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十)微雲:近來常常夜不能寐,不知是哨子鼾聲如雷,還是帳篷外蟲鳴如鼓,我竟一絲睡意皆無。夜深林間露重,我常獨自枯坐,煙抽的太兇,常常咳嗽,軍醫勸我不要再抽了,微雲,我不是要放縱自己,而是常覺心中苦悶難耐,無處抒發。微雲,我是不是太過在意兒女情意,這幾年來對你竟一刻不能忘懷,我常盼著你活著,卻又夢見你已經去了,你臨去前睜著眼睛,叫著我的名字,怨我沒去找你,微雲,我想一槍崩了自己,卻又怕留你遺世獨立,輾轉反側,竟至於此。
判官說我太過沉溺了,讓我找一個女孩子試試,說不定也就淡了。我試著寫了封信,判官看了忍不住大笑,說我太不時髦了,現在的女孩子早就不喜歡那一套了,還說我寫的錯字連篇,句讀不順。微雲,沒想到我才跟你結婚幾年,在追女孩子方面竟是如此無能了。
判官偷看了我寫給你的信,他說他以後再也不笑我了,我很惱他偷看,竟跟他打了一架,還因此被記了一過,微雲,我是不是很幼稚,一點也不成熟,竟為了這樣的事跟阿正打架。阿正就是判官,他還救過我的命,我後來跟他道了歉,說我不應該打他,但是如果他再偷看我寫的信,我一樣還會打他。判官就常常買煙給我抽,還經常找我一起喝酒。他是個樂天的人,好像從來沒有什麼煩心的事,我想,如果有這樣的朋友一直在身邊,我會不會也變得好起來。
世勛,民國三十一年七月,芷江。
(信十一)微雲:你一定想不到我現在在哪裡,我在廣州的家裡,家人都搬到了老宅,離家六年,心中有太多不忍,我還是回來了。家中祖母、老父、慈母,二叔,三姐,還有表妹韻梅都為我的回來欣喜而泣。世云長得差不多和我一樣高了,是個男子漢了,阿寬一直怪我,德叔也因為你的不見我的不辭而別而自責,當初,我終究還是任性。
我真是該死,竟然忘記了阿元,他已經八歲了,眉眼中依稀有些像你,我看著阿元,竟一時不能自持。微雲,你若見到他,一定也會歡喜,阿元長得跟你一樣可愛。
這幾日家中平靜的生活我竟不能適應,總有莫名的焦慮,我看著院中早已凋零的迎春花,想起那年在南京,你我隔著金燦燦的花叢說話,那時的你卻如在眼前,音容笑貌歷歷可數,可如今花已殘,人無蹤,不想已六年了,我竟也熬了過來。
不知何時養成了夜間獨步的習慣,今天的月色極好,但月光太亮我有些不慣,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卻只是來來回回地踱著,竟這樣過了一夜,我第一次在清晨的房間中給你寫信,微雲,以後若不是遺書,我不會再寫信了。
世勛,民國三十二年四月,廣州。
(最後的遺書)微雲吾妻:
自寧陷別後,六年已矣。兩千一百九十個日夜,我一人獨過,單只形影,淚隕憔悴,每一念你腸如輪轉,每一東望長路迷離。
吾妻身陷舊都,容顏笑語不得見聞,久矣。六年來,音訊不通,生死不知,我不知你生死,你不知我飄零。戰亂紛常,每留遺書,提筆時,不知當做生人別,還是欲賦悼亡辭。如今也習以為常,這或許是我寫的最後一封遺書了,我不是求死,而是生死于我已無異於平常。我雖身死,後繼者無數,倭寇洶湧,猶有盡時,待倭寇蕩平華夏光復之日,一杯薄酒,足以慰懷。吾妻嘗有大志,切不可做小兒女之態,切勿因我死而輕生。我雖身死,卻有人因我死而活,而與家人團聚,不再經受離亂之苦。你我夫妻,新婚燕爾,乍然分離之痛,數年思念之苦,他人無需再嘗。如我身死,變作鬼魂,也是吾妻身邊一鬼,必朝夕相對,日夜守护,吾妻若有所感,必不會終日哭泣,讓我難安。我身雖隕,魂魄長隨,卻可永活在吾妻心中,此生此世永不離分。
匆匆寫就,聊表別後衷腸,我將自幼攜帶身上的琥珀指環附信相贈,如我殉國,吾妻可憑此物到任一葉家商號提取銀資,銀錢物資任憑所用,以恤生活。如不堪其苦,改嫁移志任憑所願,琥珀之信,此生不違。此信及物同往日所留皆托中華書局方家偉,吾妻可信。
世勛,民國三十二年十月,重慶沙坪壩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