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秋天来临了。那曾是男人和雨珠相约的季节,那个季节多美啊。我一直记得当年小学课文里的句子:高粱涨红了脸,稻子笑弯了腰。我就是在那个季节的一个深夜,无意中贴墙向雨珠的院子望去时,又看到了那个让我熟悉更让我吃惊的画面。故事就这样回到了我小说的开头。
四季永不倦怠地轮回着,不舍昼夜。
§§回家过年
毛四直起身子,把双手插在腰上,望了一会儿地下食品袋里的垃圾,然后掏出烟,啪,打火机的火苗跳跃起来后,他把脸凑过去,眯缝着眼,深深吸了一口。
去年回家过年的情景出现在大脑里。毛四那颗早已伤透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曾经,他发誓再也不回去过年了,永远不回去了。可从腊月二十三开始,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回家的念头像春天的草芽儿,一点一点顽强地冒出来,蓬勃而旺盛。到了二十六,不由自主地,毛四开始收拾东西。
这是一间租住的屋子。明年就好了。明年就能买房子了。一想买房子,他就想起五岁的儿子,那次他给毛四的妹妹毛英子打电话说:毛英子老姑,我爸要给我买房子呢,到时候我们的钱不够把你的都给我们啊。你愿意住别人的房子啊。
一样租房住的毛英子赶紧表示赞同,连连说着不愿意不愿意。小家伙这才神气十足地挂掉电话。因为儿子,毛四就更加坚定了回家过年的决心。儿子是在老家长大的,这几天就吵吵着要回家呢,老家的父母也问过几次了,今年过年回不回来?
回家!毛四又深吸了一口,把剩下的烟屁股丢在地上。
他从老家出来十多年了,有时想想都不可思议,老家内蒙在中国的最北,他却来到了最南的省份。当初是随着大人们来修铁路的,那年他十八岁。在酷热的南宁打了一年隧道。工人都是从内蒙去的,他们抵挡酷热的唯一办法就是在隧道里一丝不挂。隧道完工后,他留在南宁,做一些零工,又过了一年,和一个南宁姑娘结了婚。日子一直紧紧巴巴。刚结婚的那几年,毛四拼命想家,像个女孩子一样。他爹妈身体其实都很好,可他就是惦记,没办法。大哥二哥早已分家另过。只有三哥和父母住在一起。
毛四最怕想起的就是三哥。他禁不住叹了口气。
到车站去的路上,想起这次又没带什么像样的礼物给父母,不禁感到一阵内疚。每次从老家回来,迈出家门,他就不敢回头了,他怕看见父亲的老泪。他想在呼和浩特倒车时给他们买点上等补品,虽然他并没有太多的钱。他每次都拎着很寒酸的东西回家,可父母还是很心疼。
母亲满眼怜爱地望着他,说,这得花不少钱吧?
父亲说,回来就好,买这些干啥。
毛四的脸上总是不自在,当然他也没忘给三哥买两条烟。三哥对他的礼物一直很轻蔑,往往连看都不看一眼。毛四只好讪讪地放到一边。看到毛四的穿戴,三哥总要冷嘲热讽:打扮得真像个干部,还背个小包,那么长的带子。你是干啥的!
毛四一声不吭。
去年,毛四腊月二十八才回去。在离家四十里的路上倒车时,没车了。他给三哥打电话让三哥去接他。三哥回来就公开了自己的看不起:一个打工的,还拎个皮包!都坐三码子回来,你就非得让人去接?
毛四坐在一边吸烟不说什么。其实他只想给一同回家过年的人看看,他有哥哥,可以骑着摩托车去接他,而别人只能冻在腊月的风里,空幻着家里热络而喷香的年味,等着下一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的班车。对三哥的冷言冷语,毛四已经不在乎了,三哥就是那样的性格,要怪就怪自己混得不好。
买完东西,他一手拉着儿子走去上车。月台上黑压压的人,火车已经到站。每节车厢的门都打开了。车头嘶嘶放气响得厉害,上下车的人都闹哄哄的,有的还来回奔跑。毛四先把儿子抱上车,再拎起装着过年礼物的纸箱,他低头又仔细地望了一眼纸箱,依然心存愧疚。
他找个犄角儿位子坐下,五岁的儿子瞪着黑溜溜儿的眼珠儿打量着身边的一切,不时和父亲交换着眼神,然后开始摆弄玩具。等车厢渐渐安静下来,他竟然问了一句让毛四吃惊的话。他问,你说我奶奶有白头发了吗?我还认识她吗?
毛四望着斜对过坐的那位花白头发老太,无声地笑了,刮一下儿子的鼻子,说,认识。
小家伙黑眼珠儿一转,放下手里的玩具,往座子的靠背上一仰,就任小小的身子向下滑去,等只剩头卡在座子上时,他开始用尖尖的嗓音唱歌:
风轻轻地飘
云飞得比什么都高
花空烟水流
谁能知道
这首歌儿子唱过上百遍了。也不知他从哪儿学来的。第一次唱这首歌时毛四吃了一惊,接着扑哧笑出了声。儿子从此好像得到了一件法宝,逢毛四不开心,就跑过来站在他面前,歪着头给他唱,一边用滴溜溜儿的黑眼睛盯牢他,直到毛四笑了,儿子才好像达到了预期目的,收回目光,心满意足地跑开。这次毛四故意没笑。毛四皱一下眉,做了一个不愿意听的表情,把脸转向窗外,说,你都唱过多少遍了,烦不烦啊?小家伙儿就急急地拍一下毛四的胳膊,或者可以说是打了他一拳,抬着头,将他的黑眼睛睁圆,尖着声音再唱:
风轻轻地飘
云飞得比什么都高
嗨,听见了吗?看毛四没反应,他开始嚷嚷。毛四故意嗔怪地瞪他一眼,说,你有点烦人啊。小家伙不依不饶,一拳一拳地打着他:
风轻轻地飘
云飞得比什么都高
花空烟水流
谁能知道
毛四到底没忍住,终于笑了。小家伙马上重新坐好,继续摆弄着手里的玩具,又说:我做梦还梦见了我三大爷,他也不给我买玩具。哼!去我奶奶家我非得不给他说话。
儿子的表情委屈极了。他一向和三大爷感情很好,三大爷对他比对自己的儿子还亲,每日把他架到脖子上,任他骑着。他一定想起了三大爷对他的宠爱,因此说起他,口气竟是明显的任性。
又进来几个人,跨过毛四的腿,向里面的那个角落迈过去。一个小伙子把他的提包扔到行李架上,在他对面坐下。列车轻轻一晃,他们出发了。毛四抬起头,看见车站正在悄悄后退。一个满脸通红的姑娘挨着一节节车厢跑,她那挥手呼喊的样子有一种紧张的、几乎是不顾一切的味道。“神经质!”毛四闷闷地想。接着又看见一个满身油垢的黑脸膛儿工人在月台尽头,对着开走的火车咧嘴一笑。毛四想,多么脏的一种生活。就掉回头去看儿子。
儿子在给奥特曼造型,紧抿着小嘴儿,这是他专心致志的表现。毛四再次抬眼,窗外已经是一片田野,一条宽阔的河奔入眼底,又顷刻消失。天上透出淡白的光,一只鸟掠过高空。
嗨,爸爸,我三大爷想我了吗?儿子拍了一下他的手。毛四回过神来,仿佛天空、飞鸟、河水全都在说:我三大爷想我了吗?毛四认真地把肯定的答案告诉了儿子,儿子很满意,脸上露出因为他想的人能想他而感到的骄傲神气。
三哥的影子就越发清晰起来。每次他回家,一路就从想象中陆续产生那无数和三哥相见的画面。一会儿是他喝酒的样子。早饭都吃到快十点了,还在端着酒盅小口小口地呷着,吃菜也从不大口,就像他过日子一样精细;一会儿是他一大早推开西屋的门,身上裹着一股寒气,他刚往山里送牛回来;一会儿是他骂骂咧咧地喂牲口;一会儿是他挥舞着铁叉子给羊添草,要不然就用那条硬硬的缰绳使劲抽那头老母牛。
同时他用那充满厌恶的声音对毛四说,“回来就早点起,帮家里干点活儿,”或者“一个打工的,摆什么谱,还拎个皮包。”或者“实际点吧,瘦得都像猴儿了,还天天做美梦呢!”毛四看到他冷冷的目光,那里没有兄长的爱,仿佛他们压根儿就不是亲生兄弟。
三哥原来不是这样的。毛四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喜欢爬上树去掏鸟蛋。漆黑的夜晚,三哥每次都和他一起去。他们按亮了手电筒,站在梯子上的三哥,把手伸进鸟窝。毛四站在地上,踮起脚尖,使劲仰着脖子,将双手捧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哇!这么多鸟蛋。一颗,又一颗。他在外面挨了打,三哥总是第一个冲出去为他报仇。那时和家有关的一切记忆都是温馨的。这个家什么时候乱得像麻一样了呢?
是那个女人。毛四曾经叫过她几年三嫂。她手腕上烫着烟花,纹着眉毛,涂着黑眼圈,总喜欢戴两个大大的耳圈,只是整天脸上没个笑模样。她是三哥在外面打工带回来的。她嫌毛四家穷,毛四一家人就每日不知所措,提心吊胆地捱着日子。那时毛四和妹妹还在读高中。后来就是分家。虽然家里的牛羊都归了三哥,可依然没留住那个手腕上烫烟花的女人,侄子六岁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无影无踪。三哥在瞬间就萎靡了,他穿着肮脏而破旧的衣服,脾气变得暴虐,凡有不顺心的事儿,嘴里就不干不净地骂,父母在场也是一样。
毛四晃了晃头,他不愿再想这些了。儿子歪在座子上,困倦至极的睡态那么安详,像天使一样可爱。他把儿子的头放到自己的腿上,自己也往后一仰,闭了眼。
“三哥,咱们分家吧。”他委婉小心地说。那次,家里又吵架了,好像连原因都没有。妈妈坐在灶子边一边烧火一边抹眼泪,父亲在院子里压水,刚刚哭闹完的三嫂蒙头躺在西屋炕上,看来又要几天不起床了。
“什么分家,分什么家?”三哥气势汹汹地把茶杯墩到桌子上,水猛地溅出来。
“唉,你应该知道的!”毛四站在屋子中间,感觉三哥如此陌生。一听这话,三哥倏地转过身来,脸朝着他。
“我没你知道的多!”三哥大声说,双手叉在腰间。
“爷爷早就说过,树大分枝。”毛四只好把死了几年的爷爷抬出来。
“分开有什么好!我分出去了,还得买房子、置办家业、买车买马,这得多少钱,你想过没有?这样在一起,有家里有外头的,有什么不好!”三哥气咻咻地说。
“有家里有外头的当然好,可是人合不来,最终能好到哪里去。到那时,怕谁都好不了。”毛四咬一下嘴唇,望着三哥。
“一边去!你知道个啥!”
“三哥!”
“闭嘴!一边去一边去。”三哥抢着快说,“你已经不止一次说过分家了,瞎,你们都在外面念书,将来父母还不得我养活。你们可以不管父母,我不能不管。”
“你要是真孝顺,现在就让父母自己过,等他们老了,你接过去不是更好吗?”
“我用不着你来安排!谁安排我也不听。再说了,把家分了,我还怕人家笑话呢!”三哥一摔门出去了。
不错,确实这样。从前大哥二哥也都过问过分家的事,可都被三哥挡了回去。用他的话说,他用不着谁来安排,也没有谁能安排得了他。那些年,每年一出正月,三哥就把孩子和土地和牲畜留给年过六十的父母,和三嫂一起出外打工。腊月回来,过完年再走。就是在那几天,三嫂也是阴着脸子,每个家庭成员都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到底挣了多少钱。这就是三哥说的有家里有外头。做奶奶的用一块布把孙子捆在身上,每日起早贪黑去田里劳作,当爷爷的在第一年就累弯了腰。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三哥居然丝毫也察觉不到家里存在的各种问题和变化。他一门心思地拼命挣钱攒钱。他觉得父母在家里劳累是应该的,因为以后父母老了,必然会享受到他的孝心。他竟一点也看不到暗处的潜流。逢他高兴,会说自己存的钱数能和村里的某某某相比了。他的口气充满鄙视:“哼!就他?不行!”如果他及早把家分开,如果那年不放三嫂去城里一个人打工——如果她在城里打工不认那个包工头做干爹——如果她认下干爹后不和干爹去承德——如果去承德回来她每日怄气三哥不在意——如果——如果……
窗外的绿意在渐渐消退,再次证明列车向着北方行驶。半夜时,就会进入老家的地界,那时车里会冷起来。毛四小心地把儿子的头移到座子上,起身把包从行李架上拿下来,找出一件衣服,披在儿子身上。
终于分家了,可除了把牲畜的头数划到了三哥的名下,别的什么都没变。两年后,那个女人走了,三哥的心事终于彻底演化为对父母的恨。他认为父母拖累了他。他恨自己和老婆吵架时父母躲了出去。如果他们不躲出去,而是留下,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把讨好的话再低三下四地说出来,那个女人还会走吗?他恨父母没帮他。这恨一点一滴地渗透,渗进了三哥的骨子里。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家里的种种别扭接踵而至,而且都冲着三哥来。先是三哥被车撞,后来在拉草的时候,四轮车翻了,把三哥压在下面四个小时,致使他的锁骨和三根肋骨粉碎性骨折,在炕上瘫了半年,脾气更是一天比一天坏,常常将盛着饭菜的碗抬手就扔到地上。做母亲的忍气吞声俯身拣起来,背后向毛四哭诉当初没分开过的悔恨。
毛四不想想这些了。他站起来,点一支烟。又坐了一会儿,困倦袭来,渐渐地迷迷糊糊睡着了。等他醒来,他感到冷得厉害,知道列车已进入老家的地盘。又起来找一件衣服穿上,慢慢地熬到天放亮。列车又靠站了。再有三站就是终点站,老家所在的省会城市。妹妹就在那里上班。那里距老家还有三百多公里。对面的年轻人、白发老太早已不在,身边的两位这站也下。他就要到家了。早晨的太阳照着一些穿布衣的妇女和冻得脸蛋通红的小孩。照在前几天下过雪的原野上,原野就反射出无数又细又亮的光芒,一闪一闪的,刺着眼睛,南宁是没有雪的。终于到家了!从车窗的缝隙挤进来的空气带着丝丝寒冷。毛四很想知道,家里的火炉或火炕上扑面而来的温暖会驱散旅途的寒冷吗?
去年回家,他和三哥吵起来了,其实他本意没想吵架。毛四理解三哥,全家人也都理解三哥,在和他的谈话中尽量不涉及过多的家事。毛四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三哥,我想和你商量一下,爹妈都是快七十的人了,我不想让他们再上山干活了。”毛四点了一支烟。
“你的意思是我想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不想再让他们下田了。”毛四心里很着急。
“好啊!我同意。那就不干呗,你安排呗。”三哥的话接得飞快,口气和神态却是不屑一顾。他在系一条牛缰绳。
“三哥,这是我的心里话,咱们好好说。”毛四耐心地说。
“我没好好说吗?”三哥手里使了一下劲。
“三哥,要不是考虑到你,我想把他们接走。”毛四尽量说得委婉。
“有钱了?那就接呗。十年前你咋不接走?”三哥低着头,手下又一用力,嘴角因此向两边拉着,又补充一句:“以后还用我吗?”
“唉,你总是这个态度。”毛四叫苦了。于是他向三哥解释,现在农民政策好了,他们每个人再出点钱,就能把父母养起来。“爸的腰弯得很厉害了。”毛四说完,一阵辛酸,他把目光转向墙上的日历。
“我没你眼尖。”三哥收起缰绳,站起来,气愤地看着毛四,一字一句地说:“你听好了,以后过年,乐意回来就好好的,少给我扯这些。啊?回来安排事来了?以前干啥来?咋不安排?”
“以前也安排了,你听吗?”毛四没忍住,脱口而出。
“安排事还轮不到你。为了这个家我到现在这种地步,你还安排呢?我明白告诉你,想吃饭就得干活。”
“你变态了!”毛四的血都涌到了脸上,“如果你这个态度,我明天就把他们接走。”
“接!没人拦你。看他们跟你走吧。”
正好爹进屋了,袖着手,站了一会儿,叹口气:“又吵啥?!”
毛四不吭声了,他不想在爹面前和三哥说这个事。倒是三哥来劲了,开始陈芝麻烂谷子地扯起了很多事,总之是家里亏欠他的太多。爹垂头坐在一边,敢怒不敢言。毛四到底没忍住。那晚上吵得天昏地暗,三哥使出惯用伎俩,摔东西。满地都是茶杯的碎片。三哥暴跳如雷地怒吼:“赶紧走,现在就走,以后永远别再回来。”儿子被惊醒了。毛四红着眼圈给儿子穿衣服,然后抱着他往外走。爹垂头坐在炕沿,揪着头发不说话,瘦骨嶙峋的妈疯了一样冲过来,拉着他,大声哭着说:“老四,这黑灯瞎火的,你往哪里去?你三哥就那个体性,你咋这不懂事!”毛四再也忍不住,倚在门框痛哭失声。那一刻,他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到站了,列车拉着长长的汽笛声渐渐慢下来。毛四叫醒儿子:“儿子儿子,起来,要下车了。你老姑来接咱们了!”
儿子一骨碌坐起来,一边揉着眼睛问:“我老姑在哪儿?”
他们向车窗外望,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而亲切的面容,在稍稍离开别人一点的地方站着。小家伙害羞地把头转向毛四。毛四心里很温暖,他和妹妹毛英子的感情一直很好。
“哈罗,小胖子!”毛英子蹲在小家伙面前,为了拉关系,替他紧了紧帽带。小家伙的眼睛故意往别处看,直到被毛英子亲了一口,抱起来,才尖着声说:“我梦见我三大爷了,可是我非得不给他说话,谁让他不给我买玩具。”毛四和毛英子都笑了。毛英子捏了一下他的脸蛋,说:“你还那么傻蛋啊!”小家伙就越发来劲,牢牢地看着毛英子:“我会一支歌儿,”他说,“你听吗?”并不等毛英子回答,就往上推了推粉色的小绒帽,用两只葡萄一样的黑眼睛看着毛英子,唱起来:
风轻轻地飘
云飞得比什么都高
花空烟水流
谁能知道
……
毛英子被这歌词清晰却不成调子的歌逗得咯咯笑,问他:“谁教你的?”小家伙儿摇了摇头,用胖乎乎的小手一下一下地捏着毛英子的鼻子,说:“没有人教我,就是一支歌儿。”毛英子笑,他也笑。他在毛英子怀里笑得前仰后合,口水都流出来了。
吃过饭,毛英子说要带他们去见一个人。毛四隐隐约约听说毛英子在处对象,以为见的一定是那个人。又觉得毛英子的行为有些反常,她向来善解人意,做事不急不缓,怎么刚下车,连休息也没来得及就去见那个人呢?
他们已走到大街上,雾沉沉的冬晚包着他们,毛四有一种陌生而冰凉的感觉。城市的店铺奏出它的曲子,在空气中一刻不停地弥散。坐在出租车上,毛四听毛英子对司机说:“市医院!”毛四不由自主地往前探了探身子,拿眼光去望前座的毛英子。毛英子仿佛知道他想问啥,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三哥。”
“他在住院?”
毛英子侧过头,说:“和妈吵架了,摔茶杯,玻璃碴迸起来划破了瞳仁,晶体裂了。前天做的第一个手术,一个星期后,还要做第二个。得一个多月才能出院呢。”毛四的一颗心沉下去。
被毛英子抱在怀里的小家伙儿问:“快说快说,我三大爷在哪儿?我想他了!”毛英子扭着头在和毛四讲经过,小家伙儿等不及,就用胖胖的小手往过扳毛英子的脸,连声说着,“我给你唱歌还不行吗?”
风轻轻地飘
云飞得比什么都高
花空烟水流
谁能知道
……
出租车就在这时停在了医院门口。毛四刚拉开车门,隆冬刺骨的寒冷就穿透了他。他打一个冷战,然后将羽绒衣的帽子拉起来戴上。看来,气候专家们分析得没错。他想。
气候专家们说,这个冬天将是近几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