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皓的笑容日渐增多时,他突然说要好好请我和水莲吃一顿。我们约定在本市中心广场的西餐厅。那天下午我正好还有个客户,那是个自称颇有财路的中年人,但他的举止和穿着使我对他产生了很大的怀疑。他一个劲儿地说他的门路有多广,可以办这样那样的事,这本身就使我很厌烦。因为我的陪聊经验告诉我,真正有身份的人不需要用嘴来告诉我什么。但时近傍晚,那人还磨着我不走,说来道去也就是想请我和他“共进晚餐”,不知道为什么,“共进晚餐”这四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显得不伦不类。
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他却只是按小时付了费,没有付小费。我暗自骂他小气。结果,等我去了时,程皓和水莲已经在那里等我。我看见程皓一脸兴奋的样子。我就问他:
“发财了吧?这么高兴。”
“猜出来多没意思,咱们进去吧。”程皓满脸是笑。
我们坐定后,程皓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活期存折,他递给水莲后说:
“还你的钱,密码是1111;”
“急什么?等你赚够十万以后再说。”
“无债一身轻”程皓得意地说,“现在我除了能还上你这一万,还有二万左右的本钱,看来我的财运来了。”
“我早说过你能行的。”我在一旁高兴地说。水莲倒酒,冰块撞击着杯壁。
“所以,为了庆祝这一成果,”程皓拿起长颈酒瓶给我和地响。倒完后,他接着说,“我感谢二位红颜知己对我在困境中的莫大帮助,水莲是女中豪杰,一掷千金;婷婷是……是什么不要紧,但给了我最大的安慰。”
他举起酒杯,水莲和我也举起酒杯。虽然我们三个人脸上都幸福地笑着,我的心里却老大的不高兴:他不仅把我和水莲相提并论,而且还把我排在了水莲的后面。
那顿饭我们一直都在欢声笑语中,灯光和酒精携手映红了我们每个人的脸。但我明显感觉到,程皓和我都吃得心不在焉,只想着能立刻把这顿饭吃完。只有水莲不同,由于刘一德的画展顺利进展,她的心情是真愉快。
这段时间,水莲悠闲得很。随着天气转凉,水清流的病情有所好转,对公司的业务也有了更多关心。老两口儿并不知道水莲和刘一德的事,还一直为水莲寻找着合适的主。认水贤俊做继子的事也暂时搁下不说。清流公司也逐渐从低谷走出来,利润慢慢回升着。但是在这期间,孟进军的公司莫名其妙地抢走了几笔生意,水清流开始操心是否有内奸,但他从来没有怀疑方楚楚。
水莲在办妥刘一德画展的准备工作以后,又高高兴兴地陪客人聊天,在客人中口碑极好,很多客人都把她当成小妹妹看待而倍加宠爱。当然也有不少想在水莲身上出点格的,都让水莲给吊着,他们被吊上一阵仍不见效果,也就都各自撤退了。
刘一德忙于为画展准备作品,水莲也常陪他去一些工厂、河渠附近,和他一起想些招儿,如何使环境保护题材能更加丰富。他们俩经过多方打听,据说画这种题材的画家国内还不多,俩人就越发来了劲儿。
饭后,水莲有事先走,说要看看她的画家。看来水莲已经和刘一德住在了一起,也许还没有,但我和程皓对水莲和谁住在一起已经失去了兴趣,只要她是自愿的,不再受伤害就行。
那年夏天的热浪早早从春大睡醒,一阵一阵地袭人,很多人都带着孩子上街转悠。我和程皓怀着各自的心事在灯火通明的街上走着。似乎全城的情侣都在街上相拥而走,看着两旁打情骂俏的情侣们,我的心一阵阵发紧。我希望程皓会突然揽住我的腰,他拥着我,我偎着他,我希望快快结束我的单身旅程,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陪着我默默地走。
我再不能忍受这种沉默。如果以陪聊作为借口而拒绝爱情,在那个时候已经显得可笑而力不从心。我对程皓说:
“咱们喝冷饮去吧。”
他点点头,仍然没有说话。我们找着一家冷饮厅进去,里面人声嘈杂,连空位子也没有。我们等了一等才等到一个角落坐下。我不知道是不是程皓意识到了什么,刚才他在西餐厅里的兴奋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深情,我误会了这种深情,也被这种深情感动了。我们对面无语,我挪过去坐在他的身边,我靠着他,对他说:
“你知道吗?你回去的时候,我好担心你的。”
“我真的要谢谢你,”程皓终于伸手揽住我,“我刚才不是说,我很感谢你和水莲。实际上,水莲仅仅是在物质上帮我的忙。而没有你,我整个人可能早就垮了。”
“你说什么呢?”我有点生气。
“婷婷,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你把我当成陌路相逢的人了?我真的只是让你那么感动吗?”我几乎要哭了,红着眼睛说,“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为你担心,为了让你能安心做生意,我都不敢给你打传呼,可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想见你吗?”
“可我,婷婷,”程皓摸着我的长发说,“你是我的好妹妹,我根本就不配你想我,我在这个城市一无所有,没有房子,工作也不一定稳定,我的家庭又有那么多磨难。”
“这些不重要,你知道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个人,你快乐、单纯、善良。我说过,只要你还有信心奋斗,什么都会有的。”
程皓却不说话了,像在车站候车室一样,他把我的长发放在嘴上吻着,含糊不清地说:“婷婷,对不起,你千万别怪我,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最多再待一年,我可能就要到南方去,我想过另一种生活。你一定要支持我这么做。”
我却听不明白了,终于哭了出来:“什么?我支持你?你要去南方?可是,这和我们的爱情有关系吗?”
“我们又何曾有过爱情?”程皓平静地说,“我们之间,至多也只是有一点火花而已,我想过了,这样发展下去对我们都不好。很高兴能认识你,我们都会保存这一份最美好的记忆,对吗?但我觉得,对于我们俩,肯定还都会有更好的选择。”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想止住哭泣,但抬起头时,眼泪直流而下。
程皓却不看我,他把头扭向别处,用很小的声音说:“婷婷,有些事你不可能接受的。”
“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要说什么?”我使劲儿捏着程皓的胳膊,感觉到我的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
程皓任由我掐着他,木然地说:“坦白说吧,我觉得我们其实并不合适做恋人,还是做一般朋友要快乐些。”
“你说得是真心话吗?”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当然,”程皓突然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这种事情,拖得时间越长,越不好,感谢你今天能提起这件事。”
“原来你一直都在戏弄我!”我站起来大叫一声,拔腿要走。
程皓抓住我,被我拖得身体前倾,站都站不稳。他说:“你最了解我,你记住我的一句话:我决不会戏弄你。”
“你放开我!”我疯了似的甩开他,由于用力太猛,他一下子趴在了椅子上。我冲出冷饮厅,很快钻进了一辆出租车。程皓已跑到冷饮厅门口,他看见我进了出租车,遂在那站立不动。
我回到家时,我的父母还在楼下乘凉。我强装笑脸和他们打了招呼,飞快地回到我的房间。我狠狠地把门插上,把床上的书顺手都扔到了地上,然后沉沉地躺在了床上。床上还有一支笔,垫在我的后背上,我从身子底下把它抓出来,想从窗户上把它扔出去,它却执著于我的房间,一头撞在了玻璃上,发出很清脆的声音。一切东西,一切的一切,它们都在戏弄我啊。
躺在床上瞪了一晚上天花板。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我可以以一种姿势睡一晚上,也不知道一个不眠的夜晚是那样的短。窗外不时有汽车驶过,室内灯光忽明忽暗,天花板在我的泪眼中幻化出了各种或滑稽或可怕的图案,它们无一例外地欺骗了我。
我以为我已经不哭了的时候,一闭眼睛,眼泪却又涌了出来。枕头湿了,我甚至迁怒于我的长发。我在心里头暗暗发誓,明天一早就把长发剪掉,剪得短短的,让往事变成灰!
我始终不明白在程皓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值得他那样对我。难道是因为程皓知道了刘一德向我索吻的事?这不可能。以程皓的性格,他在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就会马上质问我,而不是等我向他表白时,吞吞吐吐地拒绝我。是程皓人一阔脸就变吗?也不可能,我相信他决不是那种人,而且,他也根本没有阔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我开始为我的冲动后悔。我可以相信,这个世界上可以发生任何离奇的事,在程皓身上也可能遇上任何离奇的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程皓以怎样的方式对待别人,他都不可能居心不良。我想起他和我分手时说过的话:我决不会戏弄你。
我相信程皓的话。也就是说,他可能对我很不友好,很不感兴趣,他也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做出任何让我伤心的事,但他决不可能是戏弄我。
太阳升了起来,我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我之所以学心理医学,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很脆弱,很敏感。心理学告诉我,除了先天因素外,生活中的波折也是增加心理承受力的有效方法,包括从别人的生活中见到的波折。
我以为,陪聊生活让我对任何事物都不会大惊小怪。
当我发现生活捉弄我们的时候,我不这么想了。我开始想另一个问题:难道,就是因为我们从事了一个所谓“离经叛道”的职业,生活才对我们三个人都进行了严厉的惩罚?
也许。
两天后,我就在电话里向程皓道歉,他也在电话那头抢着道歉,我们总算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了。尽管我们都是假装的,但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我们见面后,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说起程明和花妮的事。程明和花妮的故事,曾经是我们的爱情道具。
从程明和花妮的故事中,我总能得到一种安慰。尤其是那个叫花妮的姑娘,她的命运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一句老话: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其实,花妮的故事还起到另外一个作用,它在很大程度上冲淡了程皓给我造成的伤害。
很久以后,在程皓善意的提醒下,我才知道,万般无奈之下的程皓,竟是那样的用心良苦。
程皓为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改变我对生活的看法。因为,对于想象中的葡萄,我们无法确定它的酸甜。
而更多身边人的故事,却让我庆幸地想到:对女人而言,失去一桩想象中的美好的婚姻,总比陷入一个无爱的婚姻要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