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医生所说,水莲的病情果然很快好转起来。痛苦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一点一滴地释放着。郑勇一旦有空就去陪她,她已经把郑勇当成了最要好的熟人。不久以后,她终于出院了,但出院后还需再观察较长的一段时间。
林娟忙于公司事务,我和程皓也去看水莲。林娟好像有些不愿意看见我们,也不想让水莲见到我们。我以一个精神科医生的身份告诉她,水莲需要朋友。
再后来,我厌倦了心理医生这个行业,到一家报社当了记者。不久后,我又转为心理卫生版的编辑。
我和男朋友顺利地进展着,程皓仍然了无牵挂地奔走在这个城市。他开了一个小小的广告公司,生意还不错。朋友们一谈起他的终身大事,他就顾左右而言他,我隐隐觉得程皓的心中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或者有什么重负在心中。
又是一个黄叶飘零的季节,程皓突然到我的单位来找我。我们行走在单位右侧的一条小巷内,秋风不时吹起尘土。程皓说:
“婷婷,到现在,有些话,我真的不能不说否则你会在心里怪我一辈子的,但一切都不能挽回。”
我警觉地问:“是什么事?”
程皓不敢看我,他仰望着天空,我知道他是在防止眼泪流出来。他缓缓地说:“我曾说过,陪聊不但毁了水莲,也毁了更多的东西。”
我佯装不知,只是附和道:“我也有这种感觉。”
程皓停步看着我说,眼泪几乎是喷涌而出:“陪聊也毁了我们的爱情,对不起,婷婷。”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对于程皓在这个时候谈爱情,我有点生气。
程皓止住泪水,温和地说:“那时,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的感觉总是那么好,尤其是你送我上火车回老家的时候,是我这一生最幸福也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我在火车上哭了一路,幸福了一路,也痛苦了一路。也许你还记得,我那次从老家回来以后,就疏远了你。婷婷,不是我不爱你,而是因为我已经不能爱你,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我的心怦怦乱跳:“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你还记得我为我弟弟上学和我母亲治病到处借钱的事吗?”
“记得。”
“你知道那么多钱是从哪来的?”
“你不是说你炒股挣了一些,向你那个朋友借了一些吗?”
“不是!”程皓突然大叫,他英俊的脸庞扭曲着,“是我卖身的钱,知道吗?婷婷,是我卖身挣来的钱。卖身!你知道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制止着狂躁的他。
“你应该记得方楚楚,”等了一会儿,程皓平静了点,“我曾经陪她聊过,她知道我为钱发愁时,主动对我说,我如果能陪她一个晚上,她就给我一千元。万般无奈,我后来主动去找过她。”
我一言不发,呆呆地望着前方。程皓接着说:
“我知道,你到现在还怪我。可是,婷婷,我不想让我弟弟上不成大学,我也不想让我母亲受罪。”
“你这是借口,借口!你不愿意让你的亲人受罪,你却愿意让你的爱情受罪,愿意让你所爱的人受罪,你白受了十几年的教育!”我哭着要跑,被程皓拉住,我回头说,“也许,在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是你所爱的人。”
“不,婷婷,我爱的一直是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早就想对你说这句话,但又害怕你对爱情失去信心,所以一直等到现在。”
“你……”我哭得更厉害了,“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可以永远都不对我说的。”
“我不想欺骗你一辈子,也不想让你埋怨我一辈子。”
“可我照样会恨你一辈子。”说完,我挣脱了他,向前跑去。
“我祝你们幸福。”程皓在我身后说。
此后的日子里,我渐渐冷静了下来,我和程皓仍然保持着淡淡的来往。他也像还愿似的,借机会和我说着陪聊时的心情、陪聊时的往事。我慢慢学会和他进行交流,时间一长,我的目的达到了,他在解脱心中的重负后,也开始注意他身边的女孩子,并试着接触一些女孩子。
程皓忙于事务,好几天没见方楚楚。这段时间里,方楚楚想了很多。她想离开这个伤心地,这个北方高原上的城市,盛满了她太多的泪水。她想把这个想法,告诉一个惟一想告诉的人。她打电话约程皓见面。程皓如约而来。自从方楚楚出院后,两人反而没有了太亲昵的动作。
程皓坐下来喝水,方楚楚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来吗?”
程皓说:“不知道。”
方楚楚指指那个家,说:“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程皓端水的手停在半空,问道:“去哪儿?”
方楚楚说:“去南方的老家,经营音乐器材。”
程皓说:“已经决定了吗?”
方楚楚说:“是的。”
程皓感叹道:“你有了想去的地方,可我该去哪儿。”
方楚楚说:“你应该去找何婷婷。”
程皓说:“可是她不会原谅我的。”
方楚楚问:“你和她都说了些什么?”
程皓说:“前两天,我把该说的都说了。”
方楚楚问:“她怎么样?”
程皓说:“她很伤心,哭着跑了。”
方楚楚又问:“没说什么吗?”
程皓说:“她说,她要结婚了。”
方楚楚说:“对不起。也许,我是你生命中的劫数。”
水莲康复后,林娟告诉了她关于郑勇的事,并让她看了郑勇的信。水莲没有想到,在自己住院期间,在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面前,还有一个人能深情地对待自己。更让水莲感动的是,郑勇作为一个知道自己过去的人,还义无反顾地接受了她,爱恋着她,人这一生,还有什么可索求的呢?
在郑勇的陪伴下,水莲的脸上很快有了一丝冰雪初融般的微笑。林娟在私下里也说,水莲完成了水清流的遗愿,终于可以告慰水清流了。水莲以办事凌厉的公司白领再度出现在清流公司的业务上。让我宽心的是,水莲并没有怨恨我这个陪聊的始作俑者。在她的主动联系下,我和水莲恢复了往日的友谊。
在这个时候,我却突然收到方楚楚的一封信。方楚楚很聪明,信里面没提水清流的名字。我心烦意乱,跑过去问水莲。水莲把我让到她的办公室,二间半的空间,浅黄色的大办公桌,乳白色的皮沙发,在这个巨大而空阔的房间中,我看到了小小的水莲。职业装包裹着她,俨然一个成熟女性。
我说:“水莲,我收到一封信。”
水莲问:“谁写的?”
我说:“方楚楚。”
水莲叫道:“方楚楚?”
我说:“你知道那时候,程皓为什么突然离开我吗?”
水莲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有一个晚上,他和方楚楚在一起。”
水莲摇头:“不可能的,程皓不是那样的人。”
我说:“这是真的,连程皓也亲口对我讲了。”
水莲说:“总有个原因吧,是为了钱吗?”
我说:“刚开始我也以为是钱,现在,我收到了这封信。”
水莲问:“信上说什么?”
我把信递给水莲:
何婷婷!你好,我是方楚楚,你们可能也听说过我的名字。我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在我走之前,我想弥补我对你和程皓造成的伤害。我本来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是一个被大老板包养着的女人,一个死过一回的人。我曾用金钱打发着我的青春。在认识程皓之前,我脑子里只想着报仇,因为我偷偷怀了老板的孩子,我要用我的羞辱来羞辱那个欺骗我的老板。他给过我很多美丽的诺言,最终被证明是为了玩弄我而编的谎言。那时候,我变成了一个满是仇恨,玩世不恭的人,常常要用金钱和异性来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和生理需要。是程皓改变了我。这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同龄人,用他的真诚、质朴感动了我,使我有勇气正视自己的生活。然而在我没有醒悟的时候,我深深地伤害了程皓。从一开始,我就想方设法诱惑程皓,但他始终对我好言相劝。直到有一天,我用酒把程皓灌醉,并说,我愿意出钱帮他母亲治病。但程皓借这个机会对我说,要我答应打掉肚子里的孩子,以后好好过日子。在床上的一瞬间,我突然后悔了。尤其是第二天,我看着程皓痛苦不堪的样子,就庆幸自己没做什么。我们之间没有发生实质性的事,尽管那样,程皓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程皓是在酒醉后才睡在我那儿的,他一直都在救人,他救了他母亲,救了他弟弟,也救了我,我对他感激不尽。现在,我给你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程皓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他是一个非常正直、善良、有才华的人,而且,他依然很纯洁,他的内心更纯洁。你难以想象,他离开你时,有多么痛苦,有多么绝望,作为女人,我都看在眼里。希望你能原谅他,并好好珍惜他对你的一片真情。作为回报,我把我的房产送给你们,算是我的礼物,信封里有钥匙。祝你们幸福。
我说:“我有个想法。”
水莲拿着信在地上来回地走,说:“等等,我都快乱死了。”
我说:“小莲,我的意思是?”
水莲说:“嗯,让我想想,郑勇这小子是不是接受了我?”
我说:“是的。”
水莲说:“可他对我的过去一清二楚。”
我问:“那又怎么样?”
水莲说:“我是女的啊,他都能原谅。你却不能原谅一个男的?况且,是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情形之下。”
我苦笑着说:“快别说了,我都快结婚了。我的意思是,我一直有个感觉,程皓,其实他应该和方楚楚在一起,至少,方楚楚很爱程皓。”
水莲一拍手,笑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不过,本姑娘倒是有个主意。”
我忙问:“什么主意?”
水莲拿出信封里的钥匙说:“婷婷,你就瞧好吧。”
我们驱车直奔程皓的公司,面对惊愕的程皓,水莲拿出那把钥匙,问程皓:
“程皓,你猜这是什么?”
程皓开着玩笑:“是不是想送给我一辆汽车?”
水莲说:“想得美,这是方楚楚托我们带给你的房间钥匙。她让我们带口信说,她就要走了,在这个地方,她没有什么好依恋的。惟一牵挂的就是你,所以她把房子送给你。但是,她一直把你当做最亲近的人,她知道你不接受她。如果你能接受她的话,她就不离开了。”
程皓听完,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我说:“程皓,你别再骗自己了。你其实也喜欢方楚楚,你问问你的心,你忍心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吗?”
水莲把钥匙往桌子上一放,声音震得程皓一哆嗦:
“程皓,钥匙放你这儿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水莲拉上我就走。出了门,水莲把车开到稍远的地方,开始一个劲儿地窃笑,我却不知心头是一种什么滋味,紧紧地握着方楚楚的信,看着程皓公司门口,一阵一阵地,想哭。
几分钟后,我们看到程皓急匆匆地跑下楼,拦住一辆出租车,朝方楚楚所住的方向疾驰而去。
水莲微笑着打了一个响指:“成功了。”
然后她把汽车朝同一方向开去。我把手中的信撕得粉碎,按下车窗,扔出窗外。阳光中,碎片如舞动的精灵,如受惊的鱼群,突然散开在城市的天空。星星点点,如我们陪聊时的日日夜夜,化做尘泥,融入滋养生命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