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心集》:是解读先生晚年心境的一个标本。人至老年,心情易静,或往古,或清淡,或隐逸,独先生不是这样。先生是人间的一个大逆俗者,不仅和现政权相逆,且与自己的生命相逆,不断地拓展新的领域,思想是常新的。
《且介亭杂文》:老人的文章,沉郁、古朴是自然的,但欲糅进阳刚之气,就不那么容易了。鲁迅的晚年,文风大变,好似又恢复了早年的精神,文字耐看,有精力和神采在,这是别人所不及的。这本《且介亭杂文》,就很有早年的气脉,又多了更为老到、沧桑的情韵,把它看成先生暮岁的奇葩,是有道理的。
《中国小说史略》:王国维评晚清的沈一庵时,说过一句话,移作对鲁迅的学术估量,也很合适:其所以继承前哲者以此,其所以开创来学者亦以此,使后之学术变而不失其正鹄者,其必由先生之道矣。
讲内容,我的感觉也与孙馆长一样,鲁迅的每一本书,每一篇文章,都是他的一次精心的劳作,都是一座山岭,每一座山岭之间,无相似的存在。我没有本领将鲁迅的全部著作作为标本浓缩在这里,通过他人之眼之心之言,带来一些消息,禁不住又抄出这么多。这当中既不是“把李白从汉字里挑出来”,也不像村姑挑选蚕豆,把白羊从黑羊中分离,但我还是想从上面的抄件中,选出一些词语,以简述我所讲的“内容”。
“意绪深广”,“有悲慨之气”:是作者心怀的反映,也是“内容”体现的风格;“迷蒙隐晦,而真情毕现”:文字的表述不能不受环境和性格的影响,但没有真情总归不成至文;“有‘高山流水’之境,而无‘和者盖寡’之陋”:文章内容达此境界,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但并非不可以有此追求;“不惟是天然性灵的闪烁,亦人生奥义的咀嚼与内省”:好的文章,内容深厚的文章,有天性的灵光,更有咀嚼内省而出的人生奥义;“似现代主义绘画,也如印象派音乐”:撇开现代主义和印象派不说,文章也应有绘画和音乐的通感;“不断地拓展新的领域,思想是常新的”:对我等而言,新的领域未必能到,新的思想何易常有,但为此不懈追求总是应该的吧;“文字耐看,有精神和力量”:书法、绘画也应如此,为文更当为此努力;至于“承前哲而开未来”:几百年也难有一位,莫能如此,怎么会对鲁迅以圣人看呢?
也许有朋友要问,我们写材料会有这样难,用得着这样求吗?我的回答是,我们未必要这样,也未必能做到这样,但由此不仅可以知道什么是“内容”,“内容”的高度何在,也由此立一个标杆,求乎其上,而居乎其中。我想,这样想来,只会对我们的公文写作产生庄严的向往和积极的影响。
6.语言
文字工作最见功夫的是语言。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学好语言很难。这个问题讲起来,也很难。为讲出点意思,也为自己心中有点底,我还真查了不少书。不查不知道,一查书太少。我不是藏书家,特别想读一读的书,随时搜进一点。几十年的积累,各类书都有一点,但讲语言的实在太少。我的书架上有一本陈原先生的语言学著作,大概粗粗翻过,讲的是什么,全忘却了。这说明,我对语言学没研究的耐心,所以还处在尚未进入的水平。
但是,我也遇见几位语言大家说,中国的白话文,基本是鲁迅和毛泽东的语言。徐迟就说过,我国近代有三位语言大师,曹雪芹、鲁迅、毛泽东。又说,《红楼梦》的语言,经鲁迅才得到进一步的加工与发展,然后又经毛泽东才达到最完美的境界。当然,他还说过“诗崇毛主席,文拜马克思。”
为什么这样说呢?我没有深入研究过,只是接触过一点零碎材料。我感觉鲁迅的语言与胡适、梁实秋、林语堂大不一样。一种是那样简洁、深刻、幽默,充满战斗性、辩证法,一种是那样平白、高雅,充满贵族气。毛泽东的语言又是一种风格和境界。那是怎样一种高度啊!确实很少有人企及。
有人做过这样的概述和比较,且不说鲁迅的家学之深,仅在金石佛经方面自修功力之深,非常人可及。他年轻时师从章太炎,对小学颇为熟悉。他的《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都留有章太炎古奥的遗绪,甚至较之桐城派的文字,有过之而无不及。鲁迅的白话文做到平民性与诗性、哲思性的统一,其语境的张力,至今仍是一个谜。他的文字像一股清泉,但又杂有芳香,含着内蕴,有幽深广之意。
胡适也有很深的古文字功底,但他的白话写得平易晓畅。读他的文字有一种轻松感,像一阵轻风,吹来远古的幽香和域外的气息。感觉他有时像个导游者,亲昵地诉说着古往今来。枯寂的古玩,僵硬的文物,被他三言两语就激活了。《胡适晚年谈话录》是我这几年常置于床头翻翻的书,平易中有深厚老到,能使人醒悟许多东西。琢磨一下他谈话的方式,也极有意思。
周作人的文字如清风缕缕,在柔柔的吹拂里,散着雅趣,据说他的文字简洁到一个字都不易动;郭沫若的语言像喷吐的岩浆,烤灼着人们,尤其是他的《女神》,我读他的《读随园诗话札记》,似渐趋平缓深广;冰心的文字像柔和的细风,送来惆怅与梦想;郁达夫的文字,尤其是他的《沉沦》,过于抑郁而不失思想的力度;闻一多的语言,有唯美的、意象化的意绪;许地山的空灵神异,庐隐的哀惋感伤,冯雪峰、应修人、汪静之的岑寂空漠,都有我们悉心体会的所在。我们广泛汲取,也许会在长期的滋养中酿造出自己的语言特色来。
毛泽东是思想大师,也是语言大师。他的讲话、文章、指示、批示、书信、批注、按语、命令等,都是才华横溢、卓越超群、令人倾倒的毛泽东,用他独有的高迈、超逸、纯朴、清新、精当、恰切、气势磅礴、仪态万千、倍受推崇的毛泽东语言写成的。诗词就更不用说了,那更是他的语言宝库中的宝中之宝。
毛泽东语言的思想高度,艺术高度,高度概括力和成熟度,几乎是不可超越的。比如,我们最熟悉的“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句高度概括起来的雄伟壮丽的开国宣言,凝结了中国人民一百多年革命斗争的历史成果,强烈地表达了中国人民的民族自信心和历史使命感。这句话出现在特定的历史关头,以特定的方式向全世界宣告,那无与伦比的气派,那气壮山河的气势,那震撼人心的力量,那惊天动地的效果,除此之外,还有哪一句话可以替代呢?
毛泽东的语言总是那样高屋建瓴。比如,《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开篇便说:“实现社会主义革命的基本原则,各个国家都是相同的。但是在小的原则和基本原则的表现形式方面是有不同的。”奇峰突起不说,张合力之大,给人以天地相合的感觉,而句中那个“有”字,又是那样确切地给人以“度”的把握。第二段,开头说:“艺术的基本原理有其共同性,但表现形式要多样化,要有民族形式和民族风格。”在《人类总得不断地总结经验》中又说:“人类的历史,就是一个不断地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发展的历史。”他是宇宙胸怀,他的话说出来,总是给人以开天辟地的感觉,又让人感到本来如此的熨贴。大则如同宇宙之大,细则如同绣花针似的细心。
我对毛泽东的崇拜也是全方位的,政治、军事、诗词、书法……对他的高屋建瓴的语言艺术尤其崇拜。我写的稿子与写稿子这件事,当然不值一提,但也承蒙有领导说,一个材料经你一动手,高度就上来了。我不敢说,这是因为背靠毛主席,以毛泽东为榜样,但心中始终耸立着他老人家的巨人形象,始终装着毛泽东的语言模式,却也是事实。
毛泽东喜欢用典,但决不滥用典故,决不硬搬和流于“掉书袋”。即便是故纸堆里的典故,到了他的笔下,也是新意别出,腐朽即刻化为神奇。只要读一读《论十大关系》,这种感觉就会强烈地涌现出来,而且永远忘不掉。有人说,这是因为他老人家语言基础雄厚坚实,就像海洋的冰山,露出海面的仅是一小部分,他的文章具备冰山品格,简洁扼要而无可动摇。这应是贴切之论。
对毛泽东的语言艺术,我们可以从多方面体会。以往我虽然曾经留心,在心中储存过一些模式,但好像只是一些模糊印象。所谓模糊,不是没有重视,不是没有印象,而是不能将这印象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近来,总是因为一些缘故,我特别搜到一本《列宁、毛泽东、鲁迅杂文欣赏》,并参照读了一点马恩选集的文章片段。这样一来,现有的感觉带着原有的模糊印象总算浮现出来一些。
人们习惯于将毛泽东与开国皇帝比,这种比法当然不恰当。但真正能与毛泽东相比的开国皇帝又有几人呢?大概人们聚光较多的是开创性、开创之功和个人才华等方面。无论怎么比,都是无与伦比的。我注意到在毛泽东研究方面,陈晋是个大丰收者。他说,领袖的本质是人民意志和愿望的表达者,是国家和民族利益的守望者,是历史进步的领航者。我们且不说毛泽东在这几方面的功业,仅就表达者的语言,守望者的言词,领导者的话语看,古今中外能有几位呢?
毛泽东的一生当然是战斗的一生,斗争的一生,然而,即便是对敌斗争的文章,在毛泽东笔下,也是威而有节,严而不厉,幽默诙谐,妙趣横生,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决没有怒目金刚的感觉。正像又有人所说,毛泽东的语言,虽然有雄健浩荡的气势,但注重“蓄势”,讲究“颠倒簸弄”,大开大合,东折西转,九曲连环。即使推理严密,高度抽象的议论,也总是津津有味地保留一些形象的成分,给形象思维留出较大的空间。而且注重事与情的统一,感情丰富深沉,情深意长而慷慨多气。尤其是他完美的讲话语言,总是将深厚的学养,历久弥深的民族智慧,反映在他旷达、机智、恬适的幽默上。阐述一件事,总有超人的言简意赅,深入浅出,洒脱非凡。比如《为人民服务》和《纪念白求恩》,是那样的高端入笔,娓娓道来,又是那样的精辟和深刻。李白有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以如此端庄、淳朴、简素的文字去歌颂英灵,树立榜样,只有恩格斯的《在马克思墓前讲话》可以与之媲美。
毛泽东语言中随处可见的警语,特别富有智慧的火花和真理的光辉。初遇,令人眼前发亮;读后,让人久久难忘。他的许多文章中精彩纷呈的警语,仿佛镶嵌在精密钟表里的一颗颗璀璨的宝石,历久而弥坚,越琢磨越有味。
毛泽东十分善于化解玄奥。高深的哲学道理,到了他的笔下,总是那么生动明快,发人深省,耐人寻味。让人不必费心去理解,也可以会心地明白许多深刻的道理,在惬意的享受中得到提高。如果再深入钻研,又感觉到其深无比,收获当然也会更多。
毛泽东特别善于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他将许多俗语、俚语、歇后语,融入自己的文章中,使文章更加质朴而醇美,生动而鲜活,诙谐而大气。当然,毛泽东的洞察力也是无人可比的。无与伦比的洞察力,也给他的语言增添无尽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