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告诉我,必须再一次去开县。
在三峡库区,全部淹没的县城有8座。2006年10月,随着三峡水位抬高到156米,7座县城已全部淹没,想到最后的开县于2008年也全部沉入水中,心中感触良多,顿生几分怅然。
2006年6月17日,我和县移民局朱占全科长、司机老肖来到新旧县城的高坡处,放眼望去,四周的平原、丘陵和纵横交错的河流尽收眼底,一条名叫小江的河流蜿蜒穿城而过。
一边是已显破落的旧城,一边是鳞次栉比的新城,两城隔河对峙,新旧分明。连接新旧县城的结合部叫南河大桥,桥上车水马龙,人声沸腾,提前搬家的、做生意的移民扛着大包小包在桥上来来往往,似乎比往常更为紧张、忙碌。
县城的周围是几大片平平整整的良田沃野,生机盎然的稻禾田、玉米林,在微风的吹拂下腾起一层层绿色的波涛,仿佛在向我诉说着一个如泣如诉的故事。
开县移民局党组书记陈能文告诉我说,开县在三峡库区8座全淹全迁的县城中有“四个最”:
开县是库区淹没最多、损失最大的一个县,淹没良田5.1万亩;
开县是移民补偿资金最多的一个县,1992年测算就达35亿元;
开县移民最早发明自主外迁,也是库区外迁移民最早启动的一个县,由政府组织的外迁移民就超过25000人,移民自主外迁移民超过5000人;
开县是库区离长江最远的一个县,县城到长江边有74公里……
开县县城,吴淞高程158米,三峡水位达到175米,在县境内江水只涨20多米左右,却要产生移民16万多人!
当三峡工程上马的消息传到开县,世居在开县金色小平原的移民,99%的人都不相信,长江离这里几座大山,几条小河,七弯八拐,“头天过万县,二天打回转,连翻两座山,脚板都走烂”。莫说离万县远得很,就是从开县顺着小江走路到长江口,不歇脚少说也得走上一两天啊。虽然是旱路涩滞,但小江水路则有舟楫之利,日有千帆浩荡出江,从这一点来说,大山深处的开县也并不封闭。
移民“死个舅子都不相信”,从他们迷茫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长江水怎么会一下就淹到这里来?
移民直犯嘀咕:开县离长江七八十公里,我们招惹了谁啊?井水不犯河水,可河水为啥要犯井水呢?
丰乐办事处的移民老李说:“开县被淹,真是比窦娥还冤啊!”
但无情的事实是:长江之水天上来,大河涨水小河满。2008年之后,浩瀚的长江水硬生生地从远远的地方,从小江流域倒灌进入开县,并彻底淹没这个夹峙在大巴山脉之中的金色小平原……
汉丰办事处的移民老张对我说:“开县是最‘无辜’的一个县,好多人一辈子没见长江,更不知三峡是啥模样儿,一个晚上醒来,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三峡移民。”
我两次护送开县移民外迁。我在途中小憩时问移民老杨,他说许多年纪稍大的移民,六七十岁大娘、七八十岁的大爷,一辈子都没出过长江口的不是少数人。“你看有多少人晕车,就知道有多少人没出过远门。”老杨说。
在三峡地区,“金开银万”的说法已有100多年的历史,意思是在自给自足的年代,开县农业经济综合评价还排在万县之前。还有一种说法称开县为“小天府”,这溢美之说虽有一定的夸张成分,但今天站在这里,望着这一片将被淹没的金子般金贵的土地,望着这两年后将永远消失的开县平原,我理解了“金开银万”,也理解了深爱、眷恋着这块土地的开县移民乡亲。
在库区峡江河谷,凡是带“坝”字的地方,都是被千年河谷冲刷出来的、耕种了几百上千年的良田沃土;如巫山县大昌镇旁边已淹没的金色的小平原,叫大昌坝子,有“小成都”之美誉;云阳县高阳镇是一个富饶的小平原,淹没前叫高阳坝;涪陵的坪西坝、丰都的丰稳坝、忠县的搪土坝等地方都要全部淹没。坝,意味平坦、丰饶、富庶。因此,在峡江河谷地带的平原坝子,劝说移民搬迁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没有一个“坝”不是磨破嘴皮,踏破铁鞋。
不少移民干部一听说上“坝”就头痛。
开县的主要特点是“三河三坝”。三条河是东河、南河和浦里河,这三条小河在县境内汇合为小江,流经云阳县后注入长江。这三条河盛产甲鱼、青驹、鲤鱼、鲫鱼、斑梭儿、白漂、虾蟹、水米子、石扁头、黄腊丁等美味鲜鱼。
县城周围的凤凰山、迎仙山、南山、大慈山四座大山之下,有三大块平阳大坝,俗称开县三大坝,即厚平坝、西津坝、水东坝。这些大坝是大坝中有小坝,小坝之中有院坝。在这个鱼米之乡,移民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劳作,繁衍生息,创下了沉甸甸的家业。
用他们的话说是“做梦做错了也没想到会离开家乡”。
“每次去移民家做搬迁动员,看到开县三条河流、三块大坝都要被淹,心中总是充满了依恋之情。”陈能文说着有几分伤感。
我对开县很陌生,记忆中最深刻的只有“伟大的军事家刘伯承元帅的故土”、“柑橘之乡”等浅层次的了解。后来在移民局“卧底”积累素材,几次触摸这块土地,才渐渐有了些认识。
开县地处大巴山麓,交通不便,旧时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高山恶水,匪盗出没;“匪如梳,兵如篦,团防犹如刀子剃”。
民国时期,开县盗贼蜂起,土匪猖獗,兵患频繁,广大人民深受其害。地方豪绅、恶霸与匪徒勾结,坐地分赃;政府、官吏收受贿赂,得钱卖放。因而盗匪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他们明目张胆,数十人结伙趸起“棚子”,昼夜不分,拉肥(指有钱人)绑票,拦路抢劫。民国9年,开县临江一带就有土匪棚子100多个。民国14年,农历十月二十四日晨,匪首方麻子,率匪徒1000多人,到开县临江持枪掳抢,抢走鸦片300多挑和大量金银、绸缎、布匹,拉肥300多人,街上不少居民被洗劫一空,衣食无着。民国35年3月至36年4月,仅一年之内各乡向县政府呈报的抢劫案,竟达70次之多,匪徒们十几人,数十人结伙,荷枪实弹,乘黑夜破门入室,杀人越货,大肆抢劫民财,社会治安极为混乱,人民生命财产得不到保障。
我到开县的当晚,与开县的作家朋友熊建成通了电话。他写的《四十八槽》这部很有影响的作品,就是以当年的“匪患”为背景。大巴山脉的开县与云阳县双江镇、高阳镇、养鹿镇交接的那些群山就叫四十八槽。
所谓的槽,就是沟,沟也是槽,在与山之间向山脚伸出一条条小山沟,长约五六里。沟沟平行,槽槽比邻,槽有柏树槽、拖板槽、斑竹槽、南槽、长槽……沟有大堰沟、排房沟、冷家沟、黄木沟、严家沟、罗家沟、碗厂沟、青木溪、水汽沟……沟槽太多太多,故叫四十八槽,实际上,远不止48个沟槽。
有历史深厚的积淀,有高山流水对性情的陶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便有了大山人的淳朴、剽悍,也有流水人家的细腻、委婉。
上了点年纪的开县人,在描述六七十年代的生活时都会说:“爬的猴儿坡,过的沟沟河;穿的烂筋筋,吃的洋芋坨;烤的转转火,包的棕裹脚;烧的兰花烟,睡的包谷壳。”这几句广为流传的民谣,足以说明开县人当时艰难的生存环境。
贴近民众,贴近生活实际,才对开县移民有了更多的了解。使我有些惊讶的是,从开县人身上,一点也看不到旧时“民谣”中的描述景象。县城里人流如注,车水马龙,市场人声沸腾。这里的农村移民,都住在城区边上,仅以衣貌取人,谁也不会相信他们是农村人。
陈能文说:“开县人的经商意识很强,现在全县外出打工就有43万人,接近全县人口的1/3。开县人开饭馆,在全国很有名,在全国各地,一不小心就会碰到开县人开的饭馆。从2000年到2006年,为安置、护送外迁移民,我辗转于湖北、湖南、安徽、四川、广东等地,每到一处,都有开县人开的饭馆。我认为,开县人姓‘开’,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敢于开拓、开创,敢于走出‘螺蛳壳’去闯荡。”
开县人开饭馆有名,我也是早有耳闻。重庆很有名的“巴渝寒舍大酒楼”,就是开县人郭洪军、陈尔康开的。陈的祖上曾是有名的“一门二进士之家”,他年轻时是一名长江海员,在波峰浪谷中闯荡多年,而今在商海里遨游也是如鱼得水,很快创立了自己的品牌。
6月17日晚上,我和朱占全来到新县城的一主干道,走进了一家亲姐妹合开的“私方菜”小饭馆吃饭。姐姐叫彭紫琼,妹妹叫彭小五,30来岁,姐妹二人长得很漂亮,穿着打扮既新潮又十分得体。店面约有七八十平方米,整洁、简朴、明亮,客人一进门就有“如沐春风”的感觉。我们点了几个有特色的“私方菜”,边吃边和姐妹二人聊了起来。
姐姐彭紫琼介绍说,这个店面是租赁承包,第一年租金就交了4万多元。从现在每天营业收入1000多元来看,生意还不错。旧县城全部搬迁到新县城后,相信生意还要好。
姐妹二人白天在一家不太景气的搬迁企业上班,晚上就经营餐馆,尽管这样很累,但她们从不要夫君来帮忙,怕“越帮越忙”,怠慢了客人。因为,“做餐饮是一个特别细腻的活儿,男人不宜”。
从言谈中可以感受到,姐妹二人对“勤劳致富”几个字可以说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她们深信,只要勤劳,什么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妹妹彭小五说,在这里主要是创立“私方菜”的品牌,完成原始积累之后,将来还要扩大规模,到重庆开餐馆,开连锁店。把开县人善开饭馆的名声做得更大,叫得更响。
离开时,我和老朱向姐妹花送上深深的祝福。
说实话,在库区产业空虚的今天,真希望有一天“开县人开饭馆”能成为全国的知名品牌,走到哪里都能碰到开县人,就像走到哪里就会遇见浙江人一样,让开县人成为中国重庆的“犹太人”。
旧县城内,有很多地方标着三峡工程175米水位线。由于当年开县人“死个舅子也不相信”三峡涨水会淹到县城,县移民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为造成移民搬迁的浩大声势,告诉“狼要来”是真的,就在县城的标志性建筑、主要交通要道、十字路口竖起了红油漆书写的水位线牌。
在开展移民政策培训宣传的日子,我和朱占全还是县城几块“最高水位线牌”的策划人和“始作俑者”。当我几年后看到城里城外这些红色的、醒目的,给人一种紧张感和压迫感的水位线,仍会产生一种是“是毁灭,还是生存”的思考。
我和陈能文、朱占全来到县郊丰乐办事处乌杨村三组,见不少移民房屋都标着醒目的水位线,就不时用相机拍下来作为资料和纪念。一位戴着草帽、打着赤膊的约60岁的老人拦住了我,没想到他竟是一位聋哑人。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比画了几下我才明白,这位赤膊聋哑老人原来是看见我们在拍水位线,要求我们把他家门上的水位线也拍下来。
对这位汗水涔涔的聋哑移民提出的一点要求,我无法拒绝,更无权拒绝。我请朱占全揿动快门,为我和这位乌杨村三组的聋哑移民拍下了一张合影。
他始终对我笑着,没有一点陌生感,使我心中充满了愧疚之意。
如果说这个聋哑移民拉住我们拍照,是心存某一种希望,可我们能给他的也许只能是一张照片。
来到正在紧张修建的开县中学,陈能文指着一排整齐的楼房介绍说,中学占地307亩,建好之后,肯定是开县一道漂亮的风景线。重视教育,移民先移校,是库区多年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只要学校一搬,学生说服家长搬家,远比移民干部更有“说服力”。
民风淳厚,兴文重教,崇文尚武是开县的传统。从地理上看,开县虽地处一隅,但开县人好读书,有治国齐家、关心天下大事的传统。清朝光绪年间,为了反对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中日马关条约”,正在北京赶考的全国1200多名举子联合上书请愿,发起了历史上震惊中外的“公车上书”事件,其中有6名开县举人(杨绍云,欧阳熏、戴锡章、刘秉元、邓云卿、李本筠)参与签名,占了巴蜀两地举人签名总数的将近十分之一,从那之后,开县就被誉为“举子之乡”。
刘伯承、谢南城、邹靛澄三人当时被称为县立中学“三大才子”。县立中学就是今天的开县中学。
开县人重情义,不怕事,且好与外界交流。开县才子熊建成告诉我一件事,也印证了开县人“不怕事、好诉讼”的特点。他说,前几天他从开县到温泉镇的“仙女洞”游玩,看到8年前发现的两幅无法考证的神秘壁画,如今已颜色暗淡残破剥离,而经营者竟打算推倒旧庙建新房。这是难得的历史文物,毁坏了真愧对子孙。他当即提笔给开县县长陈远辉写了封信。县长对作家来信很是重视,立马批示加强保护。
陈能文说,开县的移民工作启动得较晚,主要原因是三峡水最后才会淹到这里,全县大部分属于四期水位淹没线。是否修筑一个或几个防护堤来保护处于低洼处的平原?这些年来有不少的争论,一直到2004年才完全确定方案。
修堤筑坝防护被淹的土地,在三峡库区长廊中,只有开县和涪陵才能看到此景。
我这次取道涪陵、万州来开县之前,专门去参观了涪陵长江防护大堤。涪陵区移民局原副局长徐本栋、肖寿甫二人向我介绍说,这个长江大堤连接乌江坡岸,全长4.54公里,总投资9亿多元,其中移民迁建资金2亿多元。1999年动工,2004年完工。当时争论很大,现在看来,防护大堤的修建,使长江至乌江沿岸一大片城市土地得到有效的保护,保证了因三峡蓄水后而形成的3750米新滑坡区内28公顷土地、约92万平方米房屋的安全。涪陵长江防护大堤,已成为三峡库区一个充满智慧的杰作。
“这个大堤建好之后,群众满意,政府满意。”徐本栋的口气,流露出一种深深的自豪感。
从三峡工程动工以来,开县一直都在“谋划”修筑堤坝防护将被淹没的四五万亩良田沃土,从北京到重庆,都多次组织了科学论证和群策群力技术攻坚。由于有渗漏、滑坡、积雨面积过大、三条河水位抬高而无法流出,以及三峡成库之后小江倒灌等一系列无法解决的问题和一系列不确定因素,国家级的堤防大师、水利大师无一不为此感到头痛和扼腕叹息。
上上下下都在呼喊:拿什么来拯救你,我的开县?
“大防护”的方案在论证七八年后被一一否定,人们的失望、沮丧之情可想而知。真可谓“大的不弃,小的不来”,经过科学论证,开县决定投资3000万元修一个局部防护的小堤坝。
可是,这个小堤坝能发挥多少作用、防护多少土地呢?我决定去探个究竟。
顶着烈日,冒着酷热,我和陈能文、朱占全来到了厚坝农田防护工程的大堤上。大堤正在紧张地施工,推土机、压路机发出阵阵轰鸣。
放眼望去,堤内堤外的庄稼地都是一片郁郁葱葱,长势旺盛,看来又是一个难得的丰收年。
陈能文介绍说,整个大堤能护三峡水位线下的6000多亩田地,但考虑到堤内移民的安全问题,水位线下的房屋全部拆掉,移民全部搬迁,不留一个人,这叫“防地不防人”。由于大堤防护的田地处在水位线下的低洼地,加之山野积雨面积过大,还得安一个抽水站,一年四季都得向堤外抽水,否则,堤内就是一片汪洋。据初步测算,每年抽水的成本也不低,但总比土地淹掉合算得多。
我站在这个大堤上,望着一大片肥得流油的土地将要淹没,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开县三大坝要淹没的良田沃土可是5万多亩啊,眼前这个农田防护工程只能“挽救”6000亩土地。曾经,一句“堤外损失堤内补”的流行语全国叫得震天响,土地本来就是一种不可再生的资源,淹掉了,眼前这个小堤坝真能补上吗?
常言说,沧海变桑田,而这里却是把广袤的“桑田”变成一片“沧海”。在人类科学进步到一定阶段的今天,伟大的社会变革必然会产生巨大的阵痛。到了开县,面对这块土地,我才懂得移民老李为什么会发出“比窦娥还冤”的感叹,我才真正理解做出巨大牺牲的百万三峡移民。
开县这块土地,近几年却是一块多灾多难的土地。近几年来,开县人所遭受的劫难和经历的苦难,在全国和世界上都极为罕见。
2003年12月23日22时许,开县境内由四川石油管理局川东钻探公司承钻的罗家16号井,在起钻过程中发生天然气井喷失控,从井内喷出的大量含有高浓度硫化氢的有毒气体喷涌达30米高,并迅速四处弥漫、扩散……
由于事故发生在晚上,附近农村村民谁也不曾料到,狰狞的死神已悄悄张开了绞杀生命的大氅。凡是“毒雾”掠过的村庄、田野、院落,人和牛、羊、鸡、猪等牲畜,山野的雀、鸟、虫、蛇、鼠等所有生灵均惨遭涂炭,有的低洼地,全家人和圈内牲畜无一幸免……
这次震惊中外的“12·23”井喷惨剧,导致243人因硫化氢中毒死亡,2142人因硫化氢中毒住院治疗,65000人被紧急疏散安置……
开县,在一夜之间全国闻名,在传媒的大力炒作下,在很长时间都是重大灾难的代名词。
重庆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何事忠受********黄镇东的委托到灾民中了解情况。灾区群众向他抱怨当地一些干部作风不踏实,忽视灾民生活中存在的困难。何事忠立即叫来县、乡镇干部,当着灾民的面说:“我们的政府必须处处为灾民着想,谁如果不为灾民办实事,我就跟他没完!”
2004年1月10日,在沉痛悼念“12·23”特大井喷事故罹难者的会上,当沉痛的哀乐响起,全体参会人员齐起立,为死难者默哀。几乎所有参会人员,都流下了悲痛的泪水。
何事忠说:“看到200多名乡亲遇难,我感到十分痛心。这么多亲人突然间失去了生命,这是谁都不想看到、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何事忠在讲话中数次哽咽、落泪……
但是,三条河流、三大坝子、四座大山孕育出来的开县人,并没有被这场空前的灾难所吓倒,他们掩埋完同伴的尸体,擦干眼泪,又投入了家乡的重建和移民搬迁。
然而,就在“12·23”特大井喷惨剧发生8个月之后,也就是2004年9月4日14时,开县降下特大暴雨。5日15时,降雨量达到了开县历史最高的327.3毫米,旧县城所在地水位飙升至172米,超过警戒水位5.6米。
在暴雨倾泻的一夜间,旧县城变成了汪洋中的孤岛。城区街道、场镇摊店被淹,大小商品被洪水卷走,家用电器、大小车辆在洪涛中翻腾。整座县城全部被淹,水最深处达11米,房屋被淹后形成危房8.2万平方米,垮塌2.1万平方米;8.7万人损失惨重,近1万多人无家可归。
这场被称为“9·4特大洪灾”的灾难,全县55个乡镇1041个村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失,受灾面达100%,全县受灾人口高达83万人,60多人死亡,12人下落不明,554人受伤。
经历了特大洪灾、拍了不少照片的朱占全说,洪水和大雨是一对孪生姐妹。5日上午8时左右,街道上积水快到1米,从南河里冲上来的洪水咆哮着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奔涌而来,在前方的三岔路口汇合后产生高达数米的巨浪,然后呼啸着席卷了整个环城路。洪水形成一道道又深又大的波峰浪谷,所到之处,摧枯拉朽,街上商店的门被冲开、广告牌卷走,路边停放的大卡车、小面包车、摩托车被冲得东翻西滚。有的车冲撞到电线杆,有的车冲进商场门市,遮阳棚、卷帘门被冲得东倒西歪。
在县移民局门口,洪水已近两米深。旁边的街道上居民们为保护自己的财产不被洪水冲走,与滔天洪波殊死搏斗。
“那场面太恐怖啦!我当时拿照相的手都在发抖。”朱占全说起洪灾至今心有余悸。
陈能文差点在“9·4洪灾”中丧生。
9月4日的晚上,罕见的狂风暴雨袭击了开县,5号早上9点多钟,洪水汹涌着冲进县城,街上水深两三米左右。陈能文的第一反应就是上街看看遭水灾的移民,从小在河边长大,练就一身“浪里白条”的本领,没想到此时真派上了大用场。
他泅水来到街上,路过移民搬迁单位肛肠医院时,看见医院出来的医生和病人正在搭乘一艘筏子逃生,筏子上装的都是妇女儿童,在喷射般激流的冲击下,随时都有翻覆的危险。他急忙游过去稳住筏子,和几个水性较好的人把一筏人推到安全的高处,又折转身来装二筏……
陈能文在激流中前后推了三筏子,共救了20多位移民。两个多小时与洪水拼搏,他已累得精疲力竭。他正准备撤离时,一个硕大无朋的浪头劈头盖脸地砸下,把他压进了浪渊。当他从水中挣扎着露出头来一看,滚滚洪流已把他推搡了二三十米远。情急之下他抓住一根电线杆,此时,洪水高峰形成,水越来越急,浪越来越大,洪水流速已达到每秒十米,身体正面已扛不住喷射般洪涛的打击,他便用背抵住电杆,双手反抱着电杆,以减缓激流对身体的撞击。他知道只要手一松,眨眼之间就会被波峰浪谷吞噬,此时县城,激流汹涌,已形成了无数个死亡的“百慕大”。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危急时刻,一艘小船上的移民扔过一根绳子。他抓住这根“救命绳”,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逃出死亡的渊薮……陈能文喘过一口气,又冒死投入抗洪抢险中……
事后,他受到县政府的表彰,还披上了大红绶带。当我知道陈能文救了20多名妇女儿童的事迹之后,我打电话祝贺他,没想到他只给了我一句淡淡的回答:“他们都是我的移民啊。”
移民局长说的是“我的移民”,我竟有几分感动。
陈能文水性好,自称是“水猫子”,由于从小就喜欢光着屁股在小河边中戏水,对开县的三大河流有很深的情感。他能讲很多很多关于故乡的小河、关于洪水的故事。
陈能文说,在三峡地区流传着很多“洪水朝天”传说,大禹治水的故事是家喻户晓,沿江很多地方都有禹王庙。比大禹更早的传说则是关于伏羲的故事。传说在很久以前,洪水毁灭了整个人类只剩下伏羲哥和伏羲妹。长大以后,他俩结婚做了夫妻,人类这才又重新开始繁衍。人们常说的“洪水齐天”,就是指的这个故事。
开县这次遭遇的特大洪水,有人说200年一遇,也有人说是500年一遇。不管是几百年,这块土地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损失。
洪灾之后,大地满目疮痍。旧县城位于三峡四期水位线下,按原计划要到2007年才完成移民搬迁工作。如果移民水灾过后在原址重建家园,过一两年又要搬迁,就会造成巨大浪费。陈能文和局长祁美文商量后,决定立即向重庆市移民局、******三峡办递交紧急报告,请求把移民工作提前,移民资金提前到位。
9月7日下午,******三峡办副主任卢纯和重庆市副市长陈光国来到开县。在查看了灾情之后,卢纯认为,移民搬迁工作是应该提前启动起来。卢纯面对严峻的水灾,有些忧心忡忡地说:“现在三峡水位才只有136米,发生特大洪灾以后,开县小江的水就排不出去,已造成这么大的灾难。如果三峡蓄水到了175米怎么办?如果再发生500年一遇的特大洪灾,开县又怎么办?”
这场特大水灾,县城所在地的水位飙升至171.5米,老县城淹得差不多。新县城海拔只有180米以上,如果三峡蓄水到175米水位,再遭遇特大洪灾,新城也很难说不进水。
市移民局紧急筹资5000万元,批准紧急启动20万平方米的房屋建设开工,不管怎么说,安民是最为紧要之事。
陈能文指着高达十几米的电线上挂着的一丛枯草说:“你看,那就是特大洪灾留下的标志和印痕。”
我在旧县城街头这里走走,那里瞧瞧,寻找着昔日苦难的记忆。很多移民都在收拾家什,他们脸上仍然荡漾着笑容,憧憬着搬到新县城的未来生活。从他们自信、乐观豁达的谈吐中,丝毫看不出他们曾经遭遇过几场空前的灾难。
2008年,这个有着1800年历史的旧县城,这个哺育10多万市民的老城和金色的小平原,将永远长眠于江水之下;开县三江三坝,这块承载着太多历史记忆的地方,将成为鱼虾蟹鳖自由遨游之地。
消失了,开县小平原!再见,这块曾经充满苦难的土地!再见,不屈不挠的开县人!
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着泪水,是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