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水莲还不太熟悉时,我还不知道水清流是她爸爸。我们闲扯着这个城市的财富。当我们坐在车内向外张望时,看到一幢幢大厦晃悠着飘过去,这其中有几个颇为壮观的民营大厦,比如有名的清流大厦。我对这个名字一向很感兴趣,几乎是在同时,我就会想到清泉石上流一类的句子,或者是浊流清流一类关于某些不凡人物的说法。
我想起了什么,对水莲说:“水莲,真羡慕你的姓,人们说女人是水做的,而你偏偏姓水。好像姓水的不太多?”
“大概吧,反正我还没遇到过同姓的。”
“好像有一个主持人姓水,咱们这里清流公司的老板好像也姓水,看来还有点人才。”程皓说。
“清流公司的老板不算什么。”水莲说。
我觉得好笑:“水莲,你一辈子也挣不到那么多钱。”
水莲也笑:“我这辈子就不打算挣钱,水清流是我爸爸。”
“是你爸爸!”我和程皓同时叫了起来。
“你们俩怎么了?水清流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在这地方威风一点而已。”
我说:“我不是奇怪水清流是你爸爸,是奇怪你家那么有钱,你还干陪聊于吗?”
“嘿,照你的意思,我也不用教书了,对不对?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我一天花呢,但我喜欢。”
“只是喜欢?”程皓问。
“那是当然。”水莲晃着脑袋说,“你想啊,又能行善,和病人老人聊天;又能找刺激,差不多每一次都有新鲜感,可以有无数次的一见钟情,可以有一千零一次的初恋感觉,我左想右想,实在想不出比这更迷人的工作。”
我仔细看着水莲说:“我再一次羡慕你的姓,你的姓竟然天生就有那么多的财富。”
我偷眼看程皓时,发现程皓脸上有一点快怏的表情。他也许没有想到,以后和他常常在一起的水莲,她的家庭和自己比起来,犹如天上人间。我看得出,自身条件的优越和家境的窘困,巨大的矛盾使程皓的魅力大打折扣。
不过,一个人要是想做好事时,却可以超越天上人间般的差距,做得一样棒。在后来的陪聊中,我们三人在不经意间形成了分工。
我的专长是青少年心理,在上学时,我就对青春期心理健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可能与我在那个年龄曾经想到过自杀有关。我设想过好几种办法,比如拿个丝袜,卧个铁轨,投湖,割脉,喝药一类的,但终究没有想到任何一种美丽的死法。我后来想到,我终究没有自杀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害怕哪一种死法是如何的不美丽,而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勇气那样做,更因为生活中发生的事并非如我想象中的那般严重,非要寻死觅活不可。
但从心灵的低谷走出来以后,我知道很多人有着和我当时一样的毛病,多愁善感,自寻烦恼,一遇问题就往死结上想。在解开这种死结上,我有亲身经历和专业知识,所以凡是这种陪聊客户,我大都可以让他们重获生活的阳光。
程皓则对病弱的老人有着极大的热情,在这点上程皓无师自通。时时将老母亲挂在嘴边的他,是那样了解老人们的心里痛苦和挣扎,他像陪老母亲一样陪着那些病弱的老人。他说,他不想让老人们在受到肉体折磨的同时还受到精神折磨,城里头很多忙碌的子女,尽管富裕,但并不知道老人们心里在想什么,或者说根本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在这点上,他的母亲反而是幸运的,因为纯朴的乡邻们,无论男女老幼,都乐意随时帮他的母亲。
让我奇怪的是,程皓竟然由此想到,既然别人在村里帮自己的母亲,那么自己在城里帮别人的父母,也是理所应当的。所以他在陪聊时,一旦听说对方的经济状况并不是很好时,宁肯不收钱或少收钱。
最让我奇怪的当然是水莲。一个好像对什么都不太在乎的现代女孩,一遇到小孩子,就整个换了一个人,那样温柔,那样细腻,如同一个熟谙小孩天性的母亲。那些有着这样那样性格缺陷的小孩子,经过“莲姐姐”让人叹为观止的耐心地谈天说地,一张张笑脸如破土而出的嫩芽,煞是好看。而这时候,水莲看着那些孩子的笑脸,自己脸上也露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光晕,和她平时嬉笑时的表情判若两人。每当这个时候,程皓就会说,水莲要是总这样,那她一定迷死人了。
敏感的我马上意识到,水莲的生活中有不同于常人的一面。我一直以为她选择读幼教是一个错误,看来她并没有错,这里面肯定另有原因。
在我刚认识水莲时,她常常是一副吸食了少量摇头丸的样子,要不就是嘻嘻哈哈、愤怒、骂人。在她精神失常以前,我只见她伤过一次心,却不是因为她被一个老流氓骗得很惨的事,而是有一次我们无意中说起她的家庭。
水莲并不愿意看到程皓羡慕不已的目光,相反,她奇怪我的相对平静。其实我有装模作样的成分。有一次,她有意识地让我看看她的生活,说要单独带我去她的私闺。她的提议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致,以为自己有机会看看大富豪家的样子,是不是有那种很精致的旋转楼梯?是不是有一直捅到地上的大玻璃窗,窗下有很多不知名的奇花异草?哪知道水莲却把我带到她租住的房子里,只是一个普通的两室一厅的套房,没有考究的装江潢。进入水莲住的那间,就像进入一个儿童乐园一样,尽是奇形怪状的玩具动物和可口的小食品。坐在床上,对面是一个窗子,窗子下面是一台DVD和小彩电,我顺手拿起搁在上面的影碟看了看,先就羞红了脸,那似乎是一些有名的三级艳星的片子。水莲看着我的窘样,故意问我:
“先看会儿片子吧?”
“你想带坏我啊?”
“你怎么知道你现在的状况就叫做‘好’呢?”
我一时无语。我们一直都认为听父母的话就是好孩子,他们给我们用泥塑了、用照相拍了、用文字写了许多好榜样。事实上,如果儿子们不认为父亲老朽无知,女儿们不认为母亲落伍老套,我们还可能过着穴居生活,在下雨天很悲惨地钻木取火呢!
水莲告诉我,她一般都是在家里睡觉,她占用这间的房子的时间大部分是白天和晚上十一点以前,在这里她像一只母鸽子一样召回各种毛色的公鸽子,又把他们从窗前放飞。有个别男孩子还挺伤心,水莲说起这些时很快乐的样子,她向我介绍了有人给她留下的经典诗歌,那个伤心男孩子写的第一句大约是这样的: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条内裤。
我哈哈大笑,知道水莲可能是开玩笑或吹牛,但我真不敢想象水莲在这间屋子里的生活。我走神了,想起那个有名的徐志摩,他说:我挥一挥衣袖,作别西天的云彩。这是一个很可怕的预言,因为“西天”这两个字,在我们的文化里,就是象征死亡。结果,他小小年纪就真的死在了云彩里。从那时候起,我开始莫名其妙地担心水莲会出什么事。但无论如何,只要水莲待人是真诚而率直的,我尊重她作为个体的生活方式。我甚至开始抱怨自己的家庭,我们都是独生女儿,但水莲活得很自在,我却处处有人想管,而且也没有足够的钱让我花。如果这时代还有让人黯然神伤的理由的话,我想这能算一个。
可是在我没注意的时候,水莲却哭了,她仿佛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站在窗口吹着空调,头发乱蓬蓬的,她竟然哽咽着说话:
“婷婷,别说你羡慕我,有你想不到的事。我爸妈确实很疼我,没什么事不依我,有什么好事也都想着我。至于花钱,他们的钱,我不花谁花?可是,他们俩之间……”
“他们俩怎么了?”我已经猜到了三分。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俩就常常吵架,开始还避着我,后来就当着我的面,他们俩吵起架来什么都不管,谁劝也不听。小时候,我常常吓得哇哇大哭,也许我的胆子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到现在,我爸爸差不多已经和妈妈闹翻,常常夜不归宿,我妈妈则干脆以牙还牙,也……”
我走过去抱住水莲的肩说:“对不起,我想不到这么严重。”
我的父母很恩爱,我无法想象一个支离的家庭对一个小女孩子的伤害,但我知道那种刺痛是一点一点滴在心灵上的情感硫酸,是钻心裂腹的绞痛,是用尖刀刮骨的无奈。在这种时候,金钱突然变成了最软弱的东西,它无法弥补什么,只会变本加厉地掠夺着人类的情感资源。对于富有者来说,面对很多渴求财富的眼睛,钞票就如阿拉伯神奇的飞毯一样,卷回来一些爱钱的男男女女还是没有问题的。
水莲说:“我爸爸一年前得了心脏病后,就认为得心脏病应该归罪于我妈妈经常性的无理哭闹。所以,他好像更得理了,我曾经亲眼看见过他车里坐着别的女人。对不起,婷婷,跟你说这些。”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应该是我对不起你才对,让你想起这么多不愉快的事。”
水莲说:“我一直想说,可谁听呢?千篇一律的故事,真没意思。”
“那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我真的觉得我妈妈很可怜。其实女人毕竟不同于男人,在外面一样地可以花天酒地,可回到家却总是偷偷掉眼泪,一见到我也是只想哭。她们那辈人算是完了,什么时候男女能调过来呀。”说到这,水莲“哼”了一声说,“这事要是搁我身上,我会让惹我的人一听见我的名字就发抖。”
“那你是不是挺恨你的父亲?”
“恨过,现在不恨了,一点都不恨,这倒不是因为他供我上学,让我随便花钱。他一直就对我特别好。他也不容易啊,我一直敬佩我爸爸的能力,他文化不高,但他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婚姻中的事,反正谁也说不清,总之我这辈子是不打算结婚了。”
从那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有钱人富丽堂皇的外表里面,却常常是一摊烂泥。《红楼梦》里尚有一对石狮子干净,而水莲家的一切,却都被别的男女摸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