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古流传下来的众多凄美的爱情悲剧中,陆游和唐婉,因其感情真挚和至死方休的结局被后人感念不已,传诵至今的《钗头凤》一词,读起来字字泣血,成为描绘悲剧爱情的千古绝唱。其词曰: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据宋代陈鹄《耆旧续闻》和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记载,陆游早年同某氏结婚,感情甚好。但因陆母不喜欢某氏,所以夫妻被迫分离。后来某氏改嫁某官,陆游也另娶王氏。《香东漫笔》上说,此女(即某氏)姓唐名琬。陆游三十一岁时曾在绍兴禹迹寺南之沈园同唐婉重逢,唐婉征得其夫赵士程同意,送黄封酒(即词中所说黄縢酒,以黄纸或黄罗绢封瓶口的一种官酒)和果馔给他,陆游感念旧情,赋《钗头凤》一首,题于沈园壁上。唐婉从此忧思成疾,不久即逝去。
在《钗头凤》里,诗人上阕末尾一声比一声低沉,一声比一声痛切的“错”字,好像是在顿足痛哭,追悔莫及;下阕末尾一声比一声苦,一声比一声哀的“莫”字,既像是在强压自己的感情,又像是在劝慰唐婉。诗人是越想越痛彻心肺,越是欲罢越是不能,满篇的凄凉之音,满纸的言外之意,使这首《钗头凤》成为诗人终生不能忘情的见证,成为诗人晚年苦闷生活时时作痛的伤。
放翁晚年诗作中,有十二首描写沈园、怀念唐婉的诗篇。沈园,在陆游的感情世界里,具有特殊的地位,自他在沈园壁上题《钗头凤》后,五十四年中,他想起沈园,梦见沈园,重游沈园,写下了好多以沈园为题的诗,值得注意的是,这十二首诗作均是陆游罢官回归山阴故里后写下的,其中有九首是在夫人王氏病故(王氏夫人死于1197年)后写下的,这可能是陆游中年时期没有此类诗作的一个原因。另一个方面,陆游年轻时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爱国青年,在他遭遇爱情悲剧后,就会把全副精力投入到报国事业当中,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陆游开始了“变名吴市”、“学剑西州”的浪游生活。经过中年时期几起几落的仕途沉浮,陆游空怀一腔爱国之情、报国之志,被以“嘲咏风月”等莫须有的罪名被罢官弃用,于1189年回乡,时年64岁。在回乡的第三年(1192年),陆游重游沈园,看到题在壁上的《钗头凤》,心中感慨万千,消极地写下了:“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陆游隐居于农村,满腹愁苦,还能向谁诉说?于是在理想破灭、生活逐渐陷入困顿时,渐渐深入到自己的内心,年轻时的爱恨情仇潮水般涌来,对唐婉刻骨铭心的思念之情复又燃起,从而写下了这摧心肝、凝碧血的多首诗篇。
二首是:
《在余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又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诗。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这二首七绝是陆游继《钗头凤》之后,于1187年秋天所写的第一次抒发思念唐婉之情的诗作。陆游在二十岁(1144年)时与通晓诗词、漂亮贤惠的唐婉结为伉俪。陆游英武倜傥,才华过人(十二能诗文),二人志趣相投,感情深厚。婚后灯下赏词阅诗,沉浸在卿卿我我的美满幸福生活之中。但陆母以有碍陆游仕途为由,强令陆游休弃唐婉,活活将这一对恩爱夫妻拆散了,造成了陆游痛苦一生的人间悲剧。
这两首诗虽未指明是思念前妻唐婉之作,但字里行间都表现出作者是在以悲苦感伤、凄婉孤寂的心境追忆四十三年前的婚后生活。在诗人眼前,什么采菊花、缝枕囊、作菊枕诗、与伊人灯下漫语、嬉笑论诗等美好的情景,都已是物是人非,成了虚幻的梦境,尤其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已无人与诗人共话菊枕诗了。末句“只有清香似旧时”,概括了全诗无限伤感情事,尽在不言中的主题,给读者以无限思索想像的空间,烘托出作者强烈思念唐婉的深情意境。
第三首是: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
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旧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这首触景伤情、睹物思人的七律写于1192年重阳节后的某天,时放翁六十七岁,距沈园题壁已有三十六年,诗中“四十年前”并非实指。诗名亦可看作小序,交代了作诗的因由。当时诗人已是儿孙满堂、白发萧萧的老翁了,仍携杖来到沈园,探寻遗踪,凭吊故人。沈园的主人虽然换了,但那首《钗头凤》还留在断垣残壁上,且又被刻成石碑立在园中。诗人一边读着旧词,一边回首往事。当时正是初秋,枫叶才红,诗人满面风尘、霜染双鬓,衰老的身体再也不堪风霜的侵袭,不复是当年风华正茂“南阳射虎”时的英姿。诗人徘徊于沈园,回首往事,心潮起伏,想那黄泉下的唐婉又过的是怎样的一种伤心、凄凉的生活呢。看着壁间蒙着厚厚的灰尘、显示着岁月的旧词,深刻在记忆中的过去的一些零碎的美好生活画面断断续续地从心头掠过去了,还是上一炷香吧,祝泉下人安息。诗中的“空回首”、“妄念”句,让人尝尽凄凉之意。
从诗题中我们知道,《钗头凤》一词已镌刻于石。我想,这块石刻也许会有重现于世的一天。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评论此诗道:“无此绝等伤心事,亦无此绝等伤心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第四、五首是:
《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又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两首绝句作于1199年,时放翁已七十四岁,王氏夫人已经离世两年。第四首是从现在写到过去。诗人举目望去,太阳已经西斜,“城上斜阳”对于一个迟暮之人更添迟暮之感,这时候又传来画角声声,就更显得哀切。经历过几十年的变迁,沈园的树木花草等整个面貌同过去也已大不一样,游人尽是新人,再也看不到唐婉了,也就再也没有了当初到沈园的心情。诗人来到他们在沈园相遇的地方,只见桥下池水皱起层层绿波,想起旧日唐婉的倩影曾映在碧波里,如今那却是过去的事了,看不到那犹如惊鸿一样轻盈美丽的身影了。再看看那池上的空桥,惹人伤心。第五首又从过去写回现在。“梦断香消四十年”是写这四十年思念之苦。四十多年过去了(“四十年”是为取整),连柳树都老得不能像昔日那样吐絮吹绵了。只是老柳才是他们的爱情在这四十年中越长越深的见证。诗人从柳树的衰老,自然想到自身的衰老,“此身行作稽山土“,但还是来到沈园,凭吊唐婉的遗踪,不禁老泪纵横。其情之深可想而知。在作此诗的前一年十月,陆游的祠禄将满,不敢复请,于是祠禄停止。从此,陆游晚年生活开始贫困,在作此诗的下一年里,贫困加剧,甚至穷到把心爱的酒杯卖了。在贫病交加的日子里,他深感自己时日无多,但仍颤巍巍重游沈园,看到唐婉当年的遗踪,仍伤痛难忍,热泪滚滚,感情的深厚真挚,也就不言而喻了。
第六首为:
《禹寺》
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
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
当时诗人76岁。这首诗由景写起:暮春的景色最好看,因无风,水面平整如镜,山色亦淡,在众多游人眼里,正是宜诗宜画的时节。可是诗人心头尚有一件恨事无人知晓,那就是“不见蝉声满寺时”。难道是诗人特别喜好蝉声吗?当然不是。蝉声又撩起了诗人的思绪:想当年自己和唐婉的美好姻缘被拆散后,也是春天在这儿重逢,唐婉立于桥上,犹如“惊鸿照影”,并“红酥手”斟“黄縢酒”予他的悲喜交集的场面。诗人立于沈园,空有看不尽的满目春色,却无心去欣赏,而是留恋着昔日的时光。
第七、八首诗是:
《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又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时诗人已80岁高龄。诗人在似真似幻的梦境中,再游沈园。越是走近城南越是不敢前进。怕看不到日思夜想的唐婉,也怕触及心底的伤口,回忆起那段令人肠断的往事。在徘徊犹豫中走进了沈园,就更加黯然神伤了,又看到当年和唐婉人面梅花交相辉映的那株老梅,和那座唐婉曾俏然立于上头的桥,仿佛又闻到了清幽的花香,袍袖间都是香气。桥下的池水也绿了,波纹里却没有唐婉的倩影。墙壁上的墨痕明明灭灭还在,依然蒙着厚厚的灰尘。五十多年来,沈园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印在诗人的脑海里,在梦中也清晰如真,虽然“玉骨久成泉下土”,但题在壁上的《钗头凤》这么多年还在,表现了诗人对唐婉刻骨铭心,魂系梦绕的思念。诗人在梦中急切地想见到唐婉,却终未能如愿,其思念之苦,感情之深,令人心酸。
第九首诗:
《城南》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这是在1206年的秋天写下的,时诗人81岁。秋天游人渐尽,诗人再游沈园时好多地方已被锁起来了,一派破败凄凉的景象。诗人以孤鹤自喻,来到这荒芜的场所,颓然伤情。当年题在墙上的《钗头凤》,如今已被灰尘浸渍、青苔剥蚀得几乎看不到几行字,而这堵墙也快要倒塌。诗人小心地剥去青苔,拂去灰尘,不禁自问,你是为谁呢。这里诗人念念不忘题于壁上的词,其实也就是念念不忘唐婉。一层层的思念,显示诗人爱屋及乌的心理。在秋天万物寥落、景色苍凉时,诗人孤孤单单地来到这破败不堪的沈园,对怀念之人的感情之深,尽在一问中:“尔来谁为拂颓墙?”
第十首为:
《禹祠》
祠宗嵯峨接宝坊,扁舟又系画桥傍。
豉添满筋莼丝紫,蜜渍堆盘粉饵香。
团扇卖时春渐晚,夹衣换后日初长
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
这首七律,乍一看,与怀念唐婉似乎是没多大关系,所以我虽然多次翻阅《剑南诗稿》,查找有关陆游怀念唐婉的诗作,可我还是把这首诗给忽略过去了。其实,这是一首充满深情,感慨万端的怀念唐婉的诗作。
此诗写于1207年春夏之交,诗人已届82岁高龄。此诗之所以题名为《禹祠》,是因为“禹祠”即是诗人在怀念唐婉的诗作中,曾几次题名为“禹寺”、“禹迹寺”。青年时代的陆游,曾拜江西派著名诗人曾几为师,学习诗词。曾几因反对议和而被南宋投降派迫害罢官,携全家隐居在禹迹寺。禹迹寺与沈园相邻,师徒二人也经常在沈园内一起吟诗论诗。所以陆游在怀念唐婉的诗作中,有时也用“禹寺”、“禹迹寺”、“禹祠”来代指沈园。
诗的前两句,诗人以崇敬的心情,描绘了禹祠巍峨宏伟的雄姿;交代了诗人的扁舟仍旧系在“画桥傍”的老地方,似乎在告诉人们我又到沈园来了,有“首章标其目”的作用。
中间的四句,诗人不吝笔墨地表现了禹祠附近春末夏初集市繁荣热闹的景象。这恰是为了深刻揭示诗人内心世界的寂寥悲苦而做的铺垫。
“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尽管人鬼殊途,阴阳阻隔,放翁老人与唐婉已诀别五十多年了,不管人世间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也隔断不了、削弱不了陆游对唐婉那种一死方休的真情实感。当放翁老人再次站在题壁《钗头凤》之处,就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故人零落今何在”酸楚感伤的哀叹,那莫可名状的万千思绪,全都蕴含其中了。万般无奈,老人只能以“空吊颓垣墨数行”来替代,寄托对爱妻唐婉的哀思。
陆游在沈园题写《钗头凤》一词的壁园,在淳熙年间,虽已有颓败之处,在陆诗中也有“坏壁醉题尘漫漫”之句。如《禹祠》诗中“空吊颓垣墨数行”云云,如系实指的话,可见,在放翁老人生前,哪怕是只剩下断壁残垣了,那还是有迹可寻的。
第十一首为:
《禹寺》
禹寺荒残钟鼓在,我来又见物华新。
绍兴年上曾题壁,观者多疑是古人。
在这首诗中,再也看不到:“断肠”、“伤情”、“泉路”、“幽梦”、“一恨”等直接抒情的诗句,但其意境也更加幽深。禹寺残存的钟鼓显示着当年荒凉的痕迹,这次来却又看到寺园焕然一新,游人如织,指点着沈园壁上的《钗头凤》。诗里只淡淡地提及“题壁”,不再讲“只见梅花不见人”的伤情。时放翁已八十三岁,这一年半俸亦不复敢请,以致有时竟断炊。生活的寒窘,使陆游重游沈园时,物是人非的感触很深,他仍不忘故人,情意更显真切。他虽不再提故人,但仍清晰地记得是“绍兴年上曾题壁”,使我立即就想到他和唐婉重逢的一幕,其言语蕴含之意也就如冰山浮出水面。“观者多疑是古人”,极言时间之长,五十多年的思念,弥久弥新。
在1208年的春天,陆游八十三岁重游沈园,作了有关沈园的第十二首诗:
《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年沈园又是一派春光明媚,繁花似锦,这些年来数游沈园,想那花木也该认识诗人了吧。唐婉香消玉殒五十二年了,诗人也相信她早已不在,可是诗人依然时时梦到她,从未忘记过。对初娶唐婉的怀念之情,至老不忘。诗中用“不堪”两字,仿佛是梦提醒他的,其实不过是他指而已,表明唐婉始终活在诗人的心中,终生不忘。其情之真、之切、之挚,为后人扼腕叹息。
诗人晚年在罢官闲居的生活里魂牵梦绕唐婉,经常在梦里、在重游中拂拭他那被岁月蒙尘的记忆。垂垂老矣的放翁在物是人非的沈园,“犹吊遗踪一泫然”。在作了这首诗的第二年腊月,陆游与世长辞。他对唐婉的深情,至死方休。
陆游这些悼念前妻唐婉、记咏沈园、追忆“题壁”往事的诗篇,以景喻情,以情喻景,情深意切。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得到了升华。使我们得以窥视放翁老人长达半个世纪为情所苦的心路历程,更可用来认识至情至性的陆游和他的诗作。
我想,中国历史上已有书圣、诗圣、诗仙、医圣、茶仙等尊称,实在还应加上一个“情圣”陆游才是。
姑恶是一种水鸟的名字,相传姑虐其妇,妇死所化。陆游在晚年以无比深情书写怀念唐婉的诗作的同时,还写了五首隐喻颇深的“姑恶”诗,中有“不知姑恶何所恨,时时一声能断魂”、“孤愁忽起不可耐,风雨溪头姑恶声”等句。尤其值得注意是在一首题为:
夏夜舟中闻水鸟声甚哀若曰姑恶感而作诗
……
姑色少不怡,衣袂湿泪痕。
所冀妾生男,庶几姑弄孙。
此志竟嗟跎,薄命来谗言。
……
君听姑恶声,无乃遣妇魂。
这太像《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向其夫哭诉的情景了。从诗中“所冀妾生男”等诗句中不难看出,此情此景似乎有着唐婉的音容哭貌。
我在翻阅《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查找陆游怀念唐婉的诗词资料时,看见在《钗头凤》一词的赏析文章后,有一则附录,很有意思,大意是:千百年来一直都以为陆游和唐婉是姑表兄妹,可事实并非如此。经近人杨钟贤、张燕瑾考证,最早提出“姑表说”的是宋元之际的周密。他在《齐东野语》中说:“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为姑侄”。此后“姑侄说”遂被视为信史,沿袭至今。其实宋人刘克庄在其《后村诗话》中的意思是说,唐婉的后夫赵士程与陆氏有姻亲关系。而周密却错会了刘的原意,以致造成了千古讹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