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政所的生意越来越好,王姨看到我们几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就想再招一些人过来,但她又觉得不好意思,怕我们嫌她让人抢我们的生意。在此之前,已经有几个人被王姨招了进来,那几个姑娘的作风介于良家女子的作风颇有不逊于水莲之处,还真揽了不少生意,但我相信抢过去的并不是我们的客户。这次王姨小声地和我商量这事。我却以为,打电话询问的人虽然很多,但真正出钱让人陪聊的还不是很多,他们大多都抱有另外的目的,这年头谁也不是傻冒儿。有很多人更是这样,他在和你聊过一两次以后,发现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也没有什么便宜可占,就不会做你的回头客。他们这些人该去的是风月场所。所以,实际上没有多少客人。王姨就把这事暂时先搁下来,但脸上开始出现立志要当妓院老鸨的理想。
那天,我懒洋洋地推掉了两个客人,王姨问我以为我身体不舒服,我告诉她说,是水莲出了点事。王姨想再问我时,我却出了门在巷口等着。正是上班高峰期,车挤人拥的,我烦躁不安地等来了水莲,水莲一见我就晃着脑袋冲我大叫:
“何婷婷,我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她把我叫得好半天回不过神来,问她说:“到底怎么回事?”
“你还有脸问我?”水莲的两眼满是血丝,“你为什么要背后拆我的台,你为什么对刘一德说我的坏话?”
“水莲,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越发糊涂了。
王姨听见水莲的叫声,掀了门帘看我们俩,水莲把我拽着走开,拐到一个小胡同,问我:
“你为什么把我和孟进军的事对刘一德说?”
“水莲,”我明白了,原来是刘一德知道了孟进军的事。又想,这不可能啊,孟进军的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而且水清流要求绝对保密,刘一德怎么会知道?我就对水莲说,“这不可能,你听谁说的。”
“是刘一德亲口对我说的。”水莲转身要走,“我看错你了,我把我的朋友都看错了,你们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对我。”
“不是的,水莲,我们可以和刘一德当面对证,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孟进军的事。”我拉住狂怒的水莲。
“别装了,是他亲口对我说的。”水莲把我的手甩开,说,“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让我做个明白人。”
“我真的没有告诉他。水莲,你了解我,不应该误解我的。”
“好,你不说,是吧?我有办法让你说。”水莲说完狂奔而去。
水莲一向说得到做得到,想到她交的某些朋友,我不禁有点害怕。回到家政所,王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默不作声。我想先给刘一德打个电话,我不知道刘一德在搞什么鬼。但没想到水莲的行动要比我快得多。我刚到家政所,程皓就打电话约我到家政所的巷口。王姨更加不解,我疑疑惑惑地走出去,他却早在那冷冷地看着家政所的方向。他皱着眉头问我:
“婷婷,在你身上真发生过这种荒唐事?”
“什么事?”我身上开始冒汗。
“你真的被刘一德骗过吻?而且还是……”
“……”我没说话,水莲的报复让我心痛,“程皓,其实就是一次,刘一德说他是一个绝症患者,那是他临死前的惟一要求。”
“这个混蛋!”程皓咬牙切齿,“她在利用你的善良,你怎么会那样傻?我早说过他不是个好东西。”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喃喃道,“是水莲告诉你的吧?她在报复我。我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事。”
“她为什么要报复你?”程皓奇怪地问。
“现在也只能说了。大约一年前,就是我们刚开始陪聊的时候,水莲不是陪一个叫孟进军的人聊过吗?”
“对,我记得,那家伙矮矮胖胖的,挺有钱的样子。”
我把孟进军迷奸水莲的事和程皓说了一遍。
“还有这种事!”程皓吃惊地说。
“可是刚才,水莲对我说,刘一德就是因为这事才和她分开,并一口咬定是我告诉刘一德的。”
“她是猜的,还是……”
“她对我说,是刘一德亲口告诉她的。”
“又是这个刘一德,”程皓说,“我感觉这里面有问题马上给刘一德打电话,当面问清楚。”
“但是刘一德不可能知道这事。”我肯定地说。
我们给刘一德打了传呼。刘一德回电话后,程皓没好气地对刘一德说:“你干的好事,快点来家政所。”
刘一德很快来到,他一下出租车就问:
“水莲出什么事了?”
“不是水莲,是何婷婷,”程皓揪住刘一德的脖领子说,“你为什么要害何婷婷”。
那时候我心情不好,所以才装成绝症病人。
“闭嘴,”程皓大叫一声,“那件事咱们以后再算账。说现在的事,你为什么在水莲面前陷害何婷婷?”
“我没有陷害她,”刘一德挣脱着,“我怎么陷害她了?”
“水莲受伤害的事,你为什么说是婷婷告诉你的?”
“明明就是何婷婷对我说的,她小时候心灵上受过伤害也是秘密吗?”刘一德说,“你先放开我,你肯定误会了。”
“那你在水莲面前都说了何婷婷些什么?你和她提出分手的时候。”
“是这样的……”刘一德想了想说,“在我和水莲刚认识时,何婷婷专门把我叫过来,她对我说,水莲很小的时候,她的家庭就不和,水莲受过很多惊吓,说她受到过伤害。何婷婷还警告我,不许我再伤害水莲。也正是因为何婷婷告诉过我这些,我才不想把水莲伤害得太深,我经过考虑,我和水莲差距太大,决定不再利用水莲的感情,还是和水莲分手要好。分手的时候,我说起她曾受到伤害,就对她说,我真的不想再伤害你。她就问我:是谁告诉你我受到过伤害?我就说是何婷婷专门告诉我的,她警告过我,让我好好对你。”
“有这么回事吗?”程皓问我。
“我都明白了,这不关刘一德的事,程皓你放开刘一德,”我摇摇头苦笑,“是水莲误会我了。”
程皓就放开刘一德,对刘一德说:“你怎么老想骗女孩子,你这是狗屁艺术家,缺德是当不好艺术家的。你说,接吻那事怎么办吧?”
“我也是第一次的。”刘一德无力地辩解,整理着自己被程皓抓乱的衣服,“我向婷婷道过歉。”
“不是道歉那么简单。”程皓想再一次抓住刘一德,刘一德吓得往后退。
我对程皓说:“别闹了,咱们先找着水莲,和她说清楚。她对我误会很深,我真受不了。”
我没想到,在我和水莲想要说清楚时,水莲却把电话打到了我家,把我干陪聊的事和我母亲说得清清楚楚。我母亲给我连打两个传呼,我看到传呼,心里就“咯瞪”一下子,知道惹下大麻烦了。
我想让程皓陪我回去,我需要有人给我壮胆。我对程皓说:
“程皓,我妈让我回家,她可能知道我干陪聊的事了。”
“又是水莲告诉的吧?”
“肯定是,”我说,“程皓,我想让你陪我回去。”
“这……不太好。”程皓想了想说,“还是让她老人家骂骂你吧。我和你回去她什么都不会说,等我走了她会骂得更凶。”
“那我先回去了。”
“记住,不要顶撞她。”程皓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到家时,母亲正在沙发上气呼呼地坐着。她表现得很平静,冷冷地问我:
“你最近都忙些什么?”
“妈,您怎么了?我还在那个诊所打打工,也干一些药厂的医药代表。”
“你还想骗妈?有人打电话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母亲突然哭了起来,“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啊,生下的闺女干起了伤风败俗的事。”
“妈,我没有干伤风败俗的事。”我一副委屈的而诚恳的样子。
“陪男人们聊天挣钱,还不够丢人吗?”
“妈,”我走过去拉住母亲的手,“您还不了解您的女儿吗?我学的是心理医学啊。陪客人聊天,使他们能有一个健康、愉快的心情,这是很适合我的工作。我向您保证,我们挣的都是干干净净的钱。”
“那你为什么不去医院的心理门诊?”
“那能挣几块钱?妈,您肯定是误会了,刚出现的事物,人们总是看不习惯。”
“看不习惯?和陌生人随便亲嘴也叫习惯?”母亲突然叫道,“你挣的这钱还干净吗?你这和三陪小姐有什么区别?我真不敢想象你还干了些什么?你都把我的脸丢尽了。”
母亲抽泣着,继而趴到沙发背上失声痛哭:“我怎么会有这种女儿。”
“妈,您听我解释,事情不是您想象的那样子。我的客人有男有女,他们都需要帮助。”我摇着母亲,“您连您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了,却相信别人的话。”
“我没有你这种女儿,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我不走,妈,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这时候,我父亲回到家。他是被母亲叫回家的,可以看得出,他在路上对陪聊这种工作进行了最难堪的想象。
“你想把我气死啊?”母亲听见我爸爸回来,抬起头对我说,“我不想听你的解释。”
父亲强压着怒火看着我,我心里便直发怵。他是一个话语不多的人。他在客厅站了一会儿,以命令的口气对我说:“婷婷,你明天就到我给你找的医院去上班,别的什么也不要说。”
我早忘了程皓告诉过我不要顶撞,说:“我不去,我挺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我真的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
父亲问我:“正正当当的做医生,有什么不好。”
我说:“每天都要按时上下班,看人脸色做事,也挣不了几块钱,连一点好处都没有。”
父亲厉声说:“你真的不去?你就喜欢陪那些有钱的男人。”
我继续辩解:“爸爸,你说什么呀,有钱的男人也是人,再说,客户也不一定都有钱。有很多是病人和老人。”
“我再问你一句,你真的不去医院上班?”爸爸由于生气,涨红了脸。
我一下子想起程皓的话,几乎是哀求道:“爸爸,我真的不想去,你们不要逼我。医院又不自由,又不来钱,我真的没理由去医院上班。”
“钱钱钱,你滚吧!”爸爸大吼,突然伸手打我,我一躲,脸躲开了一大半,耳朵上重重挨了一巴掌。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左脸火辣辣地疼。打完后,爸爸的手放在半空不动了,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打过我。我捂着左耳,和爸爸对视着,眼睛里满是仇恨。我向后退着,一扭身开门跑出去,踉跄着跑下楼梯。我听见母亲在身后大声叫我的名字。
我朝家政所的方向跑去。母亲下了楼时,已经弄不清我的去向。我一边跑,一边失去理智地咒骂着水莲,咒骂着刘一德,咒骂着传统,咒骂着思想僵化,咒骂着国民素质,咒骂着……我的头发被风吹起来,胡乱飞舞着,我顾不上拢一拢。我的泪水从两颊流过,向后飘去,像大雨中行进着的汽车前窗玻璃一样。街上的人都驻足看我,纷纷猜测着一个姑娘的狂奔意味着什么。
到一个拐角处时,我再也跑不动了。我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喘息着。出了这种事,似乎根本就没有朋友可讲,我的同学们都从事着所谓“正当”的行业。我一个人“嘤嘤”地哭了起来,我突然感到自己才是天底下最需要帮助的人。我想起了程皓,除了他,和任何人说都没有意义。
我停止了哭泣,在树阴下踽踽而行。中午时分,七月的太阳正毒。这是一条小路,我的周围变得很安静,偶尔有骑车的人路过,也是一闪而过,我的头发已落下来,几乎没有人再特别注意我。我揉着哭红的眼睛,突然就不想咒骂谁了。
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他们或许比我更可怜。我的父母在做什么呢?他们俩也可能一个叹气,一个哭泣。我都做了些什么呢?难道,我真的做错什么了吗?
我常常想,封建社会的妇女们比现在的妇女们要活得幸福些。在妇女解放的口号下,在西蒙·波娃一类的推动下,现代女性似乎都觉醒了。然而与西方社会不同的是,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我们仍然保留了太多得思想桎梏和心灵迷雾。我们与男人从来就不是生活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如果我们作为一个古代妇女,在三从四德的道德约束下生存,因为我们没有任何的现代思想,我们就会认为被男人休掉是合理的,我们也会认为一夫多妻是正常的,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是不应该管的。所以,我们并不痛苦。
而在现代社会,因为我们“觉醒”了,我们也就开始痛苦了。我们痛苦是因为,我们似乎觉醒得太早了,而对着事实上仍然是一个男权社会的世界,一些男人们照样想着一夫多妻,照样在发迹之后就休掉糟糠之妻,照样在外面拈花惹草而毫无羞耻之感,照样堂而皇之地包起了二奶三奶无数奶……于是,妇女的觉醒,并没有改变男权社会的固有秩序,而是白白给自己增加了更多的痛苦,此外毫无裨益。
妇女的解放并不在于“觉醒”,而是和世界上大多数的战争一个道理:经济实力胜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