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战……战鬼?”
当峻德修登上城墙的那一瞬间,所有朗日军,包括朗日尚,全都傻了。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上来的!
他浑身是血,散发着阴冷的杀伐气息,像是从地狱而来,准备前来索命。
他现在看起来,不折不扣正是人人口中畏惧不已的“战鬼”!
城下战喝震天,厮杀成一团,城头上却一片死寂,形成荒谬的强烈对比。
峻德修冷笑一声,径自踏上城垛,远远观望着东方那股越靠越近的烟尘。
“峻德修,你完了,圣罗军的援兵到了。今天将是你峻德军首尝败绩,乱世战鬼再也无法乱世的日子。”朗日尚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唇边露出得意的笑容。
峻德修不语,仅仅举起手向战场打了一个暗号,唇畔吐出一声悠远浑亮的指令——
“撤!”
撤?峻德修认了败仗,打算撤退?
朗日军和甫到达的圣罗军有那么一瞬间的松懈。
这厢正暗自庆幸时,城墙底下的形势却在转眼之间逆转,让所有人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峻德军队竟然训练有素地迅速集结,毫不犹豫地丢下已不能构成威胁的残余朗日军,以及单枪匹马闯上朗日城头的峻德修,利用对方阵式松懈的那一刻,突然向东冲去。
原来峻德军队打算一鼓作气,直接攻入圣罗皇城?
望着措手不及被正面冲破阵势的圣罗军队,朗日尚再也笑不出来,背脊隐然泛出凉意,霎时间明白大势已去。
峻德修从容挥动带血的刀刃,斩断绳索,轻易地接住被吊缚在半空折磨的谌霜浓,身旁上百名的朗日军,竟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止!
将她收进怀里的那一刻,原本暴涨着血红神采的邪异瞳孔,微微转柔,似乎掠过一抹柔情。
他细细检视的眼眸扫到她足踝边染血的裙摆,原本红光稍退的魔性眼眸定住不动,见到血渍逐渐扩大,他立即顿悟了某件事——
他与她的孩子……流掉了?
峻德修的神情倏然浮起骇人的狂怒,转过头去瞪住朗日尚,杀机立现!
被峻德修魔似的血红眼睛死死盯着,朗日尚几乎神魂俱裂,好像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期,他刷白着脸,一点一点地后退。
“好温暖……”陷入半昏迷的谌霜浓,死白的小脸上绽出绝美的笑靥,轻轻喟叹一声,便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听到她的声音,峻德修狠厉的眼神淡了一些,他怜爱地低头看向她,将她抱得更紧,仿佛希望将自己的体热尽数传到她逐渐冰凉失温的纤弱身躯。
趁着峻德修分神,朗日尚突然抢过身旁士兵的弓箭,向峻德修放了一支冷箭。
峻德修身子一偏,用左肩头挡下了射向怀中人儿的箭矢,一声也不哼,他像是没有痛觉似的,对于肩上的箭毫不理会,将无意识的谌霜浓在他怀中调了一下姿势,握紧手中的长刀。
他看着朗日尚,唇畔露出诡谲狠烈的笑意,神情几近疯狂。
“杀、杀了他!”朗日尚一惊,战栗地下令。
“啊——”
狂啸一声后,惨烈嚎叫声此起彼落,暗褐浓稠的血花四处飞溅,朗日城头瞬间变成了一座恐怖炼狱……
峻德军此次突袭成功,出师告捷,不但占领了朗日城,甚至攻进了圣罗皇城,天下大势立即逆转。
皇朝易主,圣罗灭,峻德兴。
峻德天龙立即宣告天下,立峻德城为皇都,改历峻德元年。
然而,为峻德天龙打赢战役、夺得天下的峻德修,抱着流产昏迷的谌霜浓,快马奔回峻德城,亲自将她交给熟悉医疗的峻德治照顾后,不但没有受到英雄式的待遇,反而被峻德天龙下令押入天牢。
擅自出兵,目无君纪,显有谋反意图。
“大哥被押入天牢?”峻德齐不敢置信地怪叫出声,“城主在想什么?”
“义父已经是天下君皇,不是城主了。”峻德治一边为身子大受打击的谌霜浓写药单,一边随口纠正二哥。
“我管他变成什么,他为什么要将大哥关起来?大哥不是一举破了朗日和圣罗,让他如愿当上天下共主,功高过天,为什么还要降罪于大哥?”峻德齐越想越气忿,恨恨地在房间内踱过来,又踱过去。
“大哥正是功高过天,才会不容于天。”峻德治蹙着眉轻声说道。这一入罪,肯定是有去无回,走不出天牢了。
峻德修的能力太强、太具威胁性,峻德天龙早就对他忌惮在心。如今世局已定,统一天下的阻碍已除,峻德修的利用价值也没有了。
只要是聪明一点的君主,绝不会将这个潜在的威胁继续留在身边。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是千古不变的法则。
“这、这是什么道理?”峻德齐瞠目结舌,火气冒得更大。
突然间,谌寿大喊着冲了进来。
“治王、齐王,请你们快想办法,城主……城主派了大批军队查封修王府,并且将霜浓带走了!”
两人霍然而起,面面相觑。
“老三,咱们马上去见义父。”峻德齐带头就要往外冲。
“等一等!”峻德治拉住他,低头沉吟。
“还等什么?再等,连大哥的女人都要归他了!”峻德齐急得跳脚,受不了在这么紧急的时刻,三弟还有时间慢斯条理地蘑菇。
“谌城主,我劝你现在马上就出城,连谌城也不要回去,找地方躲着,等锋头过了再出来。”
“可是霜浓还在这里,我不能丢下她。”谌寿固执地摇头,不肯离开。
“谌城主,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冥冥中自有定数。你与女儿的缘分如果未尽,一定会再相聚。但是此时此刻依旧冥顽不灵,不舍放手的话,说不定赔上了性命,也未必救得出霜浓姑娘。”
谌寿重重一愣,让峻德治的睿警之语打醒。
是啊……当初要不是他的一意孤行,怎会为霜浓招来这一场场的劫难?
“我马上出城,霜浓……就拜托你们了。”
谌寿妥协了,现在,他只求霜浓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搞定了?那咱们分头行事吧,别再蘑菇了!”峻德齐再也忍不住,拖了峻德治直奔城殿。
谌霜浓缓缓转醒,全身疼痛不已,喉头有如火烧。
“水……”她躺在床上呻吟一声,便感觉自己被人扶了起来,唇边也立即出现一杯水,她迫不及待地捧起,就口一饮而尽。
“还要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中年嗓音温和地响起。
谌霜浓的脑子立即警醒过来,她勉力睁开沉重异常的双眼,惊诧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峻德天龙?他为什么在这里?
谌霜浓转头望向四周,见到华丽夸饰的陌生摆设,心头涌上强烈的不安。
“城主,这儿是哪里?”她的声音沙哑难受,抬手想抚住颈子,才发现两手手腕被扎上了白布条,显然是让人处理过伤口了。
腕上的伤口还好,但奇怪的是,她觉得身子异常虚弱,下腹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感。
想问,不知从何问起。不见峻德修的踪影,反而看见峻德城主出现在床边,更加让她心神不宁,觉得整个状况太过诡异。
“这里是我的寝宫。从今天起,你就好好在我的宫里静心养伤。你身上的伤是治儿处理的,你放心,我会让治儿继续帮你治疗。”峻德天龙扶着她躺回床上后,自己也坐上床沿,伸出一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多谢城主美意,但是我想回修王府。”谌霜浓不着痕迹地将手收进被子里,心里越来越觉得怪异。
“你知道圣罗皇朝已经灭亡,现在是峻德皇朝兴立了吗?”峻德天龙突然问她。
“……恭喜君皇。”讶然过后,谌霜浓努力心平声轻。
那表示,峻德修救了她之后,不但攻破朗日城,也灭了圣罗城吗?
那么,峻德修呢?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见他的人?
“当修儿将你带到大殿见我的时候,我便为你脱尘无染的出众气质倾倒,也曾希望修儿将你让给我。”峻德天龙重提旧事,让谌霜浓有一阵的茫然。
“现在,我已经是新的天下共主,身份更加尊贵崇高。你难道还想继续跟着修儿?”
忽然间,她叹息一声,懂了他的暗示。
“天下佳丽无数,我想君皇的眼光,日后绝对不会再放在我身上。请君皇送我回修王府吧!”
他语气里明显的掠夺意味,让她疲惫不已。朗日尚的劫持,已经让她无法再负荷另一场竞逐。
她好想好想见到竣德修。他……在哪里?
也许是她渴望的眼神太过鲜明,让受到拒绝的峻德天龙脸色愀变。
“修王府已被查封,你无法回去了。还有,修儿已经被我押进天牢,等候处死。”他冷酷地说道。
“你说……什么?”
谌霜浓脑子霎时间一片空白——
峻德修在天牢,等候处死?他不是才立了大功吗?她昏乱地想着。
“你还是好好待在我的宫里休养,我会好好待你。若是你一意要跟随修儿,就别怪我狠心,不顾你刚刚流产的病体,将你一并打入天牢,和修儿相伴。”峻德天龙撂下话后,微含怒气地转身离开。
谌霜浓却恍若遭到雷劈,全身僵冷。
流产?她吗?
她移动小手到依然平坦的小腹,表情脆弱而无助。
原来……她身子那种极端怪异的不适感……那种掏空了灵魂的死寂……
都是因为……孩子……没有了……
她缓缓蜷起身子,双手环着腹部,伤心欲绝地哭泣出声。
一场非她所愿的战祸,将她根本还不知道已经存在的孩子,和无辜的牺牲者一块儿陪葬了!
“老天……为什么?”泪水夺眶而出。
但是,不论再掉多少的泪,依然换不回曾依附在她体内的小生命。若有孽报,她愿以己身来受。
但,孩儿何等的无辜……
峻德修坐在地上,百般无聊地环视着周围,对交班巡守的卫士轻轻嗤笑一声,转开眼,好奇地看向一个方向。
一个灰色的影子,缩在牢房远远的另一个角落,属于老人的枯瘦双手,抓着草杆,在地上不知画着什么,像刮砂纸磨出来的声音,嗡嗡地在牢房里回荡,且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着……
峻德修深锐的阒眼微微一眯,看到那双枯瘦的手,其中一只手少了一截尾指。
“灭了……灭了……果然灭了……”
他有些听懂了嗄哑嗓音不断重复的句子。
“什么灭了?”他扬了扬眉,纯粹出于无聊,可有可无地问道。
角落灰色的影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比他想象的还要老上两倍的老皱脸孔。
“乱世战鬼,灭世谌女。谌女灭了圣罗皇朝。”老人的眼神看似茫然,但是回答却异常的清晰。
“没想到你被关在牢里,消息还能这么灵通。”峻德修轻笑,不讶异他前一句话,只是对他知道外界变化感到兴趣。
“那是我算出来的。”他伸出颤抖不已的手,指指面前画了些像是占卜符号的泥土地。
“你会算卦?”峻德修垂着眼看了一下泥画,脸上毫无表情。
“没错。”老人迟疑地点了下头,像是发现什么,眼睛突然晶亮了起来,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峻德修的脸。
“如果会算卦,怎没算出自己的牢狱之灾?”峻德修讥讽道。
他的命运,就是被当年一个算命术士的话所决定。因此,他恨透了那些妄自为人批论命格的神棍骗徒。
“因为我必须来这里解开因缘——”老人原本半死不活的嗓音突然注入了一些活力。
“是吗?那么你告诉我,那个灭了世的谌女以后会如何?”峻德修双手环胸,闲散地问道。
“她命中本来注定该死了。不过,她腹里的那块肉顶替了她的死劫,所以她厄劫已过,死不了啦!至于那个‘战鬼’嘛,空有帝王格,却没有帝王志,一心一意只想当平凡人,失了这次大好机会,‘战鬼’之名将永无再起之日。”
峻德修心中一惊,才真正正视这个老人的不寻常。
“你是谁?”他严厉地望向老人,眼眸迸射出精光。
“我?”老人抓抓头,露出缺了几颗牙的傻笑。
“日子过了太久,我也忘了我是谁啦!啊哈哈哈……”
峻德齐、峻德治兄弟两人双双进殿去找峻德天龙。
“城主……不,君皇,我们想找您谈谈有关大哥的事。”峻德齐面色乌黑,有些急躁地开口。
峻德治细细观察峻德天龙的脸色,静默无语地站在峻德齐身边。
“你们两个来了?正好,我有任务要分派你们去做。治儿,谌城美人已经让我给接进宫里,以后,你就负责照顾她,直到她痊愈为止。”峻德天龙看起来神清气爽,似乎很高兴。
“是。”峻德治揖手接令。
“至于齐儿,我要你即刻把修儿审罪入案,以示天下。”
“大哥?他犯了什么法?犯了哪条罪?”峻德齐忍气问道。
“私自出兵,枉犯君权,这已经是大罪,难道他不该审?”峻德天龙听了他的话后,终于微微皱起眉头,面露一丝不悦。
“大哥私自出兵情有可原,况且他攻下朗日、圣罗,为您夺得天下权位,立下旷世奇绩,功不可没,难道这还无法将功折罪?”峻德齐几乎暴怒地跳起,不敢相信峻德天龙竟然不顾情理,完全抹杀峻德修所有过往功勋,只因为他擅自出兵。
“修儿今日私自出兵,你能保他日后不会弑君犯上?明眼人都看出端倪,他已经狂傲自负到了目无法纪的地步,公然在殿外用武射镖、公然忤逆结盟国议、公然维护己私,种种犯行我都隐忍包容,未曾指责。这一次,修儿是太过分了。掌握军权是何等慎重,岂容他擅自指挥?”峻德天龙沉声说道。
“将帅领军,君命有所不受。大哥毕竟立下了大功,我还是不认为有开议刑审的理由。”
“你、你也要反我?”峻德天龙气得往桌案上重重一拍,“再问一次,审还是不审?”
“审?”峻德齐冷笑一声,死硬脾气似乎全被撩起,冲口就回了一句,“太过荒谬!”
峻德天龙咬牙握拳,眼睛狠狠眯起。
“很好!齐儿真有手足之义!你不审,其他人也可以审。退下!”他重重甩袖转身,不再看峻德齐。
“君皇!大哥罪不致受审,您为什么不能网开一面……”没想到峻德天龙还是不改心意,峻德齐急得想冲上前去。
“二哥!”峻德治见情况不妙,快步挡拦了他。
“全都给我退下去,否则连你也一起关入天牢!”峻德天龙黑着脸孔,冷然地抛下最后通牒。
“走吧,二哥。君皇心中已有定夺,你就别再继续莽撞了。”峻德治向峻德齐低语,立即将他给强拉了出去。
峻德齐被动地让峻德治拖出殿外后,呆立数秒,倏然狂怒吼道:“搞什么?变了天,人也全变得无情了。可恶!”他怒气冲天地踩着重步离去。
峻德治暗暗哀叹了一声。
平四弟生死未卜,大哥也震动君上,给关入天牢。
现在二哥强踩上了老虎脚,冲动之下,未来恐怕还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再也无法见容于义父和峻德城。
难道,名纵天下的“峻德四王”,最后会只剩他一个人吗?
未来,真是越来越寂寞了。
峻德治垂着头,无精打采地往后宫走去,打算去探视探视那名让大哥引祸上身的灭世奇女子。
峻德治的确猜到极富正义感的齐二哥,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干下轰轰烈烈的大事,但是,他还是没意料到一向极有原则、按部就班行事的齐二哥,这一次竟会爆发这么迅速强烈的反应能力。
踏入峻德天龙特地拨给谌霜浓休养的花苑时,峻德治惊讶地发现巡守卫士伤的伤,昏的昏,凄惨地躺了满地。
“怎么回事?”他扶起最近的一名伤兵。
“齐王突然闯入,强行带走了谌城美人。”伤兵哀哀叫着疼,勉力回话。
峻德治暗叫一声糟,猜测着齐二哥的动向,准备起身离去时,发现衣摆被人扯住。
“治……治王……”
他低头。是刚刚他问话的那个小兵。
“我……手被打断了……治王救我……”小兵捧着手臂,疼得泪流满面。
峻德治一愣,下意识地环视四周,才发现二哥似乎气过了头,对这些卫士下手颇重。
医者的恻隐之心被挑起,他闭了闭眼。
也好!即便追上二哥,也帮不了忙,说不定自己也难以脱罪。
大哥,二哥,接下来,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峻德治心中默祷,蹲下处理满地的伤患——
峻德齐冲进后宫,二话不说连人带被地将谌霜浓一把抱起,直接冲向天牢,一路上竟没人拦得住他的去路。
“你要带我去哪里?”强忍着疼,谌霜浓虚弱地开口询问。
“劫天牢。”峻德齐简短地回答了一句,脚下未停。他必须趁所有人都还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一鼓作气将大哥从牢里劫出来。
劫天牢?谌霜浓退去了惊慌和恐惧,沁出丝丝的期待。
将要见到峻德修的喜悦,盖过了身子因失温和伤口震动带来的不适,她的唇畔露出了回到峻德城后,第一次真正的笑颜。
“等你和大哥真正逃出生天的时候再笑不迟。我一点也没把握是否能将大哥和你救出去。”峻德齐瞧见了她的笑,觑了空,实话实说地泼她冷水。
“没关系,只要能见到他,我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
“那就保佑我至少能把你送到天牢。该死!我第一次发现峻德城里的卫士,多得像踩不完的蚂蚁。”峻德齐暗咒一声,抱着谌霜浓飞身纵上屋檐,脚步更快。
谌霜浓毫无血色的小脸淌下冷汗,她抬手抹去流入眼里的汗滴,便听得头顶传来一句:“天牢到了。”
她振奋地睁大了眼看向前方:“到了……”
峻德齐迅速踹倒一波又一波不断涌上来的卫士,就在他几乎以为双脚快要瘫软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峻德修。
看到大哥正一脸闲适地和同牢的一名老人聊天时,他几乎没抓狂。
“大哥,别长舌了,我把你的女人带来了,你们快逃出天牢!”峻德齐大吼。
峻德修倏然起身,一脚轻易地踢开牢门,踏上廊道,眯眼看着峻德齐怀里抱着一团物体,气喘嘘嘘地从另一头跑过来。
“霜浓。”他的脸上泛出神采,轻声呢喃着一直放在心上的名字。
峻德齐放下霜浓,助她站定后,便径自倚着牢柱,大口大口不住地喘气。
霜浓的手里扯着被单,眼里只剩下峻德修,千言万语全化成清澈柔情的泪水,不断落下……
峻德修回以最深刻的凝视,缓缓向她举起一只手掌。
“过来。”他轻柔说道。
他的手掌依然霸道,依然承诺着他的保护。
霜浓啜泣出声,蹒跚,却无悔地纵身投向他坚实温暖的怀里。
峻德齐翻了翻白眼!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还有闲情逸致?
“咱们快走吧!外头有两匹马,大哥你和你女人同乘一匹,另一匹留给我,我们分头逃命去,如果活着的话,大家再聚吧!”
“等一等,也带我一起逃啊!”嗄哑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你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还要揽下一个包袱逃命?”
“有机会称王的人不称王,该死的人也没死,我当然也没有留下来等死的理由。”老人皱起老脸,露出缺了牙的口,看起来应该是在笑。
峻德修深深地看了言语奇异的老人:“老二,带他走。”
“搞什么?”峻德齐正想回话,突然天牢外响起嘈杂人声。
所有人皆机警地互视一眼!
峻德修二话不说,立即为霜浓裹好被子,连人带被一口气抱起,迅速向外飞奔。
“年纪都一大把了,还跟着逃命做什么?”峻德齐咕咕哝哝的,认命地一把扛起老人,也跟在后头跑出天牢。
老人伏在他肩头无声地笑着……
出了天牢,两批人各自抢了马,直驱城外。
“大哥,我将他们诱向山边那条泥土路,你顺着林边的水路走,比较不容易被追上。后会有期了。”峻德齐突然停下马,让峻德修先离开。
峻德修一刻也没迟疑,策着马急速冲向林里,只在两匹马擦身而过时,轻轻朝后挥了一下手,以示道别。
“齐王他……会没事吧?”霜浓抬起埋在被里的脸,忧心忡忡地望向后方。
峻德修没有回答她,只是说了一句话:“抱紧我。咱们一起去寻找你曾说过的清水净土。”
霜浓眼眸含雾:“只要能跟着你,到处都可以是清水净土。”
峻德修的回应,是一手握紧缰绳,另一手更加牢牢地环住她。
“喝,搞不好是最后一面了,还这么冷淡?!”峻德齐嗤了一声,回头看了看城门的动静。
“喂,老头,抱紧一点,掉下马我可不管……呃……人呢?!”一回头,身后哪里还有老人的影子?
“见鬼了……”他摸了摸鼻子,当他见到追兵手里竟然全携着弓箭时,整个人都凉了,“去……真要去见鬼了!”他奋力重踢马腹,不要命地开始策马狂奔。
一支支箭矢像流星擦过身侧,惊得他冒出一身冷汗。
义父真的打算赶尽杀绝?
在山崖间驱策时,他心中气忿又失望,分神间,肩背上竟被射中数箭。
“罢了——”一瞬间,他感到万念俱灰,忍不住大吼,突然弃马,纵身向崖下一跃。
齐王中箭后跳崖的壮烈举动,使得目睹的峻德追兵全惊得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尾 声
南境某村落通向大城的泥土道旁,有一间用茅草盖的小小茶棚,茶棚虽然简陋不起眼,行人往来却是络绎不绝,生意颇好。
茶棚里头坐的,多半都是熟客,仔细一看,除了乡野人家,也不乏乡绅仕贵。原因是这茶坊的女主人泡茶工夫极好不说,用的且是上好茶叶,卖给客人的茶又香又便宜。
约莫在半年多以前,有一对外地来的夫妇在这个小村落落脚。没多久,男人选在这条土道边,亲手搭了这座坚实的棚子,女子则负责照料茶棚生意。
刚开始男人总是冷酷着一张脸坐在柜台里面,不招呼客人,也不帮忙烧茶水,全靠女人内外张罗打点。渐渐地,大概是看不惯他的女人老是做些超出体力负荷的劳务,男人才开始将粗重繁杂的活儿全往身上揽。
现在,女人的工作,大概只剩烧茶和端茶。
那男的脸孔极俊,但是只要对上他的眼睛,瞳孔里非人的冰寒便冻得人头皮发麻。相较之下,男人的妻子就显得极柔美而亲和。不过,也靠着冷酷男人的坐镇,茶棚倒没有出现过无赖黑客,也没人敢言语调戏偷吃女子的豆腐。
“听说天子易主啦!”一句音量不大的话,奇异地在人群中激起一圈涟漪,逐渐泛开——
“易主?变天了吗?”
“是啊!圣罗皇朝垮了,现在由峻德皇朝掌权。”
众人渐渐被这话题吸引,茶棚似乎成了集会堂口。
柜台里的年轻女子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抬起头聆听着。
“西边的那个峻德城?”有人不确定地问。
“好像是吧!”那人得到了一个不大确定的答案。
这批乡野村夫,大部分从未出过远门,有人能知道峻德城位在西方,已经算是不错了。
“这个新的天子是什么样的人啊?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一个年轻人忧心忡忡地问。
“你担个什么心?我保证你会继续活到百儿八十,有一天醒来,你会发现手里抱着的,还是当初那个不小心娶回家的黄脸婆子。”年纪上百的老乡绅调侃他,引来围观众人的哄堂大笑。
在这偏南的小小村落,不管上头的天变成了什么模样,他们依然日复一日,诚恳殷实地靠山吃饭、靠水填肚。
小老百姓的幸福,无关杀戮掠夺,无关权势贪图,只是平凡而快乐地活着……
谌霜浓一边煮着茶,一边含笑望向方才神秘消失了一阵子,现在又突然出现,坐在角落默默劈柴的男子,眼里有着淡然而美丽的光辉。
这抹光辉,是历尽险厄之后的心境升华!
仿佛是心有灵犀,劈柴的男子在此时停下动作,随手抹去额上的汗水,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缠了一会儿后,他突然站起身,走向茶棚。
“各位,抱歉,咱们茶棚有要事,今天提早打烊,明天请早。”峻德修站在门口,向众人抱拳送客。
大家不约而同地猜测,这茶棚子的女主人一向待客周到,今天这么匆忙地打烊,想必是真有急事。
极富人情味的乡民们即使再好奇,一看见峻德修俊俏却寒酷的脸孔,全都把问话吞进了肚子里,毫无异议地鱼贯离开。
谌霜浓张大眼睛,有一丝愕然地看着他。
待所有人都走光了,峻德修拴上木门,转身凝视她。
“今天有什么事吗?”谌霜浓微微偏头,困惑地思索着。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今天有什么事情重要到要由他亲自出面赶人。
“过来。”峻德修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向她伸出黝黑的大掌。
这个属于两人之间的默契动作,依然彻底打动谌霜浓的心。
她绽出最甜的笑容,依言向他走过去,心甘情愿地伸出小手,搁在他的大掌中央,任他拢紧手,将她牢牢握住。
她双眼依恋地望着他。
“我有个礼物要送你。”峻德修此刻眼里的光芒尽是疼惜,截然异于当他还是“战鬼修王”的身份时——
“在哪里?”水眸开始莹莹发亮。
“咱们屋子后面的树底下。”峻德修拉着她离开茶棚,往同样由他一手搭盖的小屋前进。
“那是什么礼物?”她与他十指紧紧交握,雀跃地跟上他的脚步。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低沉的男音随着凉风飘扬开来。
远方,某幢小屋后方一棵结实的大树底下,一架簇新的秋千,随着风在轻轻摆晃——
有关峻德城的记忆,早就遗散在模糊的远方,谁也不愿再提起。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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