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果然如峻德治所预测的,城内突然开始怪异地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窒闷感。
不只是峻德城内,就连整个天下似乎也都受到牵动,开始隐现浮腾变动的征兆。
峻德城内气氛诡谲的原因,在于来自朗日城的一位密使,和一封极有可能改变天下局势的密函。
坐拥天下货物运输命脉的朗日城,暗遣密使到峻德城,申明朗日城愿意与峻德城交好,扶助城主峻德天龙夺下天下大权,登上天下共主之位。
朗日城主朗日尚还透过密使清楚地向峻德天龙表明,他只想向峻德城主索求峻德修得自谌城的一名进贡美人,其他便无要求。
条件看似简单,但是最麻烦的是,如何应付峻德修那阴晴不定、令人畏怯的狂肆性情。
众大臣正在大伤脑筋、频频商议如何向修王开口讨人的同时,知情的峻德修却毫无任何动作,干脆连早朝都避开了,命仆人搬了张长椅到“修罗苑”中的凉亭,悠闲地拉着谌霜浓一起斜躺长椅,享受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乐趣。
“你今天不去上早朝,这样好吗?”偎着暖热结实的身躯,谌霜浓昏昏欲睡地问道。
“无所谓。”峻德修挑起胸膛上一绺细柔的长发,在修长的指间缠绕把玩。
“你是四王之一,却不在早朝中出现,城主不会怪罪吗?”
“放心,一切都在我的盘算之中,不会有事。”
“你的盘算?!”她闻言抬起头,晶莹似水的双眸望进他深沉无底的眼眸中。
近来,她一直觉得不安。
这个男人做的每一件事,总是狂妄自我到了极点。
他狂妄到每一个所做的决定,全看他当时情绪的高兴与否,毫不顾忌会得罪到谁,即使对方是培养他多年的峻德城主,或是攸关峻德城未来成败的朗日城主,他也一样不放在眼里。
但她总觉得,他一言一行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动机。
这男人好深沉,深沉得有时会令她感到惊恐。
“他们今天一定有很重要的议题要讨论。我的立场太敏感,不适宜在场。”
谌霜浓冰雪聪明,立即会意是朗日密使来访的事。
她的心情急遽降到谷底,万分沮丧地倒回他厚实的胸膛上。
“为什么朗日城主要以我作为交换条件?”谌霜浓那一对柳似弯眉,蹙成一片浓浓忧郁。
自从获知消息后,她便一直处在心神不宁的状况下,几乎夜不能眠。
她想不透,自己只是一个平凡女子,何德何能受到如此青睐?
“这件事让你声名大噪!你现在可是举世无双、倾国倾城的人间绝色,是不是该高兴一下?”峻德修扬起低沉的揶揄笑声,技巧地不对朗日密使来访的事做任何评论。
“打从我选了你当作我的贡品美人开始,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跟我抢,这总是事实。”
谌霜浓听了,感到有些受伤,难过地低下了头:“抱歉,为你惹来麻烦,非我本意。”
“无所谓,反正你带来的麻烦,正合我意。”峻德修唇角微扬,噙着一抹难解的淡笑,伸出长指,勾起她圆润光洁的下巴。
“什么意思?”他的话充满玄机,让她听得非常迷糊。
他又露出了那抹诡异的笑容。
她益发能够确定,这男人正在酝酿某件事!
“你不用多问。接下来,你只要乖乖待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要去,我自会保你平安无事。即使是城主召唤,除非我亲自带你去,否则你绝不能单独离开修罗苑,知道吗?”他细细抚着她娇嫩的芙颊,指掌流连不去。
“嗯。”她轻轻颔首。
“我要你亲口承诺!”峻德修突然露出严厉的眼神,强势地锁住她的双眼。
“我保证,除了你的指示,我任何地方都不会去。”她柔顺地答应。
“很好。咱们好好休息一下,过不了多久,很可能有机会需要劳动筋骨,到时想休息就难了。”峻德修弯起双臂枕在脑后,闲适地闭上眼睛,当真开始休憩假寐。
谌霜浓忧悒地凝望着他的睡脸,心里千头万绪,交缠得一片混乱。
整件事虽然与她的命运息息相关,而她却完全没有能力干预。她所能仰赖的,只有他。
他表明了会守护她,但他会保护她直到最后吗?
或是,真如她所忧思的,在他惊人而未知的权谋运作里,她只是他无意中得到的一枚有用棋子,在静静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怎么在发呆?快睡!”峻德修忽然睁开了眼,对上她亮澈带雾、欲语还休的眸子。
“嗯。”谌霜浓闭上眼,倾身伏回他身上,不愿再多想。
不论他未来将如何处置她,她都已无法回头。
谁教她的心早已死心塌地地落了根,收不回了,但却连一句“君勿负我”的要求都不能开口。
这是……“心甘情愿”之后,必须尝到的悲愁滋味吗?
“修王,城主请您立即上殿。”传令官恭谨地弯着身,平伸双臂向峻德修呈上诏书。
峻德修坐在椅上,支着下巴,垂眼看着传令官,一动也不动。
直到传令官被盯得全身不自在、额上开始冒出的汗,峻德修才懒懒地发声回复。
“我知道了,诏书拿上来吧!”
传令官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动作迅速地将诏书送到峻德修手中后,立即退下。
峻德修看了看手中的诏书,嘲讽一笑后,将诏书随手丢向一旁。
谌霜浓端着茶走进大厅,刚巧看见他的举动。
“修王,您的茶。”她一面将一只精致的白瓷茶盏递给他,一面又好奇地频频瞄着躺在桌边的诏书。
“老狐狸耐不住了,下诏书要我上殿去见他。”峻德修慢条斯理地轻啜一口色泽翠绿的茶水,对四溢的茶香满意地点点头。
无意间发现谌霜浓会泡一手好茶,因此总爱叫她在午后为他亲手沏一杯茶。
谌霜浓闻言感到胸口一窒。
“哦!”像是诏书会烫人似的,她飞快移开视线,神情有抹不安。
“你在担心?”峻德修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表情。
“城主既然这么慎重地找你上殿,他的心中一定做出了某种决定。这个决定攸关我的未来,我当然会担心。”她轻锁眉头,幽幽地说道。
峻德修放下茶盏,向她伸出手:“过来。”
谌霜浓怔愣地望着他修长黝黑的大掌,心底悄悄流过一股异样的感觉。
他的手掌,像是有某种安抚的力量,总在她最茫然的时候,适时向她伸来,仿佛在告诉她——别怕,我在这里!
眼底的不安感,让凝聚的水雾沉淀到最深处,她唇畔浮起浅浅笑意,柔顺地走向他,伸出小手,交握住他的温暖大掌,任由他将她拉到他的腿上坐着。
峻德修抚着她的发,低下头将鼻尖埋入她芳香的发丝里,深深吸嗅了一口。
一会儿,他突然开口:“我的原则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谌霜浓双手环住他,闭上眼像猫儿一般蹭偎着他,一面听着他低沉迷人的嗓音。
“若是有人犯了我,不论对方是谁,我绝对会毫不手软地反击回去,即使玉石俱焚、两败俱伤,我也一定要讨回公道。正因为我不怕死,当年流落街头的我虽年幼,由于为人处事太过狠辣,根本没人敢靠近我,当然也就不会有人敢欺侮我。”
“直到被城主收养,进了城殿掌握军权,面对那些高官大臣,我还是维持着一贯态度!二十多年来,没几个人敢向我讨便宜。”他漫不经心地用长指卷起她一缕乌亮的发丝,缠住了又放,放了又缠起。
即使他的语气平缓,眼神平静,手指的动作仍然在不经意间,泄漏了同样辗转复杂的心思。
谌霜浓垂下长睫注视着把玩她秀发的男性大手,心中划过一阵不舍的颤悸,小手暗暗地将他抱得更紧,似乎想将自己给揉进他的身体里面。
人人都惧怕他!
表面上,他是威风叱咤的。而她却在他背后看见了那孤独许久、令人心碎的寂寞影子。
她也曾是冷宫深处的影子,她了解那种飘浮无依、却又不知如何排解的恐慌感。
她深深体会,孤独让他在人群中养成狂炽的攻击性格,而她却因为孤独自我封闭,甘愿在冷宫终老。
“你这么烈的性格,难道没和人起过冲突?”她抬起手搁到他胸前,指尖细细描摹他衣领上绣金的雷云纹,一面淡淡地笑问。
“那些大臣们眼睛睁得雪亮,懂得欺善怕恶、顺应时势。他们知道惹不起我,所以十多年来我和他们一直相安无事。”他轻笑一声。
“你是父母双亡,所以才流落街头的?”
“不,我是遭到他们恶意遗弃,因为八字血煞之气太重!亲身爹娘怕我的祸煞会害了他们,所以他们听了一个算命师的话,将我丢到街上后便举家迁走。”
“就因为八字不祥?你有没有去找他们?”天!那是什么样的爹娘?
“找了,而且亲自率兵将他们居住的那座城夷为了平地。”
“你没有……”她惊骇地倒吸一口气,不敢置信地捂唇瞪住他。
“不,我有!”他的双眼散发微微诡异的红泽,一瞬也不瞬地锁住她的双眸,无情而阴鸷地探索她的反应。
“那他们……”她的喉头哽咽得有些痛楚。
“不知道。那座城的城主原本死守不降,所以我用火计攻破,当时城里有不少百姓被烧死……他们也许死了,也许还活着。”
“可,他们是你亲身的……”谌霜浓泫然欲泣,一时无法接受他的冷酷。
他的眼神陡然迸出血红光泽,几乎要灼透了她。
“亲身父母又如何?他们从未顾念过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能否在街头存活下来,我凭什么在接受城主指派的征伐任务时,还要顾及他们的死活?何况是城主将我收养成人,恩浩如山,你说,我该取舍哪一方?”他猛然扯住她的双肩狂吼,眼眸中压抑、扭曲了二十年的愤恨,陡然间全部爆发。
“你不要这样!”她吓得泪水溃堤,身子不断后退,受不住地捂住双耳,只能猛力摇着头。
“我是天生命带奇煞,使得父母不敢要我;城主对我即使有养育之恩,他也一样忌惮我;天下人惧怕我,都说我是祸厄转世的‘战鬼’。那么你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你不要这样……我求你……求你……”她掩面不断地哭泣,喃喃哀求。
“求我什么?放了你?是吗?你心里是像天下人一样害怕我,巴不得立刻远离我吗?”提及往事,峻德修震怒地猛然放手。
谌霜浓单薄、娇弱的身子,不堪他的迅速松撤,整个摔落到地上。
“啊……”她呻吟一声,痛得她蜷起身子。
胸口浓烈的撕裂感,和身体上的疼痛,使她只能无助地跌坐在地上,环着自己泪流不止。
曾经有那么一瞬,他的心揪疼了一下……
本想伸手拉住她坠跌的身子,最后他还是压抑住自己,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上,冷眼看着她跌落地面,蜷伏在脚边哀哀哭泣。
“你想求什么?我一无所有,只有嗜血的‘战鬼’魂魄在我的身体里。你还能向我求什么?”峻德修眯起的眼底流露出一丝悲哀,随即被更狂烈的火焰吞没。
他双手紧紧一握,像是终于受不了她的泪水,突然站了起来,抛下仍然瘫蜷在地上的霜浓,大步向门外走去。
谌霜浓无力唤回他,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
不是啊……她是求他……求他不要再说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她什么事也无法为他做,只能为他愤世嫉俗的悲哀而哭泣。
她明白他不是什么命带奇煞的“战鬼”,他只是……只是……
谌霜浓不停地流泪,无法遏抑地抽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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