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语还是有些担心父母撤离——无论基于什么理由，他们离开只会是去找沈慕的，而那个疯子出现，场面可就又不好对付了。
“都冷静一下好不？”他只能当和事老。
但是父亲却并不领情。
“你没有办法想象。”他叹一口气说，“我们本来想从那里逃出来——如果不是为了你——”
“自私的话就别说了。”李睿突然说道。史来穆和肖骆离都看着他。童尚言正在关好窗户插销，发现气氛更加不对劲，也停下手来。
“你怎么知道这是出于自私。”父亲仍然不愿意妥协，“我们不打算制造混乱，但你有什么理由质疑我们的动机。”
“别的事儿我不能管，这件事还真是需要纠正一下。”李睿说。他的耐心吴语领教过，只要不变成野兽，什么都好说。
“你应该是狼人，我能感觉得到。”母亲眯起眼睛，像是外面并非黑夜。
“正由于我是狼人，才比他们更有必要劝你。我知道突然发现自己不对劲的心情。”李睿继续说，“你们的事，‘有关部门’多少猜到了一些。在遇到裂缝的时候，我就曾经有过一定的联系。更何况现在又负责舆情……我能理解你们当时的心情，根本不是想回家看到吴语吧！”
父亲有点吃惊。然而母亲制止了他。
“事到如今也没有好隐瞒的。小语，我们当时确实有些慌乱。你应该从那生物的回忆里看到过了。一切都是意外，我们不应该用‘想再次见到你’作为挡箭牌。”
“说什么啊？你还想让他脑袋更乱一点儿么？”父亲不愿意承认。
“你们当时迷惑且一心求生并不会遭到笑话。坦白地说，我在发现自己成为狼人的时候，不比你们好多少。黑洞会吞噬掉一切，而我是会实实在在地吞噬人。我想过回去找父母，不过现在离开亲人才是最好的保护。”
“那是因为你没有预见到危险。就警觉性而言，确实不如那位吸血鬼。”父亲仍然坚持观点，“房子再怎么说也是我家的财产，想邀请谁，不邀请谁，都得让我考量一番再说。”
这回换是吴语不乐意了。
“现在这儿的户主是我，户口本上写得清清楚楚。爸，妈，不管你们有什么话，都心平气和地说完，别再不打招呼就突然施展啥能力了。李城管和……老童嘛……”吴语终于想到了一个适合吸血鬼的称呼，“你们也别动，有话好好说。”
然后他看向史来穆。现在他的心情很复杂。
“你也别再想着用触手救我了。”他说，就像面对一个普通的人类。
史来穆也看着他，那表情也活像一个普通人类。
“道理我都懂，事件的真相现在也明白。说实话，你真教会了不少事儿，比如怎么样面对最坏的情况，可是保护过度也未免太过头了。别把任何人都当成是你学生，现在也不是问题少年家长会。有事儿咱们摊开了说，别内疚。你不是特别擅长和两代人一起坐下来谈事儿么？”
“只要你自己能想清楚。”史来穆只推了一下眼镜，“我宁可不说话。”
“说了也没用。你当说客的能力是一等一的，这一点沈慕也告诉过我们。”父亲警觉地说，“我只陈述观点，不打算让你用言语打动我。”
“好了好了，大家各自谈谈就是了。”吴语伸出手向下按，以示自己的冷静。长到这么大，他却并没有像今天这样与父母交心。虽然他并没有显现出优越的家境，然而数套学区房和家用SUV，都是父母亲在前几年打拼的结果。他从来都不缺乏物质条件，甚至与同龄人相比，在家还颇为受宠。
家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大概就是血浓于水。
从前受了委屈，父母安慰一下倒是常有的事。有没有一次是能让他对这些歧视真心一笑了之的？
“其实，这里不能让人放心的因素还有很多。”母亲拢起耳边的头发。她的白色发髻在夏天的晚上显得很清爽。
“你是个吸血鬼对吧。”她对童尚言说，“以你的洞察力，一定早就知道了小语的真实身份，可是你并没有告诉他实情。”
“实不相瞒。”童尚言毕恭毕敬地说。他似乎没有将眼前的白化病女人当成敌人，而只是简单的交谈，“我也有个孩子，虽不是亲生，但看着他成长的确是很有意思。这总是让我想起来身为人类的时候，还能享受缓慢而短暂的生老病死。”
“这也是我当老师的理由。”史来穆终于发话了，“事到如今，我不愿意去和你们再谈论沈慕的是非了。只有一件事情比较在意。作为特殊的人类，你们是怎么看现在生存的世界的？”
“可以让我来说么？”母亲向前一步，“我只想让小语过得和其他孩子一样。还有，我们不是特殊的人类，只是有些更优秀的东西没有发掘。小语爱看书，”
她的眼神一如昨日，吴语想。
然而过分浓烈的情绪，现在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你发自内心的观点，我清楚。”史来穆张开手，那是解除一切戒备的姿态，“你刚才说的话都是一直以来想说的，也难为你们了，不过我真的没有办法苟同。你说希望他和别的孩子一样成长，但他本来和其他孩子就没有区别。”
“您没有开玩笑么？”母亲有些惊讶。
“这么说也许有些不敬，但在我的眼中，不管有没有疾病，不管有没有特殊能力，人类都差不多。”史来穆说得冷冰冰的，“我相信，肖骆离看人类的时候，会比我更加平静。恕我直言，您二位的能力和其他族类生物比起来，简直只是雕虫小技。”
“沈慕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也是你的族人吧？”父亲质疑道。
“请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史来穆现在完全失却了身为教师的人情味。他一直用置身事外的语气讲着，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除了超自然生物外，人类所接触到的物种其实已经很多了。大如象，小如蝼蚁，每一样在你们眼里都差不多。有人会看出两只蜻蜓的细微不同么？即使是一只得了白化病的透明蝌蚪，把它与其他黑色的蝌蚪一起捞起来时，也顶多会让你们多看几眼，而不会就此将他排除在蝌蚪这一生物之外。”
“这只是你们种族看待人类的观点罢了。”父亲不以为然。
“不，人类有过类似观点。”童尚言发话了，“还记得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断么？只是用了诡辩之法，很多人便群起而攻之。”
吴语这才想起来，吸血鬼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不是人类了，说起典籍和古时观点，大概没人比他用得更熟。
“所以，你们只是觉得自己特殊而已。”史来穆依旧是冷冰冰的，像他的本体一样又黏糊又滑溜，“沈慕说得再多，也只是为了让你们充发挥能力而已。”
“难道你从来没有对小语说过类似的话？”父亲不甘心。
“还真没有。”史来穆摇摇头，“我只是让他相信自己，凭着感觉和内心去发挥最大的能力，尽力做到便行了。视觉和听觉的灵敏是偶然现象，哪能真的独当一面？”
吴语清晰地听见童尚言惋惜地叹一口气。他想，那大概是为原来叫颜大立的搭档而感叹，也是为史来穆的转变而惋惜。
那么开朗的一个人……
现在虽然也有些说笑的机会，但总摆脱不了冷笑话的类型。
“很抱歉。”母亲侧身弯一点腰，“作为母亲，当然会希望自己的孩子独一无二。您说得确实在理，但无法解释我或者小语的血具有催化作用一事。何况，‘有关部门’让你找到他，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她张开手，将吴语拉过来，仿佛是护着幼崽的母鸡。身高的差距，让她只能稍微踮脚完成这一动作。
但吴语挣脱了她的手。
“你们在黑洞里——咱们就说是另一个世界吧——过了多久？这三年一直都在？从来没有试图联系过我，也就不算关心吧。”
“联系过，你看见过了吗？”母亲期待地看着他。
吴语想起那一缕幽灵般穿过自己的幻影。
“是你们帮沈慕制造出异空间？不是说有条龙干的好事么？”
“是，但没有我们帮忙，异空间不可能持久而稳定。很可惜，地铁站的控制设备如实地反映了空间的异常波动，所以那时候稍微出了些问题。这也没有逃过你们的眼睛。”父亲说，“你刚才说要有话好好说，我们也就挑明了吧。”
“你们想让我帮忙把黑洞扩大点儿，完成沈慕的任务。只要陪你们去那边的空间就行了吧？”吴语说。他这会儿反而异常平静。平静得让在场的四个超自然生物都怀疑地看着他，“先让我去厨房倒点儿水，杯子都给折腾走了。”
他明白，自己需要做一个决定。
他抽出了架子上的刀，挥向自己的胳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