吴语不说话了。
他已经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如果他真的有重新选择的机会,还会同意当助手么?
连自己都无法确定,而现在,也没有机会让他重新选择了。
但这对正在相亲的小情侣不这么想。李睿对于“官方声明”的熟悉程度,简直让宣传部的姑娘对他好感度大增,甚至明显得连吴语都能看出来异样了。
“你原来做过舆情?”田蜜的询问中满是惊喜。
“原来选修过新闻,自己也对这个感兴趣。”李睿并没有一味谦虚,眼睛没看着人家姑娘,但也并不躲闪,恰到好处地拿捏在谦虚与自信之间
“那太好不过了!最近还有一件事儿更棘手——”田蜜看看周围。茶餐厅里的食客渐渐地多起来,顾忌也随之而来,“不知在这里讲,合不合适?”
“人多是最适合讨论问题的。”李睿笑笑,“我们以前早上布置工作时,来不及去办公室,还就近找过麦当劳商量计划,顺便解决队员们的内急。另外,我还有两位智囊团。”
田蜜有些犹豫,环视着茶餐厅里的人群,又把目光锁定在史来穆和吴语两位“外人”身上。
“既然我们是同类……”她想了想,掏出一张报纸,“你们都是给区中那个辖区负责的话,我这件事情就不足为奇了。”
那是当地颇为出名的一家小报,社会新闻版面通常充斥着历城的不安定因素,大到杀人案小到婆媳不和,与整形医院广告挤在同一片空间内。吴语很快就发现,报纸的日期是去年的,而田蜜手指所指向的那一篇,写在记者之后的通讯员署名,就是她。
“我这几天一直都带着从前的报纸,看看是不是有哪里会被人利用。”
李睿只瞅了一眼报道,便马上明白了:
“这是一年前很有名的案子啊,你当时也参与了?”
“正好借调到分局嘛。”田蜜又将报纸拿到史来穆面前。
那确实是历城去年的著名事件,甚至令人毛骨悚然。吴语当时还是个无所事事的书店老板,小报自然是厕所常备读物。即使读了那么多神神鬼鬼的小说,这件案子他依旧记得。那名罪犯在杀害小女孩儿之后,给她们的头发细细地染上颜色,再编成挂毯。逮捕他的时候,据说不大的屋子里已经挂了好几副这样的“作品”。
绝对是个变态!他现在也这么想。
“这案子还是没判成死刑。”李睿不愧是出身法学,对这类细节的印象比吴语更深刻,“而且罪犯后来也鉴定出来精神有问题。”
“那会儿报道庭审的时候我就不信啊!”吴语也提出异议,“哪里有上了法庭还笑着回答问题的?证词还说过,他有两个博士学位,平时还去博物馆里当志愿者,工作也是朝九晚五。要是精神病,这也伪装得太好了?”
“也许真是善恶有报呢?”田蜜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上周三他死了。”
“死了?”吴语差一点就要喊出声,史来穆看他按捺不住,便适时地按响了餐桌上的服务铃。
“给这位加点水。”他示意着,“另外我们两桌拼桌。”
待服务员走远了,史来穆才在吴语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公众场合,声音小一点。”他的语气和当年推行禁烟没啥差别。
“哦……”吴语低着脑袋,“但这事儿太让人气愤了,听到这家伙死了的消息,也是大快人心嘛!不过你没电脑——他当时还在网上传了个视频,就是讲怎么给头发染色怎么编制的。哎哟那想想就一身鸡皮疙瘩!”
“你不是胆子挺大的么?”史来穆反问。
“那也不能用在这地方。”吴语摇摇手,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猜想,看血浆片儿图的是视觉刺激,知道是假的当然就无所谓。”李睿的两根食指在桌上敲了一会儿,补充道,“镜头里的人死得再惨,也不可能比真实存在的更可怕吧。”
“你还说我呢!”吴语全然忘记了此时是别人相亲饭局的事实,开始不顾一切地拆着男方嘉宾的台,“那会儿在码头,是谁没事儿半夜撒欢吓得我半死,差点给啃掉我一块肉啊?”
“咳——咳——”田蜜清清嗓子,明显是出于狼人种族的抗议。
吴语感觉到史来穆又在桌子下踢了自己两脚。
“我们还是就事论事。”史来穆又拿起报纸,“你能说说那个罪犯是怎么死在精神病院的么?”
“‘他们’已经介入调查了。”田蜜特别强调了某个身份,“但是网上的小道消息特别多,总不可能都屏蔽了之。普通人信不信是一回事儿,官方不拿点儿姿态出来,光在网上控制有什么用?到时候被网民们一八出来,又得说我们办事不利,欺上瞒下咯!”
“你没有让他们多给点资料?”
“指望‘他们’?”田蜜无奈地笑了,“这次就是‘他们’要我拟官方说辞,说上次通讯就是我写的,这次也该我管,到时候还得帮分局结案做个官方PPT!我都要成PPT小能手了。”
那就是“有关部门”吧,吴语想。看来不止是突发蹊跷事件,刑事案件里的隐秘之事也归他们管,难怪有时“出警”不够及时。他突然能理解,为什么那群“片儿警”要聘请史来穆和自己协同调查了——在历城里,要是每天都发生稀奇古怪的事件,迟早有一天会被知情者看出破绽,而并不是每个知情者都能和自己一样,幸运地遇到一只史莱姆,并成为强有力的助手。
“死状有哪些疑点?”李睿单刀直入地问。
“充满了疑点。”田蜜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慢慢道来,“发现他的时候,根本不能说是个人了,几乎就是一滩肉泥。”
“被什么东西碾压过?”
“也不像……”
“骨质萎缩了?”
“嗯,与其说是萎缩了,不如说是——根本就没有骨头,一根也没有。”
吴语又是一阵哆嗦。
他本来就指望着当一当战斗先锋小助手,结果这战斗没一场能插得上手,反而平添了很多离奇的故事。
李睿的分析很正确,真实存在的恐惧,比起血浆片确实可怕很多。但真实存在的恐惧却比虚构有着更强的吸引力,因为它们不会湮没在故纸堆里,只会被一批又一批的“有关部门”人员进行粉饰,变成都市传说。
越是被禁止的事儿,就越是被人所青睐。人类的好奇心真是可怕的东西,比起史来穆的冷静分析,李睿和田蜜的例行公事,更具有旁观者的置身事外和探索者的津津乐道。
所以八卦才得以流传,也得以像病毒一样扩散。而田蜜他们,才会成为了堵住病毒源头的人吧。
想到造成眼前这姑娘困扰的,竟然是人类普遍存在的好奇心,吴语便感觉到了一阵愧疚。好在另外三个非我族类都在严肃紧张地讨论着舆情对策,他也就把几乎要上升到哲学意味的思辨塞回到脑子里了。
李睿已经利用分析的时间迅速理出了宣传口径,无外乎是并发症致死,还特别强调了一句:
“只要能自圆其说,精神病院的目击者看到也没问题。”
“哎老史,”吴语凑过去小声说,“小城管够腹黑的啊,这要生在19世纪肯定是个经常把钉子户往精神病院里塞的主儿。”
然而史来穆的关注点完全不在李睿身上。对于能自圆其说的舆情,他从来就没意见。
“扫尾工作就是要依靠他这样的人来做。”他甚至还给了个类似赞许的评语。
“等吃完饭了我回去整理一下文字,争取给你想个更完满的说法。”李睿让宣传部的姑娘放宽心,“至于PPT,我在局里也经常做,你需要什么样的?如果我能帮上忙——”
吴语有点明白,为什么小城管在区中讲个课,就挺受女孩子欢迎了。
就算只有做PPT的一技之长,在妹子加班时出一把力,也是法宝啊!
不过羡慕很快就被田蜜别有一番用意的欢呼砍断了。
“真的?太棒了!我们办公室最近忙还在忙文明创建呢,要不你借调到我们那儿?看看你们范局长放不放人哦?”
一顿晚饭,一番电话。
晚饭是聊工作细节的,充满了特色辞令和官方用语。
电话是打给范海辛局长的,充满了十万火急的“有关部门”特色。
相亲会以宣传部拟借调城管局的得力干将李睿而告终。
李睿倒乐在其中:
“没想到范局长给我介绍了一个这么谈得来的姑娘。”他回到出租屋还在念叨,“之前我还担心三观不合,没想到无论是工作态度还是工作性质,这次都能完美契合了。”
“嗨!让你加班你还帮人家数钱呐!”吴语很是不解,“哪有相到最后要发展成办公室恋情的?”
“你也别急着操心。”史来穆已经去洗漱完毕了——漱口水就足以让软体生物清理干净牙缝,“兴许人家有自己的打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