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新来农业局上班的公务员和大学生讲过,初学写材料,还是先从模仿格式入手,由表及里。包括中央的、省里的、咱们自己的,选出一些精品,作为蓝本。经常看一看,甚至背一背,不断汲取别人的长处,补充自己的不足,变成自己的长处。慢慢来,不急于求成。关键是有真心,有恒心,有事业之心。
我或许有点过于热心,总渴望和自己一起工作的青年干部进步快一些。包括让青年干部背一号文件,就是想让他们将一些基本的东西,包括文件模式牢记于心。这未必不是一种毛病,即使对不常见面的青年干部,见了面,也不免说几句。总归有点好为人师。似乎并无不良动机,或许只是一种坏习惯罢了。有时候,话又重一些,难免伤人。这样,好心,热心,也不一定有好的效果。反思自己,实际是自我缺陷的暴露。明明知道自己缺点很多,抬手动脚,都是暴露缺陷,秉性难改,无可救药。了解的原谅是性情中人,不了解的,还以为是自以为是,自卖自夸,盛气凌人,不知天高地厚。这篇讲稿,也可以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产物。然而,发热生疹子,既已感染病毒,也不能不让它生出来。
由此醒悟到,一些学者,专家,领导,尤其是大师级人物,总是那样深藏若虚,虚怀若谷,谦虚谨慎,不耻下问。一定是因为他们深省到世界很大,自己不懂的东西还很多,没有必要动不动就指导别人。这样一想,还敢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反过来又想,这点热心还是好的。蚂蚁虽小,总是成群结队往前走,去完成自己的大小任务,没有因为力薄才疏就放弃。这样,便又找出种种理由,安慰自己,支持自己。有时候甚至想,即使出自名家笔下的哲学史,有些不也是可有的罗列,易取的皮毛吗?真的哲学在哲学家的原著中,或者原著也未必是哲学家所思所想的精髓,精髓尚在将想未想,将生未生,将有未有之中。
我的一位老领导出过一本书,叫做《人生世事来回想》。他是在反思中讲自己的人生体验。我的来回想却是为自己提高信心找理由,并因此而认准这样一个道理:互相讨论,互相交流,形成合力,众人拾柴火焰高。
材料好不好,一比便知晓。经常将同类材料对比,就和选美一样,比较便见高低,还可以从比较的过程中欣赏美。我最近又翻了翻《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和《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两部书。这两部书都是我们党的大笔杆的杰作,是大手笔。胡乔木在写作设想谈话中说:“虽然不能同薄老的书攀比,大致上要相称。”他统稿未完便逝世了。现在看来,没有达到相称的要求。但我们在比较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这里,我想特别将“讨论”和“比较”两端提出来,多说几句。讨论这件事,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毛泽东。从井冈山到延安,从延安到西柏坡,从西柏坡到北京,从战争年代到和平建设时期,讨论伴随了毛泽东的一生。也许是我特别注意讨论吧,从电视片中,总是经常看到毛泽东在讨论问题,甚至每一出场,几乎都在讨论。与此很不同的是,蒋介石一到会场就是下命令。回到家中,也很少与人讨论,总是在生闷气,好像他任何时候都是正确的,总是下面执行不力。因此,别的一切人,也就几乎没有可以和他讨论的资格了。
毛泽东不仅将讨论作为基本的工作方法来要求,而且将讨论作为党的制度建设来贯彻。他要求有了问题就开会,摆到桌面上来讨论。他主张一切重要问题均须交党委会讨论,由到会委员充分发表意见,做出明确决定,然后分别执行。他强调,不仅党的上级机关,一切工作,在党的讨论和决议之后,再经过群众去执行;而且党的下级机关和党员群众对于上级机关的指示,要经过详尽的讨论,以求彻底了解指示的意义,并决定对它执行的方法。他坚决反对怕群众开展讨论,压制讨论的恶劣作风。我们从他的讲话中还可以看出,刘邦是讨论派,项羽则是反对讨论派。他赞成讨论派的刘邦,而反对反对讨论的项羽。
领导交办了新的任务,或者自己有了新的想法,或者遇到新的观点,甚至只有一点自以为好的意思,小荷才露尖尖角,经过组织不同范围的讨论,形成较完整的东西,以至出台一个指导一个时期工作的文件。
关于讨论,我也想到一个故事。据说,曹中厚同志在长治当市长时,特别重视讨论。通过讨论理清思路、丰富材料、发现人才,是他的基本工作方法之一。一般是组织写材料的人讨论。讨论时,发现哪位同志对某个问题认识最深刻,对某方面情况最熟悉,就由那位同志来起草某一部分材料。有时候也可能由分管领导参加讨论,在讨论的基础上,确定一位分管领导主持起草文件或讲话。这种方法利于集思广益,利于提高工作效率和质量,利于互通情报,利于材料资源和信息资源共享,也利于促进思考,提高人的素质,可以说好处很多。我在担任市委副秘书长时直到现在在市农委,也常采用这办法,用起来得心应手。
关于讨论,后面讲“合力作战”中还要讲到,这里从略。
“比较”,也有几个方面的比较,范围非常之大,可说的话很多,索性多讲一点。一是读书中的比较;二是讨论中的比较;三是选择材料的比较;四是作出决定的比较;五是确立方向的比较。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青年朋友最熟悉的恐怕是选择对象的比较。这方面的比较,也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
最近看到一个资料,作家贾平凹在学习中很注意比较。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比较上下过大功夫。把国画和油画比较,把话剧和戏剧比较,把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比较,把中医和西医比较。通过比较,一方面吸收作品里面的价值观和审美观,再回到自己的民族之中。另一方面,也在比较中积累和提升,一些真有用的能力,不知不觉就形成了。
余秋雨先生也很注重比较。中国书法史,或者说中国文化史上有三个范例: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他通过比较,得出结论:这三种法帖,是中国人格最典范的体现。王羲之是乱世当中的典雅人格;颜真卿是盛世当中的悲壮人格;苏东坡是代表着一种更理想化,也更亲切的放达人格。他还认为:三种强大的人格,通过三幅书法,概括了中国古代文化人格的三个高峰,而这三个高峰又各自具有很大的时代概括力。他甚至说:三幅行书,成了中国文化史最抽象的、最概括的文化形式。同时,也构成了中国文化史最壮丽的部分。我想,读书能这样读,能这样比较,这样概括,读出这样的结果,何愁不提高呢?至少可以提高得快一点罢。
鲁迅先生的一生总是在比较。从小上私塾,他背书很快,别的孩子背四行,他背八行,十六行,三十二行……半本书,一本书,由此认识到自己记忆力超群。后来,怀着一颗救国心去求学,学过矿产、海军,都与他救民于水火的志趣不合,才又去日本学医。在日本仙台课堂一次看电影,大受刺激,明白救治中国人的麻木,在于做灵魂的工作,才转为从事文艺救国。他的人生道路就是这样比较的结果。其实,每个人的人生,都是比较的结果。只是有的人实现愿望或叫理想,有的人不了了之。即使不了了之,也是一种结果,只是一种无奈的结果罢了,或者叫比下去的失败者。
鲁迅将自己与革命领袖比较。由此感到自己还是适合于文艺,所以就将志向寄托于文艺。他坐人力车上班,将钱夹掉在车上,车夫发现后送回来,请他当面点点,他硬塞给拾金不昧的车夫一元钱酬谢。后来又遇到车夫在大雪天跌了一跤。有感于在那样一个群狼争食、蛇蝎横行、乌龟王八执政的黑暗现实下,车夫在如此艰辛中仍有那样伟大的人格,他写了《一件小事》,无情鞭挞了社会,深刻解剖了自己。《一件小事》是鲁迅对社会人格的比较,也是自我反思和自我比较的产物。
鲁迅曾相信进化论,坚信青年胜于老年。过去,军阀杀青年,他悲愤过;后来,他又经历了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同样是青年,告密、捕人、杀戮的竟也是他们。他被惊呆了,震撼了,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他想写,但不能写,无从写。他在痛苦的比较中,对原有的人生观进行批判,对进化论进行拷问,对自己的心进行酷烈的自嚼,写下了他最痛苦的心史:《野草》。《野草》是他最痛苦最惨烈的比较的记录,是灵魂的挣扎,是心灵的拷问和洗礼。
一生在比较中前进的鲁迅,胸怀总是那样开阔,心态总是那样冷静,也总是那样有自知之明。瑞典人来征询申报诺贝尔文学奖,鲁迅先生觉得获奖并非自己的初衷,倘若因为是黄脸皮反受优待,倒是一种侮辱。他放弃了,坚持要扎扎实实拿出自己真实的成绩来,以有益于社会的进步。不去张望,更不去张罗什么奖,甚至大奖在前,看都不看。他将自己放在世界范围比较,其中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比较,就是以防助长中国人的虚荣心。
李立三要搞大规模的武装游行,找到鲁迅,要发给他一支枪,由他带队,他没有答应;又动员他以真实姓名写一篇痛骂蒋介石的檄文,他也没有答应。他在冷静的比较中选择了自己的战斗方式,坚持“壕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