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家明死后的那年冬天,宁可玉和小米的电视票卖不出去了。
卖不出去的原因是本村有二十多户也买上了电视机。搞了一年大包干,交上公粮和大队提留,家家都还有一些余钱。这些钱,有人用于偿还陈年旧账;有人用于添置新衣和自行车缝纫机之类;有人用于盖屋娶儿媳妇。而一些原来不欠账又没有别的较大开支项目的人家,就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买电视机。他们惊奇地发现,宁可玉那件馋得他们垂涎三尺须拿钱才能看上的玩意儿,只要花三四百块钱就能拥有。而这三四百块钱他们在责任田里忙活一年就出来了。****姥姥个腿,这么简单的事还不快办!于是在腊月里,今天这户树起了电视天线,明天那户树起了电视天线,那些在空中摇摇摆摆的金属制品成为天牛庙从未有过的景观。买上了电视的人家没有一个学宁可玉的,都是大敞院门来者不拒。有的人为了炫耀与自夸,还主动邀请邻居前去观看。这样,尽管小米每天还在村中许多地方书写“今晚电视×××”的广告,可是没人再去她家了。
宁可玉和小米感到了一种失落。这失落不仅仅是金钱收入,更主要的是因为家中热闹了两年多突然变得冷冷清清。尤其对于小米来说,这两年是多么愉快多么满足!电视里不是讲实现现代化么?那么天牛庙的现代化是她家首先实现的。其他人家没有现代化,便只能在晚上一一拿着钱递到她的手中才能分享一会儿现代化。每天晚上许多人享受现代化的时候是很热闹的,他们说笑,嬉闹,传播着本村与外地的新闻,这儿无形中成了全村的一个文化与信息中心。还有,来看电视的多是小青年,小米觉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特别快乐特别有趣。可是现在,人家都不来了,每天晚上,电视机前坐着的只是她和宁可玉两个人。
小米不习惯这种冷清,便向宁可玉提议电视不再收钱。宁可玉同意了,小米就揣了粉笔,到村中写出了最后一次然而是最为广泛的一次广告:宁可玉家电视往后免费欢迎观看。到了晚上两口子敞着院门等,但始终没等来一个观众。小米很失望,说:“这是咋回事呀?”宁可玉说:“不来就不来,咱自己看多利索!”就和小米两个人看。但小米情绪不高,看了一会儿就上了床。宁可玉关掉电视去被窝里摸小米,让小米一巴掌推了老远。
在小米嫁给宁可玉后的两年间,她爹是一直与这“二人帮”划清界线的,声称再不许小米回娘家,如果敢回就敲断她的双腿。由于现代化的吸引力,小米是一直不在乎这些的。老腻味骂他们是“二人帮”,她曾无数次地对宁可玉说:“说咱是二人帮,咱就是二人帮!搞得对,搞得正确!咱坚决搞,搞一辈子!”为了表示搞“二人帮”的决心,她两年中一次也没回娘家。有时出门或下地碰见爹娘,也是将脸一扭假装没看见。不光是不回娘家,连两个姐姐也不再来往。去年过年时二姐小面曾捎讯让她到她家玩,小米想:去啥呢?二姐家也没有现代化。她决定:哪里也不去。因为去哪里也没有在家看电视有意思。
而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年关里,小米就生出对娘家人的思念来。想到当初离开娘家的决绝,她不好意思先见爹娘,就打算到二姐家走一走。腊月二十七天牛庙逢集,她称了两斤油条,又给外甥女买了几朵过年戴的纸花,便去了鼓岭。踏进那个两年多没沾过她脚印的院子,二姐小面惊喜交加接过了妹妹的箢子。而此时小米发现,二姐身边已经又多了一个拖着鼻涕的胖小子,二姐家的桌子上也有了一台和她家一样牌子的“熊猫”电视机。她的心便又像遭了一顿冷雨的浇淋。
说了一会儿话,小面便起身做饭宽待妹妹。在这个时候二姐的胖小子跑到锅屋捣蛋,小米便抱他到院子里溜达。等二姐把饭做好让她吃时,她放下外甥,忽然感到臂弯里有了一种难捺的空虚。她无心吃饭,老是去看外甥,眼光落到胖小子身上便再也移不开。小面发觉了这一点,看着妹妹依旧窈窕的腰肢问:“小米,还没有事儿?”
小米羞赧地道:“没有,也不知咋的。”
小面见妹妹有意探讨这个题目,便逐步深入地询问起来。问到宁可玉行不行房,答案是肯定的;问到留不留“种”,小米却回答不出,一双秀目满布了疑惑。小面说:“小米小米,你真傻!”她把男人应有的情状描绘了一番,然后让她回去注意检验。
从二姐家回来的当天晚上小米就把宁可玉拖上了检验台。宁可玉还像以往那样长时间操作,忽听身下小米发言道:“你撒种呀!”这话让他冷汗满身,那半截残物也立马萎了。小米坐起身按照二姐教给的法子检查却一无所获,气愤地大哭大叫:“宁可玉,你可坑死俺啦!你可坑死俺啦!”宁可玉夹紧双腿低头坐了一会儿,说道:“怎是坑了你,当初是你愿意的。”小米说:“俺没想到你不能生育!”宁可玉便无话可说了。
从此以后“二人帮”出现了分裂迹象。小米再也没有了前两年嘻嘻哈哈的幸福样子,变得少言寡语萎靡不振。晚上电视还是要打开的,可是看着看着她却忽然上前把它一拍凄切地道:“我怎么那么傻?就叫你给哄来了呢?”说着把电视一关就登床睡觉。睡也睡不着,老是长嘘短叹。宁可玉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口,像受刑一样熬那漫漫长夜。
转眼间除夕到了。饺子还是要包的,两口子便坐在一起忙活。电视里有春节晚会,那些五花八门的节目好看得很,尤其是一些相声小品之类更逗人,让小米不时地“咯咯”发笑。不知不觉将饺子包完了,小米想起一项风俗:年五更数包的饺子,如是单数,那么来年会添人口。来宁可玉家的头两年,因为光顾了看电视,就把这事忽视了。现在她心怀一丝希冀与侥幸对宁可玉说:“你数数。”宁可玉瞅她一眼,便忐忐忑忑伸出指头数。数完是八十一个。小米道:“这样看,你还行?”宁可玉点点头:“兴许能行。”
然而半年过去,小米的肚子照样平平坦坦。小米便明白除夕饺子的单数纯属自欺欺人。明白了这点,小米便对床弟之事彻底丧失了热情。夜里宁可玉去她身上,她往往说:“算啦,白搭!”这么一句话便立马将宁可玉毙了,让他停止动作四肢发凉,然后滚到旁边一动不动真得像具死尸。
狗年的最后一夜,两口子当然又包饺子。包完后小米瞅瞅它们,忽然勾起了满腹的伤心事,便一下子把簸箕掀翻,让饺子撒了个满地。宁可玉看看她的脸,说道:“小米你甭生气,咱就是养不出孩子,日子也不会孬。我告诉你吧,咱家还有好多钱,还有四千,你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说着他就到去墙上把******的像揭开一角,从一道墙缝里抠出一个用塑料纸裹着的纸片片。小米接过一看,果然是一张四千块钱的存折,存期为三年。小米想,这个宁可玉真是心狠呀,当年他知道井里的银元却谁也不告诉,现在他有这么多钱却一直瞒着我。但是看看宁可玉今天能把存折递到她手里,小米还是有些感动。四千呢!别看搞了大包干各家收入多了,可是真要在天牛庙村找出一家能存四千块的,肯定还没有。小米又觉出了满足。他觉得宁可玉的话也对。人生在世不可能什么都得着,孩子得不着,能有大量的钱也行呀!
这以后,小米又顺顺当当地让宁可玉上身,不再计较这事有无结果。
1983年的春节前后,沂东县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在县城召开大规模的五级干部会,而是把中央1号文件分发下去,让各公社自己组织传达。县里集中精力筹备的,是打算在正月底召开的“两户一联经验交流会”。
这次会议事先造了极为广泛的舆论。县里决定,除了挑选二百个专业户、重点户、经济联合体的代表参加会议,还要找十个万元户在会上重奖:一家给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并且披红挂彩上街游行。
选拔工作布置到十里街公社,公社党委十分重视,马上让各管理区仔细寻找,一定要找出个万元户去拿奖。甄书记是引导大家这样认识的:万元户在十里街人民中间肯定有,如果没有的话,难道三中全会的春风吹遍各地就没吹到我们这里?这是个政治问题,所以一定要找出来,不找出来是不行的。他这么一讲,各管理区书记的认识也提上去了,都想在自己管理区找出万元户以证明三中全会的春风在他们那里吹得最猛。
鼓岭管理区书记纪为荣也急忙在自己管辖的七个大队挨个儿寻找。到一个村,便让大队干部报上全村最富的户,然后就亲自上门算账。算一家不够,再算一家还是不够。六个村跑完,最富的户年收入也只是五千块,与标准差了整整一半。最后来到天牛庙,纪为荣对封合作说:“全部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这里了!”封合作为他提供了三户名单:一是跑四乡收羊皮的费金条,一个是养猪比较多的费文五,一个是在村西公路边补汽车胎的封运品。纪为荣便一户一户地算。找到费金条,这个昔日的“尖头怪”一听问他贩羊皮挣多少,吓得小脸干黄,急忙说他早就不干这投机倒把的买卖了。纪为荣和封合作哭笑不得。纪为荣说:“看看吧,极左路线的流毒有多么严重,真得进一步解放思想呵!”他耐心地向费金条讲明意图,费金条却连连摆手:“哎呀还万元呢,我一年连一千块也挣不着!****娘的县皮革厂的王八羔子太抠,一张羊皮才给几毛钱的利钱。”纪为荣不信这话,又做解放思想的工作。但是尽管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费金条把收入数目公布到三千四就再也不往上涨了。纪为荣只好叹口气离开了这个羊皮贩子。到费文五家也没达到理想。那家伙性情憨厚倒是实事求是,可是他一年放养的那一群猪即使不计成本也只是收入四千二。
只剩下封运品了。为了有的放矢不再落空,纪为荣一边走一边让封合作详细介绍了这青年的情况。封合作讲:自从去年春天他爹封家明让牛顶死,封运品就没再去东北。但他不安心农业生产,利用他家靠公路的条件,在院墙外搭了个小棚,买了一套工具,专门为南来北往的汽车补胎、充气。去年干了一年,他就盖起了新房,娶来了媳妇,估计收入不少。
说到这里,封合作又讲:“不过,村里对这青年反映不好。”
纪为荣问:“反映什么?”
封合作道:“说他思想太差。去年有一段,到他这里补胎的汽车特别多,都是在附近路上让钉子扎破的。有人怀疑是他故意去路上撒的。”
纪为荣问:“有没有证据?”
封合作说:“没有,只是这么猜。”
纪为荣说:“没有证据就不要随便否定人家。”
封合作又说:“还有两件事:一件是他爹死了,他两代三个老人都需要他和他兄弟一块养着,可是他结婚后坚持要分家单过,说他可以拿钱,一年拿六百,他爷爷奶奶三百,他娘三百。虽说给的钱不少,可是这么做总是不近人情。”
纪为荣说:“其实这也是一种新的观念呀。他拿了钱就证明他还是知道赡养老人的嘛。”
封合作说:“还有一件牵扯政策问题的,我正要找你汇报:他因为生意太忙,媳妇也要给他当帮手,自己的责任田就不种了。他弟弟要种,他爷爷也帮着说话,可是他不肯,转给了不亲不故的另一户,到年底要人家给他一部分粮食。村里有些人说:这不是旧社会地主的做法么?”
纪为荣说:“噢,这种做法外地也有,我看过材料。不过有关部门讲,先不要大惊小怪,观察观察再说。”
二人正走着,忽然遇到了腻味老汉。老汉一见纪为荣就忙追上去道:“哎,纪书记,我正要找你问问!往年过年都发救济,今年怎么没见来?”
见到这老汉纪为荣心里立即生出些反感。他在鼓岭管理区工作六年来,最头疼的就是这老汉向他要救济。每当上级拨下救济粮或救济款,老汉都要向他伸手,一旦要不到就问他眼里还有贫下中农没有。今年好了,上级再没拨救济款,就免了这个麻烦。
纪为荣冷冰冰地说:“到了什么年代了,还要救济?”
老腻味说:“什么年代也得要!我这么大年纪了,闺女都走了,种地又没有力气,共产党想饿死我?”
这么一说纪为荣便生气了,便不再理他,板着一张脸往村西走。然而老汉还是跟在后头喋喋不休:“咳,毛主席一死,咱掉到后娘手里去啦……”
到了公路边,一眼就见两辆大卡车停在修车铺门前,封运品正和他的媳妇忙活着。发现有人来,两小口站起身,两张抹了道道油污的大花脸立即把纪为荣逗笑了。纪为荣说:“小两口闹发家,真是不简单呀!”
当封运品的媳妇恭恭敬敬搬过凳子,封合作就把纪书记的来意讲了。纪为荣随后说:“咱们算算看,希望你能够格,到县里领大奖去!”说着就掏出小本子准备纪录。
封运品听完之后笑了:“你是说我是万元户?胡扯蛋!”
在一边的腻味老汉立马呵斥他的堂侄:“运品你怎么对领导这种态度?这种态度不好!”接着他又向运品挤挤眼:“可别露底。过几天,再划你个地富成分,有你好看的!”
纪为荣被老汉的话弄火了,他严厉地说:“你别在这里,你快走!”
老汉便笑一笑转身走了。
接着纪为荣让封运品讲他的收入。封运品说:“真是没有一万,去年盖屋娶媳妇的钱我才刚刚还上。”
“真的?”
“真的,骗你不是人!”
纪为荣的脸上现出了浓浓的失望。他拿钢笔杆敲着额头思忖了片刻,又说:“这样吧,你就当个专业户代表吧。”接着他说,现在上级讲了,中国农村要搞两个历史性的转化,就是从自给半自给的自然经济向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转化,从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转化,专业户、重点户就是实现这两个转化的排头兵。封运品你就是标准的专业户,就是排头兵。希望你去参加这个会,学习先进经验,进一步解放思想,回来之后甩开膀子大干,到年底当个真正的万元户!
想不到封运品说:“我不去开会。”
封合作问:“为啥?”
封运品说:“我走了,这里的活谁干?”
纪为荣说:“哎呀,不就是两天么?去,一定去!”
封运品道:“到时候再说吧。”说着就摸过家伙又干起活来。纪为荣与封合作见他这样,叮嘱两句就走了。
到正式发来开会通知时,封运品果然不去。纪为荣大怒:“还有这样不识抬举的来!就是绑也把他绑去!”封合作便与另一个支部委员强行锁了封运品的修车铺,亲自坐公共汽车把他送到了县城会场上。
这件事立马传遍全村,同时也在全村人中间引发了激烈议论:咳,就那么一个除了钱谁都不认的混小子,上级还要请着他去开会!真稀奇呀真稀奇!等下午封合作二人回来,听说明天开会的人还要趁县城逢大集的时候游行,大伙们便对这次会议的宗旨更加迷惑不解。第二天,好多人便一早去了县城打算看一个究竟。
这天去县城的有腻味老汉。尽管老汉自认为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但还是被那天的场面震动了。当十点来钟赶集的人到得最多的时候,那支游行队伍出现在了大街上。前面是上百名小学生组成的鼓乐队,鼓号声震天价响;紧接着是比人走得还慢的一队汽车。头前是几辆轿车,人们说里面坐的是********和县长,他们亲自为万元户开路。轿车后面是七八辆大卡车,头两辆上的红布横幅大写着“万元户”,后面几辆依次是“专业户”、“重点户”、“经济联合体”。万元户一共二十一,人人身上披了一床红绸子被面,手中扶着的则是一辆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二十一个庄户汉子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风光,人人脸上都羞喜交织。街边观者如堵,一起向他们投来含意相当复杂的目光。腻味老汉听身边的一个城里干部模样的人解释:县里本来是要奖十个万元户的,可是哪个公社都有报的,去掉哪里的哪里有意见,只好一个公社奖一个。后边的“两户一联”代表虽然不如前面的万元户风光,可是每人胸前都有的那朵花也让他们红光满面……游行队伍走过去了,老腻味才注意到还有一辆宣传车在宣传:“各级领导都要积极支持他们,认真保护他们。若否定他们,就是否定四化;若打击他们,就是打击四化……”
腻味老汉忽然觉得这话很熟。仔细一想,对了,那年上边这样讲:否定贫农,就是否定革命;打击贫农,就是打击革命。——啊呀,怪不得咱没人疼了呢,是上级又有了新的阶级路线啦!上级不再依靠咱贫下中农了,要依靠专业户重点户特别是万元户呀!
老汉如醍醐灌顶一般大彻大悟。他想:****闺女得跟形势呀!不吃形势不吃香呀!咱也要当万元户呀!
从县城回来他便考虑当万元户的途径,夜里叨叨个没完。他跟老婆说要养猪,养羊,养兔子,养一切能换钱的活物;要种苹果,种山楂,种栗子,种一切能换钱的树木;要搞运输,搞加工,搞贩运,搞一切能赚钱的行当……老婆边听边笑,说:“算了吧你个老杂碎!‘夜晚盘算千条路,早晨起来还得卖豆腐’——你本钱在哪里?”这一问却没难住老汉,他说:“我去要救济款!”
第二天他便去鼓岭找纪为荣,表示要响应上级号召,把自己发展成专业户。纪为荣说:“你想搞就搞呗,找我干啥?”老腻味说:“找你支持呀!我没本钱,你快拨点救济款!”纪为荣气得眼一瞪:“慢说现在没有救济款,就是有,也不是做那用途的呀!”老汉想想说:“那你就叫信贷员贷些款给我!”纪为荣说:“不行,贷给你还款没有保证。”
腻味老汉碰了钉子,回来气得直骂。骂完坚定地说:“他纪猴子敢不叫我当专业户?我偏当!咱的革命行动谁也挡不了!”他便蹲在家里掐着脑袋想办法。正巧这天小米又回娘家,他一下子有了主意。小米年前在她二姐的带领下曾回来一趟,挎来了两瓶兰陵大曲和一箢子馍馍。老汉本来想把这个他曾深恶痛绝的“二人帮”成员撵出家门的,但一看小米带来的吃的喝的,再想一想如今中央都不讲阶级路线了,我还讲它干啥?遂接纳了闺女并开口享用闺女的贡品。但因以前自己的立场太坚决,和闺女在一起总是觉得别扭,不愿跟她多说话。闺女好像也有同感,到家之后多是和她娘在一起。母女俩在一起时便小声嘁喳,都说了些啥老汉也懒得问。但根据老汉的判断,宁可玉还是有钱的。那么,钱的问题就从他那里解决。
他跟闺女说:“小米,帮你爹个忙行不?”
小米问:“帮啥忙?”
“借点钱使。”
小米立马问娘:“你都跟俺爹说啦?”
金柳说:“没有呀!”
腻味老汉由此更加认定自己的判断正确,就向闺女讲了自己的打算,并且猛讲了一通当专业户的政治意义。小米想了想说:“当专业户好,那咱们两家一块当好不?”
老汉心里不想和宁可玉弄到一块,但想想还得用他的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说:“好!”
接着他说出了这样一个方案:两家搞一个经济联合体,养鸡。宁可玉出钱,他出院子;劳力呢,他家出两个即老两口,宁可玉出一个即小米;挣了钱则平分。小米同意了,马上回家说给宁可玉听。
宁可玉当然听出了这方案的不公,瞅着小米好半天没有说话。小米看出他的不痛快,说:“怎么,俺爹的闺女都叫你给诓来了,你就不能帮他这点忙?”
宁可玉知道拗不过她,便问要用多少。小米说:“俺跟俺爹算了,买小鸡用一千,买饲料用一千。”
宁可玉便把存折拿出来,提了两千给小米。但他提议说,养普通鸡不如养乌鸡,养乌鸡换钱多。这是他到十里街买化肥听人家说的。到底怎么样,可以到公社畜牧站问问。
腻味老汉见闺女弄来了钱,又带来了宁可玉的建议,心里十分高兴,大声说:“那就养乌鸡!我下午就去公社问!”
下午他去一问,果然有这么回事。畜牧站的老田说,是临沂药厂下来联系养乌鸡的,养大了他们收购。因为是造药用的,价格比普通鸡贵不少。如果同意的话就和站上写一个合同,然后就到江苏如东县进小鸡。老汉就痛痛快快在合同上摁了手印。
回到家便收拾院子,腾出半边来垒了个大鸡舍,上面蒙上了塑料网子。接着,老田也把小鸡给拉来了。一时间,院子里响遍了这种黑嘴黑爪小动物的喳喳声。
老腻味养乌鸡的消息很快传遍四方。公社正为了贯彻全县两户一体经验交流会精神抓典型,一听天牛庙冒出了一个,干部们马上来看。一看还真是典型,而且是过去一个老贫农老贫困户干的,更是意义重大。甄书记还给起了个名字:“天牛庙特种鸡厂”,亲笔题写了,让大队书记封合作负责做好牌子挂起来。几天后,公社组织了一个现场会,让各村书记都来看。老腻味面对那么多观众侃侃而谈:他怎样响应党的号召决定大搞养殖业,中间克服了多么艰巨的困难。特别是在某某领导那里碰了严重的钉子也不后退,终于把天牛庙特种鸡厂建了起来。说到这里,他用尖锐的目光瞅了纪书记一眼,而此刻的纪为荣已经后悔得噬脐莫及连头都不敢抬。讲完这些,老汉还像个专家一样讲起从畜牧站听到的知识:这乌鸡是稀有鸡种,药用价值很高,用它配了别的药造成乌鸡白凤丸,能为妇女同志解除好多毛病,像月经不调、崩漏带下什么的都管……他的介绍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他讲完是公社书记讲话,兄弟大队干部做表态性发言。会议结束已是中午,天牛庙村支部将早叫人做好的豆腐和煎饼拿来,让与会者吃了一顿便餐。当典型的同志当然也在会上吃。腻味和小米父女俩吃得饱饱的,目送各级领导离去,四目一对欣然笑道:“当经济联合体真光荣呀!”
第二天,纪为荣亡羊补牢,亲自领着信贷员来了。纪书记先诚恳地检讨一番,然后让信贷员把一千块钱送到了老汉手中,说是提供一点点帮助。老汉接过来矜持地道:“嗯,我是需要点资金。要知道,这乌鸡得吃混合饲料,机器造的,没有资金是弄不来的!”
公社现场会后,老汉的名声大振。连县里有关部门也知道了,经常有小车开到他的门前。那些领导来这里后,看上一番,再握着手热情鼓励一番,弄得父女俩心里像小春风呼儿呼儿刮。
这一天来的小车最好看,下来的人也最有派头。等跟车的人一介绍,原来是县委的一把手巴书记。但巴书记没有架子,照样和老汉握手,到鸡舍边仔细参观,临走时还一再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好好干。送走********,老汉无论如何也抑止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抬头看看这个当年宁学祥居住的大院,对小米说:“咳,宁学祥他算老几?县太爷知道他的门朝哪?”小米点着头说:“是呀爹!是呀爹!”她说完这两句,飞跑到鸡舍对那些已经退尽绒毛长出大翎的乌鸡们说:“知道不知道?刚才来看咱们的是********呢!”
随着参观者的屡屡光临,小乌鸡渐渐长大了。当然在这段时间里也死掉了一些,大约有十分之一的样子。宁可玉不便到老丈人家中看,但每当小米晚上回家就告诫,要她注意防疫,能卖的时候赶紧卖掉。小米向爹转述这些,爹却歪一歪鼻子道:“他懂个****槌子!”
当天气变热夏季到来,畜牧站的老田接连来了几趟,说是鸡应该卖了,因为这乌鸡在能交配产蛋前是“童子身”,药效最大,也最值钱。老汉犹犹豫豫地道:“那上边再参观看啥呢?”老田说:“你养了鸡是干啥的?是挣钱呢还是供人看?”老汉想了想道:“政治性也很重要,这是********来看过的,我如果把鸡卖了怎么向领导交代?”老田摇着头说:“你呀你呀!”
正在这时,纪书记来下了个通知,县里将在八月底召开第二次两户一体经验交流会,让老汉准备到会上做典型介绍。这一来,老汉更不打算卖鸡了。
这时,七百多只小乌鸡已经全部进入了青春期。每到下半夜小公鸡引吭高歌搞得腻味老两口无法入睡。到白天,这些小公鸡则忙于恋爱连吃食都顾不上。宁可玉这时催促小米赶紧卖,可是这话到老汉那里就给否决了。老田来看了之后十分着急,说:老封呀快卖吧,再不卖就危险啦!他还告诉老汉一件事:几年前北京有个大型机械化养鸡场,******去视察了一回并题了辞,结果全国都去参观,不知哪一伙带去了病毒,时间不长鸡就全死光了。老汉一听也有些紧张,但想想县里的会,说:“等开完会吧。一开完会立马卖!”
离开会还有十几天,老汉就一天天地等。想不到过了三四天,忽然有许多鸡开始拉薄屎并且精神不振,这天早晨,鸡舍里竟出现了一大片倒毙者。老汉急忙叫来老田,老田看了顿足道:“完啦完啦彻底完啦!”老汉说:“你快给治呀!”老田说:“大群的鸡到了这一步,就是神仙也没法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把活着的杀了运到药厂去,看他们能不能要。”老汉便冒着满头的汗招呼小米和老婆动刀子。老婆说:“这么多鸡什么时间杀完,小米你快叫宁可玉去!”老汉也没阻挡。这样,宁可玉很快来到了这个他四十多年没再踏进的院子。但他没顾得上怀旧,急急忙忙当起了屠鸡者。
在大肆杀戮血流遍地的光景里,又有一些乌鸡寿终正寝避免了刀抹脖子的厄运。小米心疼得厉害,一边给杀掉的鸡退毛一边哭。
把鸡全拾掇完毕,便雇了一辆拖拉机由老田带着往临沂送。由于路远天热,到那里后一车鸡已是臭气熏天。药厂的人不愿收,他们便苦苦哀求,腻味老汉还搬出支持专业户的政策来教育他们。这样,厂里才同意收下,但有一条:必须降价。老汉看看这一车臭鸡肉,咬着牙说:“降就降吧……”
就这样,“天牛庙特种鸡场”经营了半年,一共换来一千一百四十三元的毛收入,不算人工,净赔三千八百多块。
在老腻味忍受着老婆、小米的嘟哝一天天在家中抽闷烟的时候,还有好几伙外地参观者前来。老汉只好请人写了告示贴在紧闭不开的大门上:“为严密防疫起见本鸡场谢绝参观请予以合作。”
在“入伏”这天,一辆满载了花圈的大头车突然开进了天牛庙。车上的人问清封铁头的住处,便径直去了他家门口。此时老书记正在院里闲坐,看见门外那不祥的花圈车,惊得一下子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车上已下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臂戴黑纱的年轻人冲他叫声:“大伯!”封铁头认出是费文典的养子费弓,便明白了这车为何而来。他涌出一包老泪说:“你爹老啦?”费弓红着眼圈点点头:“老啦……”
和费弓一起来的中年人是地区民政局的孙科长。到家里坐下,他与老铁头讲了已故费局长的遗嘱。他说,按规定,费局长这级领导干部去世后,应把骨灰存放在地区革命干部纪念堂的,可是费局长在垂危之际向组织和家属讲,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起初组织上和时学娴同志都不同意,但是费局长强撑着最后那口气一再要求,大家便同意了。今天,他就和小费来沂东办这件事情。
听了这些老铁头问:“文典兄弟在哪里?”
费弓说:“在车上。”
老铁头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等费弓把骨灰盒递到他手上,他平举在面前,看着费文典那张照片,老泪纵横地说:“文典兄弟,你就这么想回咱天牛庙?啊……”他这么一说,围观的人们都潸然泪下。
接着,大家又回到院里商量如何安葬死者。孙科长讲,时学娴同志的意见是,让老书记找人帮帮忙,下午就让费局长入土,他和费弓接着回去。老铁头一听立即摇头否定,说:“不行,文典兄弟回到家,说啥也得在村里过一夜再上东山。你们忙就先回去,其他的事不用你们管了。”他这么一说,孙科长和费弓面面相觑,走出去悄悄商量了片刻,回来道:因为这车明天还有别的任务,孙科长下午回去,费弓则留下送他爸爸。老铁头便答应了。
接着,老铁头让人找来儿子封合作,让他抓紧安排人在费文典的旧宅布置灵堂。封合作为难地说:“爹,那是大队卫生室……”老铁头打断他的话:“赶紧腾出来,让你文典叔住一夜!”封合作只得马上去落实。
老铁头吩咐老婆儿媳办饭让孙科长吃下,送他走后,他便去了费文典的老宅。这时,堂屋里的药品已全部搬到了另一屋,这里放了一张八仙桌,桌上端放着费文典的骨灰盒。老铁头到桌前深深一揖,跪下叩了四个头,然后就坐到旁边和费弓一起为死者守灵。他一边抽烟,一边慢悠悠地向费弓讲自己与他养父这些年来的友谊。出身于临沂福利院的小伙子聆听着这老汉的讲述,茫然而又不失礼节地点一下头,再点一下头。
费文典的灵堂建立后,村中与死者远远近近的人便陆续前来吊孝。到这里放下一刀纸,叩四个头,到老铁头跟前感叹几声,打量费弓几眼,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去。
作为联襟,大脚老汉是午后来的。他带了他的二孙子运垒。祖孙俩一前一后,中间还明显地空出了封家明的位置。他们作揖,叩头,神情端庄严肃。接着,大脚一歪一顿地走上前去看了看费文典的照片,回头小声跟孙子说:“还是那样子。”
吊孝的人走了一拨再来一拨。下午是这样,晚上还是这样。
到了夜深,来人就很少了。但院门仍然没关,老铁头仍然坐在屋里没睡。费弓则坐在桌边,手托着额头打起了盹儿。
老铁头坐了一会儿有了尿意,便起身走出了房门。院里的电灯正亮着,他看见有一个人正站在院门外,手扶着门框向里张望。他问一声:“谁?”那人却转身走了。老铁头走到院门外瞅瞅,原来是一个老女人迈着小脚在急急地走离这儿。看那背影,是绣绣老太。老铁头的心猛然一抖:这女人,是来偷偷送她当年该嫁未嫁的费文典的呀……
老铁头想喊她回来,让他到屋里好好看看,但老太太却一直急急走着连头也不回一下。看着她那远去的小小身影,老铁头的泪水再一次溢出了眼窝……
第二天,老铁头便让人到东山刨墓坑。封合作问墓坑是单挖呢还是跟苏苏在一起。老铁头问费弓:“这事你娘是咋交代的?”费弓道:“她没说。”老铁头说:“她没说,就由着咱做主了。叫你爹跟你大娘合葬!”封合作把爹扯到一边悄声说:“这样不合适吧?俺那个大娘后来不规矩……”老铁头把脸一扬:“谁在世上没有一点半点的错?就这样办!你文典叔保准同意!”
下午,老铁头带领村里许多人把费文典的骨灰盒装进一口突击做成的棺材,像寻常出殡一样送到了东山。此时,苏苏的坟堆已被掘开了半边,在缺着的那一半里,一个挖好的墓坑正躺在那里。
落棺,添土,一个大大的坟子圆了起来。看着它,人们唏嘘不已。
最后,老铁头让众人包括费弓都回村,他自己留在了这里。他把手袖着,半蹲半倚,靠在了费文典的坟堆旁边。
天牛庙几大姓的墓地都在东山上。此时夕阳西下,橘黄色的阳光洒过来,将一大片坟堆照得半明半暗。封铁头睁开一双老眼看了一圈,这时他突然发现,和他的生命有过密切联系的许多人,现在已经都躺在这个东山上了。
在一棵马尾松旁边的两座坟,是他的前妻和他的长子。那个给他带来过最大苦恼的傻女人,最后却是受他牵累而死的。不知他在这黄土之下还会不会喊那让人可气可笑的“俺不敢啦”?坷垃,他的瘸腿长子,在人家受了多年的罪,连媳妇都没娶就死了。坷垃,我可怜的儿呵……
在更远的地方,那是银子的坟堆。这个他一生中最为爱怜的女人,已经在这里睡了四十多年了!银子,银子,当年你就是不答应我,我也不该让你在大复查中丧命呀。你能知道我当时的心思么?你如今能原谅我么……
在另一个方向趴在草丛里的一堆,是他的战友郭小说。这个当了多年长工的疤眼汉子,当年搞合作化是多么积极,对集体是多么爱护。******办公共食堂让他当主任,他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喝,唯恐伺候不好大伙。后来粮食吃尽了,大伙饿红了眼,就怀疑食堂的人偷吃,说小说“好像胖了”。就为这句话,他连该吃的也不敢吃了,天天饿着肚子。终于有一天,他把饭桶再次提到大伙面前的时候,自己却一头栽在地上再没起来……
坟上长了一丛腊条的是宁兰兰。这个伶俐俊俏的妇女主任,当年在工作上帮了他多少忙呵。老铁头承认,在这世上,最能懂得他的心的就是这女人了。两人心里都有数,但都是顾忌到家里的另一人,才始终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哪知道,在**********中有人在村里贴出大字报,上面画着他和她赤条条地搂在一起。宁兰兰看了之后,当天夜里就喝卤自尽了。而写这张大字报的人,至今也没能弄清是谁……
另外两个坟堆,则是他曾经的对头了。那个是费大肚子。这个在六十多年前搞了一场“拨地瓜地”运动,跟他领导的争取永佃权的斗争对着干的人,一生中没能吃上多少顿饱饭,而到最后却是撑死的。那是一九六O年,大伙都在挨饿,他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在一天夜里撬开大队仓库的门,摸到了一口齐胸高的大瓷缸跟前。里面有小半缸花生油,他就趴下去探进身子喝。也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知为啥喝饱了不出来,反正第二天人们从缸里拖出他时,稍动他一下他就九窍冒油……
那一个是宁学武。这个闹退社的老富裕中农,当时被判一年徒刑。也不知怎么弄的,这个像牛一般结实的汉子,仅坐了半年牢就死在了里头……
都死了,都死了,就我还活着。我也快了,也快了。年纪到了杠儿就得死呀。文典兄弟,我很快就来跟你做伴呀……
看看日头即将落山,老铁头活动一下蹲麻了的双腿,站起身慢慢往山下走去。走到山脚的时候,他忽然看见,路边大片郁郁葱葱的庄稼地中间,竟有一块荒着,眼下长了一地狗尾巴草。
他想起,这就是队里分给他的那片“责任田”。分的当年,他让儿子量出自己的那一份,坚决不让种,以表示他这个天牛庙村农业集体化的创始人对大包干的反对态度。三年了,这块地就这么一直荒着!
面对着这块地,老铁头忽然感到了深深的内疚。他想,我过去安慰安慰它吧。于是,他就沿着田埂,一步步走近了它。
走到地里,蹲下,他感觉一地的狗尾草都在摇摇晃晃搔他的脸。老铁头知道,这是地在跟他说话,是这地在责怪他。他铺开一双大手,把一片狗尾巴草压平,摩挲着地皮说:我不该呀,我真不该呀……
他蹲在那里,长时间没有起来。
太阳终于要落下去了。老铁头想起身回家,可是他的腿却不听使唤。他觉得奇怪,看了看西天边,竟发现那轮正在下落的日头此刻正像早晨那样急剧地升起。这是怎么回事?是我转了向,还是早晨已经到了?老铁头还没想明白,他就重重地倒了地里。
一地狗尾巴草摇摇曳曳,略显几分温柔地遮住了这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