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南拆车总厂”总裁封运品出车祸了。
当王家台村一个目睹现场的村民骑着车子前来报讯的时候,拆车总厂的保卫科长腻味老汉正端着一缸子茶水围着他的“专车”转圈儿。这是一辆北京“212”吉普。十多天前县委小车班把它开到这里当废铁卖时,腻味老汉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年几届********都坐过的专车。1976年林中木书记到过一次天牛庙,他清清楚楚地记住了这辆车的特征。县委小车班的人揣着钱走后,老汉立马向他的侄孙要求,无论如何不要拆这辆车,把它修修给保卫科用。老汉的理由是:万一有盗窃案子发生,可以用这车去抓盗窃犯。封运品说:好,不就是五千块钱么?再说保卫科也有会开车的小孔。腻味老汉万分高兴,赶紧让厂里的技术工修理。换了一些零件,又调试了几番,现在能够再度跑动,腻味老汉已经坐着它进了一次县城尝了尝当********的滋味。但县城也不能光去,他今天正想找什么借口再出去溜达一回,不料封运品出事的讯儿就捎来了。王家台的那人说,封运品开着车钻了十里街南边的水库,封运品爬了出来,可是他的媳妇淹死了。腻味老汉大吃一惊,急忙叫小孔开车。小孔是“封总”封运品的司机,如果“封总”不愿亲自开车的时候就顶上去,这时他听了这消息也吃惊万分,急忙跳上吉普去发动。然而打了几次火却发动不起来,老汉只好跳下车招呼工人帮忙。十来个人像屎壳螂滚粪球一样合力一推,吉普车终于开出厂门上了公路。
到了十里镇的南边,果然看见紧靠水库的那段路上停了许多的人与车,交通已经中断。腻味老汉和小孔分开众人挤进人圈,见封运品两口子在岸上一坐一躺,那辆苏联产“伏尔加”轿车则在水里只露出个屁股。老汉向正坐在那里发呆的封运品拍一巴掌:“怎么回事?嗯?”封运品扭头看了他一眼,低头道:“在俺姑家喝多了。”老腻味气急败坏地道:“你看你,喝醉了能开车吗?”封运品便将脸一捂哀哀地哭了起来。
老汉又转身去看他的侄孙媳妇。此时一个不认识的中年人正在为溺水者做人口呼吸,将两只手在她胸脯上一压一压。压的每一下,女人的鼻孔里都要往外冒一点带着血丝的泡沫,那泡沫积攒多了也不消灭,就像一个粉红色的蘑菇长在她的脸上。老汉还注意到,侄孙媳妇的肚子这时很大很大,已经高过了胸脯子,而胸脯子上露出的干干瘪瘪如挤光了的牙膏皮一样的****,又显得十分难看。老汉便不想让那人给侄孙媳妇继续做人工呼吸了,说:“你起来,我试试。”那人喘息着站起身,腻味老汉蹲下去,看看那只粉红蘑菇纹丝不动,再摸摸侄孙媳妇的手腕子,跟侄孙说:“没法治啦,回家吧。”接着就招呼小孔把侄孙媳妇往吉普车上抬。
吉普车开回天牛庙,开到封家品的那座二层小楼,把死者抬进去,里面立即爆发出封运品他娘和他那九岁闺女月月的尖锐哭声。
这哭声很快将邻居们惊动了,他们走出家门,到这座小楼门前探头探脑张望一番,弄清是出了什么事情,不少人的脸上现出了隐隐的快意。对封运品这个暴发户,他们早就认定他总有一天要出事的。狗欢没好天。老辈人早就有这个说法。你看这不果然是?他们在心里暗暗说着。
在八九年前,谁也不会想到封运品会成为天牛庙村的首富。那时他只是一个在公路边补汽车轮胎的小匠人,在村里仅仅是个收入稍多的户罢了。可是两年后,也不知这个小个子男人从哪里取来了经,开始干起拆车买卖:到县城甚至临沂等地买到报废的汽车拖回来拆,拆下的零件卖给一些修车厂,剩下的废铁则堆在那里等需要它的人来收购。干了一年买卖就大了,封运品将转包给别人的二亩多责任田收回,和另外一户换到公路边,再盖起五间屋,正式建起了拆车厂。再往后人们发现了一个现象:封运品再拆车,零件能卖的还是卖,但那些驾驶棚、破车斗子以及拆散的废件不再出手,就那么堆放在那里。时间不长,这儿便有了堆积如山的汽车尸骨,让南来北往的人看了触目惊心,同时也记住了这儿有个较大的拆车厂。一些有意处理旧车的人停下车来问,得知到这里卖能比在别处拿钱多,便立马拍板让封运品去拖。当原有的地盘再也堆不下时,封运品又与别人协商,以每年五百元的价格租下了旁边的六亩。到了前年也就是北京大学生闹事的那年,这地盘也不够用的了,封运品又租来十一亩地,建起了“鲁南拆车总厂”,他自任总裁。下设三个分厂:一厂拆卡车;二厂拆轿车,三车拆拖拉机。以后,这儿的废钢铁虽然不断发售,但近二十亩的地盘上始终是满满当当,就连城里一些行家也不得不承认,这儿已是整个临沂地区最大的拆车厂了。
在这几年里,人们一直对封运品的财产予以猜测。有说几十万的,有说上百万的,莫衷一是。但摆在全村人眼皮底下的几件事证明这家伙确实有钱。一是他从城里雇来的三个分厂厂长和十来个技术骨干,每月工资都开到一千以上;二一个,是他两年前就买了一辆崭新的“伏尔加”轿车,整天开着东跑西窜;三一个,就是他去年盖起了一座二屋小楼。
这最后一件曾在家中和全村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当封运品将自己与娘住的两座紧挨在一起的宅屋拆掉时,人们认为他要翻盖新房,等那地基一挖,人们就发现那不是平房的格局而是一座楼了。首先是附近的住户十分气愤:大家都住屋,你却住高楼,这不是压了众人的运气嘛!不是欺负人嘛!还有,你住在楼上,俺们家里什么事还不叫你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女人到茅坑拉屎撒尿也逃不脱楼上的眼睛。人们赶紧找到村支书封合作提意见。封合作听听群众的反映,看看自己住的平房,也觉得生气。封合作曾去过曲阜,知道那孔府大成殿虽然高,但也比北京金銮殿还矮三砖。这是为啥?就为的上下有别。我这天牛庙的一把手目前还住平房,你封合作竟然要盖楼,你眼里还有没有咱?他立马找到封运品,以村庄要统一规划的名义制止他。白天封运品答应着停了工,可是晚上却去书记家放下了三千块钱。封合作本来不想要的,可是没等推回去封运品就走了。封合作收下这三千块钱,也就不再管了,对封运品的小楼节节拔高视若无睹。
在盖楼的过程中,封运品的爷爷大脚老汉也曾出面制止过他。老汉找到孙子痛斥道:“你个小私孩是晕了头!你愿拆车就拆车,愿办厂子就办厂子,可你就不该盖楼!你要明白,你这样办是最招众人恨了!你趁早把工停了!”可是孙子不听,让建筑队照干不误。大脚气得亲自去拆墙,无奈那砖墙是洋灰砌的,他磨破手指也拆不动,只好对孙子发誓:你盖吧,你盖起来我是不进你家的!书记不管,老汉管不了,别人更无法管,大家只得另寻对策。当小楼落成之后,家家都把茅坑加了顶盖,以保护住女人的屁股不被封运品个****的瞅去。紧接着,不知是谁从风水先生那里打听到了一个办法,说凡是能在自家院中望见封运品小楼的,只要写张“紫微正照”的帖子到那楼墙上贴下,便能保证自家的运气不被破坏同时也能让小楼的主人招灾。于是,封运品的楼墙上每到早晨便有了许多的白纸条儿。封运品的媳妇最早发现了这事,回家说给丈夫听,丈夫却不在乎,说:“一张纸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愿贴就贴去!”婆婆细粉却恼了,她到楼外将纸条统统撕光,随后爬到楼顶上去拉着长腔向四周大骂。可是这样也没能制止住众人的举动,每天早晨墙上还是有纸条。细粉咽不下这口气,就让儿子安排人夜里来站岗。但儿子不答应,还是麻木不仁。细粉只好领着儿媳一夜几次出去巡逻,有时候能遇到前来贴纸条的人,但一听她们出门就逃之夭夭。她们能做的,唯有咬着牙将那些纸条一点一点撕掉。
此刻,细粉肯定是将儿媳的惨死与那些纸条联系在一起了,她冲着门外的人群骂:“你们贴纸条把人都贴死了,可恣了吧?嗯?我把你们一刀刀地剁了!把你们一点点地撕了……”在这骂声中,门外的人一个个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随着一串一轻一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封大脚龟着老腰急急地走进了院里。他身后是由封运垒搀扶着的绣绣老太。老汉进来后说:“俺说过俺不来的,可俺得来看看俺的孙媳妇!”随即,老公母俩就带着哭腔一迭声地叫:“孙媳妇!孙媳妇!”当在一楼客厅里看见躺在那里的孙媳妇,便一起扑过去大哭。大脚老汉哭了片刻,抹一把老泪用指头戳着长孙的头皮恨恨地道:“我早说过你能不出好能,你就不听!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这时封运品真得落泪了。他向媳妇瞅一眼,然后张开嘴哭叫:“是呀!我不该呀!月月她娘!月月她娘呀……”他这么一哭,一家人便跟着他哭,直哭得人人脑壳发晕。
正哭着,封运品的耳朵却突然被谁猛地一揪一提。他扬起脸来看时,原来是黑石顶子村他那两个小舅子大坠小坠来了。他浑身一抖问道:“你们揪我耳朵干啥?”大坠说:“不光揪你耳朵,还想把你个****的宰了!”小坠说:“你个杂种操的,你为啥把我大姐害死?”
没等儿子开口,细粉急忙解释:“月月他舅,运品不是故意的,是他喝醉了。”
大坠小坠齐瞪她一眼,说:“没你的事!”接着兄弟俩就讲,他们的大姐早就回娘家交代过,如果她死了,就一定是叫封运品害死的。
大脚老汉着急地道:“你看你看,月月她娘咋说这话呢?”
大坠狠狠地扇封运品一个耳光,说:“都是这个****的有外心呀!俺姐说,她整天跟****的哀告,说你在外头愿找野女人就找,可你甭离婚,甭害死我。可****的还是把她害死了!”
封运品这时站起身说:“你们不要听她瞎说,我跟她夫妻八九年,怎么能害死她呢!”
大坠说:“你甭撇清!我问你,你今天到十里街干啥的?”
封运品说:“去给月月买了一身衣裳,又到俺姑家坐了坐。”
小坠说:“我问你,你去给月月买衣裳,为什么月月没去?月月也放了暑假在家没事!”
在场的人都去瞅月月,月月则睁大两眼去看她爹。封运品此刻眼中现出惊慌神色,嚷道:“你们别瞎猜!我真是喝醉了酒才出事的!”
大坠小坠一起说:“你甭再说别的,咱们一块到公安局就是!”说完就要拉着他们的姐夫走。
正在这时,腻味老汉到厂里安排了捞车事宜回来了。他瞅见大坠小坠的行为急忙喝道:“你们要干什么?运品现在是总裁,能这样不尊重吗?”
大坠小坠说:“还尊重!对杀人犯还能尊重?”
听了这话,老腻味脸色一变,马上将话软下来说道:“月月她舅,先别这样,咱们到楼上喝杯茶说说话!”
兄弟俩对视一眼,便跟他到楼上去了。
过了一会儿,老腻味下楼喊封运品去了另一间房。嘀咕一阵,老腻味又爬上了楼去。又过了一阵,大坠小坠走了楼来,一起到姐跟前跪着哭:“姐呀!姐呀!俺那苦命的姐呀……”
大脚老汉看着这一幕,与二孙子封运垒面面相觑。老汉朝运品所在的房门一跺脚,说:“走!”就龟着老腰离开了这儿。到路上,他小声对二孙子运垒说:“你哥你嫂子的事,咱就叫它烂在肚里吧。呵?”运垒点点头,一声不吭地扶着奶奶往家走去。
封运品媳妇的葬事很快处理完了,然而有一个说法也在天牛庙和其他村悄悄地传播。那就是:女人的确是封运品故意制造车祸害死的,他两个兄弟看出破绽打算告发,封运品便给了他们两万块钱,把这事捂住了。镇派出所也接到了一封署名“鲍不平”的检举信,要求对这案子查一查。派出所本来不想管,觉得死者亲属都没上告,一封匿名信值得认真么?况且封运品是全县有名的农民企业家,半年前派出所在全镇集资,号召“花钱买平安”,鲁南拆车总厂拿出了一万五,现在要对他认真起来也实在不好意思。不料过了不到三天,县公安局转来了与他们接到的一模一样的“鲍不平”的检举信,要求十里镇派出所认真侦察,派出所长魏广三只得亲自动手查这件事情了。他先到黑石顶子找到大坠小坠,问他们是否了解一些情况,封运品是否给了他们两万块钱。兄弟俩说,对大姐的死他们提不出疑问;封运品是给了他们钱,但这因为他们两家有困难,姐夫要帮一帮他们,而这种帮助正是姐夫和他们的姐姐感情深厚的表现。魏所长点点头:“分析得对!分析得对!”接着又找现场目击者调查,但找来找去,所有的目击者都没看到车是怎样钻到水里的,他们看到的只是浑身透湿的封运品招呼他们下水救他老婆。最后,魏所长回镇上找到羊丫,问那天中午封运品在她家到底喝了多少酒。羊丫说:“喝得可多啦,跟他姑夫两个人喝了两瓶呢!”他姑夫孙立胜在一边说:“是两瓶!是两瓶!”并主动拿来两个空瓶子让所长看。至此,事件真相全部查清,派出所向县局找了个报告,称:封运品杀妻查无实据,纯系个别群众乱加猜疑,建议交通部门按照有关规定处理。交通部门接手了这个案子,按酒后开车造成严重后果这条吊销封运品的驾驶执照了事。
封运品度过这个难关,召开了一次全厂干部职工大会。会上他流着泪讲了妻子这些年来帮他艰苦创业的经历,讲了他在妻子死后的沉痛心情,并说社会上的一些流言蜚语纯粹是对他的人身攻击,多亏人民政府英明,及时澄清了事实。他号召他的部下稳定情绪好好干,把鲁南拆车总厂搞得更加红火。最后他还宣布从下月起提高工资,不管原来的基数多少,每人每天再加两块钱。这么一来群情振奋,散会之后钢铁的敲击声更为响亮了。
就在这天下午,封运品接到了镇上他姑打来的电话,让他去一趟。封运品说姑你有事就在电话上说,羊丫却说电话上不方便让他一定去。封运品便让小孔开着那辆破吉普去了。自从出事之后他再也不坐那辆“伏尔加”,说再坐上去就会勾起他的悲痛心情。到了镇供销社,他叫小孔在车上等着,自己只身走进了姑住的两间破平房。羊丫正坐在一只破沙发上等他。泡好茶,封运品问姑有什么事,羊丫说,她不想在供销社干了。
接着,羊丫又把曾对侄子讲过的情况讲了一遍:这几年因为个体商业户的冲击,供销社一天不如一天了。加上经营手法死板,退休职工多,各种费用大,十里镇供销社的几个门头虽然还在,实际上已经成了空壳儿,业不抵债了。社里挣不着钱,一月只发百十块钱的工资。这还不讲,最近还要职工交“风险金”,一人至少交三千。羊丫说完这些叹口气:“唉,我站柜台的拿不到钱,你姑夫有个能拿钱的地方,可他又不争气……”
封运品听着卧室里姑夫的响亮鼾声点了点头。他了解他姑的处境,更了解他的姑夫。也怪姑当初目光短浅,只想着自己是个临时工最好找个正式的,便找了在供销社饭店当厨师的孙立胜。这孙立胜的炒菜手意还可以,却有好喝酒的毛病。近几年镇供销社只有那个饭店还赚钱,可是孙立胜的毛病也越来越严重,一天到晚不分时候地喝,喝起来便至醉方休。他家里是不敢放酒的,否则孙立胜就无法睡觉。一旦家中有酒,他必定将酒瓶攥着猛摇它几下,然后就正式宣战:“你****的甭晃荡给我看,我非干掉你不可!”宣战之后总是大胜而眠。最严重的是他在饭店当班的时候也喝。有好几次是那边的客人吃着吃着再不见上菜,到厨房一看,史师傅竟喷着酒气躺在地上睡过去了。半个月前县供销联社的领导下来检查,孙立胜又表演了这么一回。镇社主任忍无可忍,就将他辞退了。现在孙立胜整天在家蹲着,除了向羊丫要钱喝酒之外再不干事。可恶的是,孙立胜不干事了还是像婚后多年那样,经常居高临下地吹自己是正式工,并说找了个农村户口的临时工老婆吃了大亏,害得他心情一直不舒畅。
封运品问:“姑,你别在这干了,到我那里去吧。你到分厂当出纳,一月能领七八百。”
羊丫说:“我不到你厂里干。我一个长辈能去当你的部下?”
封运品说:“你是长辈?还有比你辈更大的呢!你看俺腻味爷爷!”
羊丫说:“他干得来,我干不来。”
封运品说:“你想干啥?”
羊丫说:“你借我五万块钱,我到咱庄公路边上开个饭店。”
“五万?”封运品瞅着姑的脸直摇头。“那么多我怎能拿出来?”
羊丫说:“你能白给你小舅子那么多,我借都不行?”
封运品说:“那是哪码事呀?”
羊丫盯了片刻侄子的眼睛,起身把前几天拿给派出所长看过的两个酒瓶提来,说:“运品,这两个瓶子那天魏所长来看过,我说你喝了一瓶,让你酒鬼姑夫硬给灌醉了,实际上你喝了多少?”
封运品的脸立马黄了。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提来的两瓶泰山特曲,他至多喝了三两,其余都让孙立胜灌到肚里去了。他不敢看他姑的眼睛,低下头想了想道:“姑,我借给你就是。”
得到了侄子的许诺,羊丫立马到天牛庙物色地面。在临村的那段公路上察看了两个来回,发现村西北角上靠近拆车厂的一块地建饭店最好:一是显眼,能留得住来往车辆;二是能让拆车厂的一些酒宴定在这里。选定地方,他打听到种这块地的是大木,便去找他商量。哪知大木不同意,他爹老笼头也不同意,说把地给你用了俺可咋办?羊丫说:“我给你们钱呀,用你一亩地,一年给你六百。”大木说:“俺不要。”羊丫以为他们嫌少,就把价格往前涨,不料涨到八百他们不干,涨到一千还是不干,羊丫只好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大木跺着脚说:“就不让给你!你侄子成了阔佬,你再来挣大钱,想得怪美!”
羊丫回到路上再看,还是觉得饭店必须在大木的地里建。可是遇上这么两条犟筋头怎么办?羊丫思忖了一番,决定找村支书封合作去。
封合作在家中带着几分吃惊接待了这位不速之客。望着羊丫那经过化妆风韵依然的一张脸,他更悔当年也更觉老婆那一身赘肉的丑陋。听明白了羊丫的意思,他一股豪气陡然生出,说:“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办成这件事情。”
送走羊丫,封合作便找大木叫他把地让出来。大木耿着脖子说:“俺不让,俺就想种那块地。”封合作说:“她给你钱呀!”大木说:“给钱也不让。”老笼头在一边开口道:“咳,别看着钱好,可是有些事不是靠钱就能办成的。”接着他讲了个故事,说过去有一家人发了财,想把宅子弄大一点,打算把邻居的宅子买下,可是那一家虽穷却穷得有志气,就是不卖。财主家把价钱一涨再涨,最后提出拿元宝把他家的天井排满,可人家还是不答应,那财主终于没能买成。
封合作听明白了故事里包含的意思,肚子里的火便噌噌地窜了起来。但他在脸上并没作出表现,只是微微一笑:“好,你们想学那有志气的就学吧,学出个样子来。”说完转身就走了。
看见村支书对他们无可奈何,大木和他爹都得意洋洋。大木说:“地分到了户,各家刨一爪子吃一口,还用他党支部瞎罗罗?”老笼头也说:“公路边上就是都盖满了饭店,咱那块地也不让!”爷儿俩一高兴,祖传的大食量便更大了,一顿中午饭就吃去了好高一摞煎饼,把大木媳妇刘方莲气得嘴上能拴得住一头驴。
爷儿俩高兴得早了。他们说啥也想不到,就是他们偶尔表现出的英雄主义导致了天牛庙土地关系的又一次重大变化。
封合作是在村“两委”会上宣布他的构想的。他先讲道,天牛庙村在1981年实行大包干之后,又经过了1982年的小调整,留出了部分机动地随时补给新增的人口,总得看是合理的,是调动了群众的积极性的,所以这几年粮油一直增产,人均收入不断提高。但是,这种平均分配土地的办法也暴露出了问题,那就是把劳力都紧紧绑在那一小块土地上,束缚住了他们的手脚,使他们难以从事其他生产。拿咱们村来说,除了封运品的拆车厂,除了封运泽开饭店,也就是费金条几家做一点买卖了。现在外地好多地方实行“两田制”,把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按人口平分作口粮田,一部分作承包田,目的就是叫土地向种田能手那里集中,增加农业产量,同时腾出更多的劳力搞养殖搞加工搞经营。上级大力提倡这种做法,咱们县就有许多村这么弄法。
村主任费小杆插言道:“不假,鼓岭今年就搞了,拿出三分之一的地卖高价,我看这法子不对头。”
封合作说:“什么?你觉得不对头?我还觉得太保守呢!”接着他就把他的盘子端了出来:“我看,咱们要搞就搞个干脆的。我想把全村土地统统收回,五十亩为一个承包单位招标,谁出得多就让谁种。”
我的设想让村两委成员都瞪大了眼睛。费小杆问:“你是说,承包不到的户就没有地种了?那怎么行!”其他人也都摇头表示反对。他们嘁嘁喳喳地算了一算,全村的地如果那么划片的话,也只能让四十来户包,那么要有绝大部分也就是近五百户要丧失土地生活无着。
封合作向他们讲道理:“这样看来是有些残酷。但是历史的前进总是要伴随着残酷的。在座的有几位上过中学,大家肯定记得英国历史上的‘圈地运动’,长达二三百年呀,农民流离失所呀,可是最后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世界上第一个资本主义国家的诞生!现在我们中国农民也太需要用外力驱赶一番啦!‘置于死地而后生’,你把土地给他剥夺了,看他们还不想别的办法去?”
费小杆问:“合作,我没上过什么****中学,不懂你圈地不圈地,我只问你,你有什么资格来剥夺大伙的土地?”
封合作道:“集体所有制嘛,地是村里的,村里有这个权利。”
费小杆说:“狗屁!‘村里’是谁?就是咱们几个×人?地是咱们几个×人的?伙计,不是的!地是大伙的!”
其他干部也都说:“对呀,地是大伙的,咱们没有这权利。”
封合作皱着眉头道:“看看你们,思想这么僵化!”
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支部委员宁山东说:“合作,不是俺的思想赶不上趟,是你这办法太不对啦。你就没想想,那么多的户没地种,你叫他们喝西北风去?我知道,要是那么弄我就得饿死。我一没钱揽地种,二不会做生意。”
有好几个干部也说,一旦抽了地他们只能是死路一条。
封合作见没有一个支持他的,便仰脸苦笑长叹一声:“唉,改革真难呀!”
停了片刻他说,大家一时想不通就暂且不搞大抽地,学别的地方搞两田制吧。见他做了让步,两委成员都说:“行,就搞两田制!”
封合作接着讲,外边搞的,同样是两田制但差别很大,咱们要搞就搞个先进的。一是口粮田和承包田的比例,外地有七三开的,有****开的,咱们就来个五五开;再者,那一半承包田,咱们也不像别处按人承包或者按劳承包,干脆就来个招标承包,哪怕是外村人,只要他出的价高,咱们也给他种。
这方案讲出来,费小杆又立马反对:“你这么弄还是不行。你按五五开,只种口粮田的一人只有四分八厘地,光是吃饭穿衣就不够!”
封合作见他又唱反调,气愤地说:“小杆,现在还是党说了算呵。”
费小杆也不示弱:“你别讲你那党!按分工,调整土地这事属于政务,恰恰是村委管的!”
封合作听了这话越发来气。他这时甚至后悔五年前不该向镇上推荐费小杆当村主任候选人。他那时只看到这人耿直能干,没想到他今天这么不给面子不配合他。他瞪着眼说:“小杆,你要想跟我唱对台戏的话,咱们找文片长去唱,看谁唱过谁。”
费小杆说:“去就去,你当我不认识文片长怎的?”
两位村头就铁青着脸一起往外走。到了院里,封合作从墙角推出村里的公用摩托车,让费小杆像以前二人一道出门那样坐到后边去,可是费小杆气嘟嘟地说他不坐,他回家骑自行车,封合作只好发动摩托自己先走了。
三年前搞乡镇机构改革,撤销管理区这级,将十里镇划了几个工作片,每片设一片长,由镇上干部兼任。鼓岭片的片长是民政助理老文。而老文声称本职工作太忙很少下去,村里有事都要到镇上找他。当费小杆骑着自行车到了镇上后,却见老文的办公室锁着。到别的地方寻封合作,发现封合作正在镇长纪为荣那里喝茶。
看来封合作早已把二人的分歧跟镇长说了,费小杆一进门,纪为荣就笑吟吟地问:“小杆,你身为村主任,怎么不懂得维护集体领导?”
费小杆说:“不是我不维护,是合作说的两田制不合理!”
纪镇长说:“怎么不合理?推动农村商品经济发展,促进农业现代化进程,两田制是一项很好的做法嘛,镇委镇府正要大力提倡嘛!你不要想不通,要把目光看得远一些!”
费小杆愣着眼说:“噢,这事是我错啦?”
纪为荣说:“我认为你是错了。”
费小杆喘出两口粗气,看了旁边略显得意之色的封合作,接着对纪为荣说:“镇长,我错了你就撤我的职好了。当年你撤过我的,今天再撤一回吧。”
见费小杆揭出这个老底,纪为荣的脸便很难看。他把桌子一拍道:“费小杆你不要这么弄刁耍赖,你要我撤,我还不撤你呢!我要你回去老老实实跟着合作落实两田制!”
费小杆一拧脖子道:“你不撤我也不干了!我不能叫兄弟爷们戳着脊梁骨骂!”说完转身走出镇长办公室,跳上了他那辆破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