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醒来后的第一个知觉,怎会是莫名的头疼欲裂?
“啊……我的头……”谌霜浓捧住头,在昏与醒之间痛苦地挣扎,依稀察觉到自己躺在一处移动摇晃的厢式小空间里,身子底下还铺着软褥。
发生了什么事?她惊慌地想着。
“霜浓,别怕。蒙汗药的药效未退尽,有一点不适是正常的。你再睡一会儿,咱们现在正经过朗日城的边境,再过不久就可以回到家了。”伴着窗帘布一掀,厢外一个熟悉的嗓音,从小窗口传入,一道刺目的光线也随之泄入。
霜浓动作异常迟缓地抬起手臂,遮住阳光。
爹?
蒙汗药?
回家?回哪一个家?
一连串的疑问霎时间在她心头爆开,却苦于额际的剧疼而说不出话来。
她不停地拼命喘息,挣扎着要睁开眼,冷汗布满额际。
没多久,她发现自己在迅速移动的马车里,谌寿话里的讯息也逐渐传回她的脑里。
爹竟偷偷将她从修王府中带出来?
既然已经到了朗日城的边境,那表示他们赶了至少一日夜的路!
“爹……爹,送我回去……”霜浓虚弱地攀着车厢壁坐起身,抡起拳头,无力地捶着车厢。
“爹……求你……送我回修王府去呀……”她可以感觉到,她与峻德修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得令她心慌。
在这个时刻,她不能离开峻德修的保护范围,否则,她真的会成为一颗致命的棋子。
为了她,或以她的名义,难保峻德修不会疯狂地采取极激烈的反扑手段。
到时,即使她不愿成为灭世的谌女,也会成为乱世剧变的引爆点!
“霜浓,你再睡一会儿,什么都不要想,咱们就快到家了。”
谌寿听见她的哀求,面色一沉,更加铁了心,催促马夫加快挥鞭,一心想早日回到谌城。
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护女儿,不再让峻德修利用。
“爹……你听我说……我不能离开他身边……否则……后果难料啊……”
霜浓一拳又一拳,虚弱又绝望地击上车厢板。
无奈车外的人不再有任何动静,只是拼命赶路,似乎铁了心肠,对她的反应不闻不问。
“离开他……才是女儿真正的死劫啊……爹……爹……”
霜浓绝望地哭着,捶打着。
想起身跳车,却又因蒙汗药的副作用而浑身瘫软,连坐起都成了极吃力的事。
一瞬间,事情突然发生变化,快到令人措手不及!
车厢外的马匹一阵嘶鸣,整个车厢剧烈晃动,逼得霜浓只能俯趴在软褥上,蜷曲身子,几乎承受不住强烈的撞震。
天地之间,骤然静止。
谌霜浓紧闭双眼,不住地喘息,一面又侧耳仔细聆听车外的任何细微声响。
然而,不管她再如何竖耳倾听,还是只能听见车厢内属于自己又急又浅的喘息声。
“唰”的一声,车厢门突然被拉开——
谌霜浓抬手遮眼,勉强在逆光中见到似乎有一名男子,正半弯着腰细细审视她。
“果然是那位谌城美人。”男子朗声仰天大笑,笑声中饱含得意,“美人,你好,咱们又见面了。”
“是你……”从他的声音,她认出了他的身份,心中迅速一凉。
他是索讨她两次未果的朗日城少城主——朗日尚!
“我听到情报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相信,谌城美人竟然会擅自脱离峻德修的势力范围,私自出城。怎么?峻德修冷落了美人,让美人思乡情切,忍不住驱车逃回谌城吗?”朗日尚笑讽道。
谌霜浓紧闭双唇不答。
“不说话吗?也好,我喜欢安静不吵闹的客人。”朗日尚不以为意,弯腰将她从车厢中抱了出来。
“你……放我下来……”谌霜浓无力抗拒,只能睁着又愤又羞的水眸,严厉地瞪着他。
“等回到宫里,我自然会放你下来。”朗日尚对她的瞪视一点也不介意,径自抱着她走向停在一旁更加华丽的马车。
“放开她——”被朗日军押在地上的谌寿,大吼一声,急切地想冲上去。
“这老头是谁?”朗日尚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谌寿。
“我是……”谌寿才一开口,话头立即被谌霜浓接过——
“他是我雇的车夫。”她深深地望进谌寿的眼里,眼底有寄托、有哀求……
谌寿明白她的托付,又气又恼地低下头去,不再出声。
“是吗?”朗日尚的眼底有一丝玩味。
“我可以随你走,但是你不能伤及无辜。”她勉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和他谈条件。
朗日尚看了看几乎昏厥却强自撑持的霜浓,又瞄向跪在地上不发一言的老头。
“无妨。”他耸了耸肩。
得到他的回应,谌霜浓松懈了下来,抵不住蒙汗药尚未退尽的强力药效,虚弱地再度晕厥过去。
朗日尚将昏迷的谌霜浓送上华丽的马车内,然后跨上一旁的马匹。
“所有人跟着我撤回!”随着朗日尚的指命,所有人如来时一般,再度退回朗日城境内,留下谌寿和瑟缩在一边的马夫。
“城……城主……咱们现在该怎么办?”马夫抖着声音,跪在谌寿身边问道。
谌寿跪在地上,头垂得极低。
“回峻德城……向峻德修求救……”他说得艰难,心痛得只想剜出自己的心。
他一直想着女儿最后那深深一瞥透露的讯息——回头找峻德修,救我!
为什么?为什么害了女儿的人,竟然是自己?
而她毫不迟疑求救的对象,竟然是掠夺了她的“战鬼”?
女儿为了他,再一次求情的话语,狠狠划开他的胸口。
他……做错了吗?
爱之,却害之?
峻德修冷眼看着失踪一日夜之后再度出现的谌寿。
只不过,与他同时消失的谌霜浓并没有和他一同出现。
因为,谌霜浓在半路让朗日尚给劫了去。
“你们趁着我在校场阅兵时,偷偷离开?”峻德修眯着眼,柔声问道。
谌寿没有说话,脸上的愧然已说明所有的事。
“很好,走得好。”峻德修突然笑了出来,笑声诡异地交织着冰冷和期待的情绪。
“修王,我很抱歉想将霜浓私自带回谌城,请你了解一个做爹的心情,我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女儿,为她争取更好的未来。请你救回霜浓吧!”谌寿心中一悚,不明了他的笑意,只能硬着头皮恳求。
“不行!”在一旁静默一段时间的峻德治,突然开口反对。
“治王?我女儿在朗日城的手里啊!”谌寿的心头一凉。
治王为什么反对救回霜浓?
“老三,我的女人该不该救,应该是我的事,你反应这么激烈做什么?”峻德修不急不怒,神色平静地望向峻德治。
“你的女人或许该救,但绝不是现在!”峻德治拧眉低吼,似乎有些失了镇静。
峻德修的眼神倏然变冷。
“三弟,别阻止我。”
语气明显地警告着——挡他者死!即使是手足之义也一样。
“大哥,别真的背负‘战鬼’之名,代价太高了。”峻德治依然不死心,苦口婆心地劝告他。
“你在说什么?!我本来就是‘战鬼’!”峻德修原本俊俏的脸孔扭曲了一下,瞬即恢复。
“大哥……”
“来人!”峻德修突然失了耐性,向门外大喝一声。
“修王!”一小队人马出现在门口待命。
“将治王和谌城城主严禁看守在这间房内,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他们两人离开半步!”命令一交代完,峻德修立即跨出房门,门窗迅即应声关上。
“大哥!”
“修王!”
峻德治和谌寿双双惊愕地大喊出声——
“修王,我要一起去救我的女儿啊,别把我关着,带我一起去啊……”谌寿急切地猛拍门。
然而,紧闭的门却纹风不动。
峻德治没有试着去敲门,只是脸色极坏地挑了张椅子坐下,心里着实没料到大哥竟会软禁他。
此次,大哥私自出兵,不论成败,将注定是一场浩劫。
不过,又何苦选这最难走的一条路?
“修王讨伐朗日城?”消息迅速传至峻德天龙耳里,令他暴怒欲狂。
“反了!这孩子真的要反了,一点也不将我看在眼里!没有我的命令,竟敢假借军威、私自出兵?”他气得在殿上走过来又走过去,来来回回走了数遍,火气也越走越大。
当年九指神算的话,又开始在他脑海里盘绕——峻德大业,成于他,也败于他!
看来,留他的期限已经到了。
峻德天龙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转身向众臣说道:“等修王回来后,我会好好定夺。”
谌霜浓突然惊醒而起——
环住汗湿而冰冷的身子,抑住颤抖,急如擂鼓的心跳怎么也平复不了,犹如一声声暗示着什么的催命符,将她一遍遍地击落深渊。
又是火、又是血的猩红梦境,将她吓得魂不附体。
浓浓的不安不断扩大、膨胀,将她一层又一层包裹住,几乎窒死,心里念的想的,只有峻德修的安危,再无其他。
“美人醒了?”帐外,人影晃动了一下。
朗日尚?
她抬首环视四周,望着陌生的摆设布置,她才想起,自己被朗日尚在半途给劫了来。
“朗日城主。”她防备地向角落缩了一下。
“美人何故如此怕我?咱们还曾有过一面之缘,不是吗?算上这次,咱们算得上见过两次了。”朗日尚对她的举动挑了挑眉。
“两次的会面,皆非出于我的本意,而是被城主硬请入城里,怎不让我对你百般防备?”
“一段时日不见,美人变辣了?”朗日尚不以为意,呵呵大笑。
谌霜浓蹙眉,不回应他的言语调戏。
“你可知,我曾两次以你为条件,想与峻德城结盟,可惜两次都被峻德修毫不留情面地回绝了?”他注视着她的双眼。
“朗日城的经贸力量和城国势力,连圣罗、峻德两城国都比不上,城主想要红妆粉黛,大可挑尽天下名花艳蕊。我既无美貌更无媚姿,我不明白的是,城主为何非要我不可?”
“因为峻德修。”朗日尚坦白,“他越不给我面子,我越要他摔得难看。起初,我的确曾被你出脱尘泥的空灵眼神吸引住,但是峻德修的狂妄,让我很想打倒他。我乃堂堂一城之主,他只不过是峻德城主收养的义子,他凭什么与我平起平坐?而你,刚好是我与他争夺的最好筹码,既单纯又吸引人。”
谌霜浓张口结舌,愤懑不已。
“只为了无谓的面子问题,竟要拉入无辜百姓陪葬?你们……那么多人信服着你们、仰赖着你们,而你们却将之当成游戏,毫不介意会挑起战争?”她双拳握起,不明白他竟能毫无愧疚地说出这种话?
“挑起战争的是峻德修,不是我。若非他不顺从我的要求,怎会演变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坚持没错,错的人是不懂顺应时势的峻德修。
“乱世者何止‘战鬼’一人?你也是其中一个啊!”谌霜浓突然对世人执迷而妄图的念头感到心寒。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当初她随着峻德修离开谌城,投身乱世红尘,便是错了第一步?
一直相信的清水净土,只是虚幻想象?
“战鬼?美人,你错了,等一会儿,如果你看一看峻德修在战场上厮杀的模样,你就会知道,他为何会被称为‘战鬼’。”朗日尚摇摇头反驳她。
“什么?”峻德修就要到了?
谌霜浓完全不知道是否该欣喜他的来临。预感告诉她,峻德修将要有毁灭性的行动。
而她最怕的是,给他展开毁灭行动的借口,正是她!
“少城主,峻德大军逼近城国边境了。”一名传令兵突然敲门报讯。
“这么快?”朗日尚迅速起身,神情中有抹兴奋、有抹期待。
乍看之下,与峻德修某种期待战斗的嗜血表情,竟有几分相似。
谌霜浓倏然一惊。
乱世战鬼,何止一人?
天下人全都相信峻德修就是“战鬼”投胎化身,有谁会相信她,谋图乱世者,不止一人?
“走吧!这一次,美人真的要成为咱们较量中的赌筹了。”朗日尚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极长的麻绳,在手上缠绕数圈,缓缓向谌霜浓走去。
“你……你要做什么?”谌霜浓的脑中一片空白,看着神情殊异的朗日尚,不住后退,无止尽的惊恐传遍四肢百骸。
“请你担任‘战鬼’乱世的见证。”
朗日尚将她一把拉过来,将麻绳一圈又一圈使劲地绑在她纤若无骨的两只手腕上。
“不要——”谌霜浓剧烈挣扎,凄厉的叫声传入天际。
凄声撼天,还是无能扭转由人性贪嗔妄念引起的血腥残灭……
两军对阵的紧张时刻,一名柔弱女子不协调地出现在朗日城墙上的画面,原本还没有被多少人注意到。
直到缚绑在那名女子细腕上的麻绳被抛过城垛,女子纤细似柳的身躯被残忍地从腕上吊起,不只峻德军怔住了,连朗日城里的军民百姓也呆了……
峻德修眯眼望着远方城墙,又向东侧隐隐冒着烟尘的方向看了一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红色的异样光泽正从乌木似的眼瞳中不断扩大、泛丝。
“那不是……谌姑娘吗?”峻德军中,有几个好眼力的人认出了柔弱女子的身份。
所有人全倒抽了一口气——
“副元帅上来。”峻德修平静地唤来最得力的属下。
“修王。”副元帅立即策马上前。
“众将听令,开始进攻后,指挥权立即转交由副元帅全权发令。当我喊撤时,所有将官立即东进,出其不意,迅速击溃圣罗皇朝的援军,再趁势直捣圣罗城都。
“记住,进攻速度不准让圣罗皇军有时间回神反击,还有,一个人也不许回头看我!要是有人做不到,我会亲自执行军法,当场处死。”峻德修口气冷酷而无一丝犹疑,全部将官却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的攻掠方式,震得全军鸦雀无声、哑口无言。
震惊数秒,副元帅立即回神,接下命令。
所有大军在一瞬之间,立即恢复士气,甚至较先前更高昂。
因为,他是他们最信赖的修王,以他极富军略的智谋,必然会带领他们出奇致胜。
朗日尚看着峻德军似乎骚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
他认为是峻德修的诧然,惊动了军心,忍不住更加得意。
“峻德修仍然是凡人嘛!看着心爱的女人受苦,有几个人能忍受的?”朗日尚喃喃自语。
“啊……”虽然双足还站在地上,被高高缚起双手的谌霜浓,垂着头,难受得呻吟出声。
她的下腹似乎升起某种异样的压迫感……
好不舒服……
“你好好看着吧!看是‘战鬼’会惜你多一些,还是会嗜血多一些?”朗日尚口吻尽是残忍冷酷。
谌霜浓勉强抬起头。
在远方,仿佛看到峻德修坐在他那匹高大的战马上,正交抱手臂,噙着睥睨天下的笑意,期待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役。
不要来啊……她实在不愿看他……徒惹血腥……
“看到东边的烟尘了吗?那表示,东方的圣罗皇军也到了。我今天就要看看,‘乱世战鬼,灭世谌女’,会如何乱世、灭世?”朗日尚唇畔扬起笑容,仿佛已预见了胜利。
圣罗皇军?天哪……那他……
谌霜浓的双眸中忍不住泛起泪水,朦朦胧胧的视线将峻德修的身影给浸得模糊了。
“传讯过去,只要峻德军靠近一步,就把谌女吊上去一寸。”朗日尚下令。
“城主?”大庭广众之下,真的要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用刑?朗日属下有些动摇。
“她是灭世谌女,乱世祸源,其他人会原谅我们的做法的。”朗日尚的话,真的说服了部将,执刑者的手也不再迟疑。
灭世?偌大罪名,她是因何故而担上的?
即使身子被上下扯疼着,谌霜浓依然感觉荒谬而想发笑。
愚昧的世人啊……
“啊——”
无预警的拉扯,几乎将她的手腕拧断,疼得她忍不住叫了出来。
修王进攻了?
她眨眨眼,拨开眼前红雾,果真见到峻德修一马当先,手握着刀,不停挥伐,他奋力砍杀的神情仿佛着了魔,令人极度心惊。
他不停地朝着她的方向策马奔来,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一律成为刀下鬼魂。
峻德修的目标,仿佛只有她一个。
看着峻德修刀下的亡魂断魄不断累积,她的心魂也跟着被迫不断地撕裂。
不要……不要再屠杀了……无辜的血魂……这些乱世下的牺牲品……
没有人该为谁付出生命的代价啊……
谌霜浓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持续而坚定地朝她的方向而来,浑然不觉自己的身子已经被吊离了地面。
粗糙的麻绳咬进她的绢腕肌肤,丝丝血液正顺着雪白手臂蜿蜒而下,形成刺目的细细血流。
停手……停手啊……
她哀求地望着他,除了手腕的痛楚,下腹一阵阵痉挛而起的剧痛,也开始折磨着她的神志。
不知由何处发出一声惊恐的吸气声——
只见谌霜浓裙摆下方,竟也开始滴下血滴,在地面上落成怵目惊心的暗红血花。
“少……少城主……谌女好像……流产了……”
朗日尚猛地回头,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
一瞬间,恐怖的阴影笼罩全身。
他呼吸急促地回头望向离城下越来越近的峻德修,从没一刻像现在一般,朗日尚竟觉得峻德修仿佛真的化身成索命阎罗,一步步地逼近。
“嗯……”谌霜浓无意识地呻吟——
好痛……全身都好痛……
手没知觉了……
连下半身那难受的一阵阵痛楚也渐渐淡了……
耳边……竟听不分明朗日尚在吼叫着什么……
是报应吗?他犯下的血债罪孽,由她来受吗?
无所谓……无所谓……她……心甘情愿啊……
黑雾遮住她的视线前一瞬间,似乎看见了峻德修手里握着染血之刀,泛着红光的血眼并不是看向她,而是看向……朗日尚?!
不论他看的是谁……
总之,他站得靠她好近、好近。
近得可以感受到他身上几近沸腾的体温……
“好温暖……”昏迷前,她呢喃了一句,笑着偎进有他气味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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