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莲离经叛道的想法和与众不同的陪聊目的,才惹出了那么多事,甚至竟然失去了她最爱的父亲。但这只是一种假设,无可置辩的是,我作为始作俑者也难辞其咎。事情首先要从我的“初吻”开始说起。王姨接到一个要求陪聊的电话,询问家政所的地址。我和王姨都没当回事儿,每天打进来的电话次数,几乎已经超过墙上石英钟秒针的次数。我和王姨收拾档案柜,等我们转身时,同时啊地叫了一声,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人飘进家政所,他在我们面前白花花地站着,一动不动。这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穿着白夹克和乳白色的裤子,头发比一般男性的要长,也有点乱。他阴郁的目光在掠过王姨之后,在我脸上久久地停留,使我的目光不敢与他对视。直到王姨叫道“你想吓死我呀”时,他才开口说话:“我刚打过电话,心情特别坏,想找个人聊聊。”他的自我介绍使我很高兴,因为我个人之所以陪聊,就是想发挥一下我的医学专长,而不仅仅是在各种王八蛋面前插科打诨。但我没有想到,这是刘一德的一个巨大阴谋的开始。那天我被解救时,警察告诉我,有一个人看到窗帘上的求救信号,打了110报警。一直以来,我都在默默感谢那个聪明的路人,想找到他当面致谢。当这个人站在我面前时,我却浑然不觉。后来我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刘一德都经过周密的计划。
接着刘一德和王姨办好了手续,所谓办好了手续也就是交了押金,事后由王姨扣除陪聊费后如数交给客户,至于小费,王姨无法过问也从不过问。
我们选择了一家学生冷饮部。他说他在一个什么经济研究部门当助理经济师,却非常爱好画画。我有点惊讶,问他:
“学经济的,爱画画,你没搞错吧?”
刘一德说:“我曾经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听家人意见学了经济学。我所学的专业‘经济学’只是个空架子而已。这可能是个笑话,研究什么经济学,却穷得连一次画展都搞不起,更别提投资办企业了。”
我说:“那你是想办企业?”
“不不不,”他显得有点慌乱,“我是想办画展,个人画展,我想成为一个名画家,我请了长假到中央美术学院进修过。现在,我这个半路出家的绘画爱好者,在水平上已经超过同龄的科班生,只是还没有得到专家和前辈的认可。”
说完这些话后,他唉声叹气。
“你完全没必要这样,你还没有三十岁吧?”我大着胆子说。
“我二十八岁。”
“来日方长,要想在艺术方面取得成绩,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做到的。”
“你说得没错,可是我和别人不同。”
“为什么不同?”
“因为我是一个疾病缠身的人。”
“你的疾病会影响到你的绘画?”我开始上下看他,“不会吧?”
“确实还没影响到我的绘画。”他的神色更加黯然,也不看我,“但影响到我的生命,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本能地离他远一点。
“我没有开玩笑,你也别怕,我的病不是传染病。”他抬头无力地看了看我,“这种病叫再生障碍性贫血,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随时都可能夺走我的一切。”
“对不起,我真想不到……”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知道他得了一种绝症,心里一时发了毛。绝症患者我也接触过几个,但都不再年轻,我只好使劲儿想法子来安慰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我的话是不是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记得有人说过一句话:我们不要为不可改变的事实而悲伤。我还想起另外一句话:不要为不会为我们流泪的东西而流泪。我想,也许,你也知道这些话的。”“谢谢你。”听着我的语无伦次,刘一德却笑了,“你真的像广告里说的那样,纯真可爱,又善良,能和你在一起聊聊天,我的心情真的好多了。不一定要你说出多么高明的话。”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聊他小时候的理想,聊他一个穷孩子学经济学的特别心情。那是一个把商界大亨们的名字常常挂在嘴边的专业,在整个学习的过程中,学生们都发现,他们的发迹史与其说是符合了什么样的经济规律,倒不如用尼采的“个人意志”解释更为合理。他带着沮丧的心情学着经济学,课余时间发狂地画画。后来又聊我的专业和爱好。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尽管他是一个患了绝症的人,但我和他聊得很轻松,并没有经常出现的那种沉重感。分手时,他把写有200元的押金条子给了我,说:
“我就不回家政所了,你把钱换出来就行了。”
“这有点太多了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一个就要离开的人,要钱做什么?”他微笑着说,“如果能用钱买来一点人世间最后的快乐,让我能笑着离开这个世界,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这些钱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
他说得我差点要流泪。我无言以对,也努力保持着微笑。他问:
“我还可以找你吗?”
“可以,你是我接待过的最好的客人。真的,这不是在安慰你,而是我来自心底的感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不假啊。如果我能早一点认识你,如果我没有得这种病,如果你还会这么评价我,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你的,可惜我现在……多年来我一直拒绝爱情,当我知道自己来日不多后,我后悔死了;当我想抓住爱情,品尝爱情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了,看来我只能带着这个遗憾离开了。”说到这,他看了看我,又说,“对不起,和你说这些无聊的话。”
“没什么的,只要是一种真实的感觉。”
听完这话,我洋洋自得。作为职业陪聊者,我愿意倾听来自人们心灵深处的话语,愿意用直接的心理语言和他们对话。
回到家政所后,我禁不住回忆起下午的陪聊,感到刘一德眼睛里总有太多太多的内容,大概在死亡边缘的人都是那个样子的?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另外一种奇怪的感觉。
果然,在刘一德第二次约我出去聊天时,我的感觉得到了印证。
第二次我们还是聊了两个多小时。这次我们选择了一个公园,刘一德的口才不像上次那么好,仿佛有什么心事。他把很多的话题都集中在我身上,时不时地把溢美之词抛出来。到分手时,他吞吞吐吐地说:
“何婷婷,我有一件事想求你,但又害怕你误会我这个人。”
“说吧,没事。”我说。
“但你得先答应我,不要生气,也不要掉头而去,就只当我是开了个不太好也不高明的玩笑。行不行?”
“行,我什么样的玩笑没见过。”
“那好,你也知道我已经二十八岁了,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滋味,当然,这些也可以不提。可是,当我遇到你之后,我开始痛恨我自己的病了。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我不知道还能再想你多长时间,也许突然有一天,我就再也不能想你了。”他突然深情地看着我,“我希望你能答应我的一个请求。”
“你是不是想让我当你余生的恋人?”我突然想到某小说的情节。
“也想过,但那是很愚蠢的想法,在死之前我不想活受罪。”
“还有其他想法吗?”
“有,你能不能让我……当然,你可以考虑一段时间。”
“到底是什么,快说。”我开始催他。
“你能不能让我吻你一下?就一下,不超过十秒。”他说完不敢看我,直盯着远处的湖面。
我一下子张大了嘴,如果是一个健康人对我这么说,我会毫不犹豫地骂他,可是面对一个绝症患者,我无所适从。我怔了好一会儿,才说:
“如果你不是一个病人,我会打你的。”
刘一德说:“病人也可以打。”
我笑道:“我不会打你,如果不是现在的话,请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因为我还没有见过这种要求。时间嘛,一个星期怎么样。”
“行,当然应该考虑考虑,只为你答应能考虑,我都感激不尽了。”
说完,他钻进林间小道,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那傻傻地站着,就像一个被恋人刚刚抛弃的痴情女子。
索人一吻,这也能算做一个“请求”吗?即使是在一个马路情缘满世界飞的时代,骂一个人神经病或正式答应考虑这件事,仅仅是因为对方是一个绝症患者,而不是一个平常人?有意思的是,就像我们在救助一个失学儿童时,如果那个孩子聪明而且好看,我们的心里会更舒服一些。我答应考虑刘一德的事,是不是受了他那痴迷的眼神的影响,或者真把他当成了一个艺术爱好者?要是一个过路的乞丐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呢?我久久睡不着觉,起身找出一些伦理学方面的书,希望能得到一些理论支持,但查阅的结果让我很失望。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刘一德的荒唐要求讲给程皓和水莲听。我在讲之前就没打算能从他俩那得到什么统一意见,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程皓反对,水莲赞成。我想听听他们俩的理由。程皓说:
“我并不保守,这个你知道。至于你什么时候开始吻的,和多少人吻过,或者是到现在还没有献出初吻,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每一个吻都必须献给你所爱的人。我的话可以说得极端一点:哪怕你仅仅是在吻他的那十秒钟是爱刘一德的,你都可以吻他十秒钟,否则就不能吻,坚决不能吻。”
水莲说:“程皓你说得不对。别说吻了,现在发生关系都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你情我愿,而接个吻本身更是不值一提;再说,对这一吻的重要性你认识不足。刘一德是一个没几天活头的人,如果这一吻能使他在世的日子里过得很高兴,婷婷的贡献就比雷锋还要大,所以,我认为这个吻还是很有意义的。这和那个什么,用人工呼吸来救人是一个道理。”
“人工呼吸是为了救人一命,而这是他的个人欲望。”程皓反驳。
“如果能延长他的生命,不也是等于救了他一回吗?”水莲不服。
我被他俩吵得心烦,就阻止了他俩:
“你俩别吵了,让我冷静地想一想再说,这不仅是嘴碰嘴这样一个动作的问题,关键要看值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