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俯首跪在地上,青砖很冷,一点儿也不像寻常的寝殿里铺着地毯,预备着入秋烧地龙。只见红色裙摆慢慢迤逦下来,一声轻微的“呜……”明珠略抬起手,竟见大殿下正将那盒圣人赏赐的月饼漫不经心地喂给自己手中的白猫。
她仍然是一袭红衣,黑色长发如瀑垂落,眉目间如有严霜,微微发白。但她还是如记忆中一样美,二十七岁了……女子最美好的年纪已经过去,但她还是这样美。
终于,她不知是喂,还是塞,终于将那猫喂完。然后轻轻拍拍手,站起身来,声音还是很淡,道:“起来吧。”
明珠不敢不从,谢恩起身叉手而立,目光谨慎的地垂落。但她的余光却仍忍不住将这屋子打量遍。窗纸有些已经破了,室内也像很久没有打扫过。只有殿下手边点了一只白烛,细看,月光清冷,那些破败的窗纸上,竟然全是疏影横斜,折枝梅花。从前王尚服专教她们年轻内人认过,圣人和他的胞弟以绘画闻名于江南,这种画法,只有出自江南房家。这是房氏的梅花……然而圣人封笔多年,只教过四殿下作画,这些折枝梅出现在这个地方,只能是大殿下自己画的了。尚服又说过,房氏作梅,圣人行笔疏放,而其弟房迮疏狂。她眼前这些梅花,明显更偏向后者。
明珠忽然想起来,大殿下的叔叔房迮,从前似乎就是她的太傅……
“又是一年中秋了。”大殿下顿了顿,这停顿之漫长,几乎让明珠怀疑前后是否为一句话,“母皇、父亲圣躬可好?”
这问话合乎常理,明珠忙答道:“回殿下,万岁、圣人一切安好,殿下放心。”
羲和向她走近了几步,忽然发现眼前这女孩儿有些眼熟,遂开口问道:“本宫瞧着你面善,又是长年不见人了……你是本宫从前见过的?”
这话让明珠心里一颤,连忙答道:“回殿下,妾身……妾身从前是在慈庆宫伺候的……”
羲和又笑了一声,也没有多问,只道:“你是个有福气的。”
明珠心里道不敢不言语些什么,便干巴巴地开口道:“不是妾身有福,是吴先生大恩大德……”
声音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么说,昭和二十年,你还在慈庆宫?”
明珠深怕眼前这位怪罪自己贪生怕死,不曾与诸位姐姐一同慷慨赴死,连忙跪下来,将自己从前所做,吴先生搭救的始末一连贯地道出。谁料殿下听了,竟然亲手扶起她来,连音色都变得柔和起来了:“既如此,你我旧曾有主仆之谊,中秋本宫独过,也甚是无聊。不如你陪本宫说说话?”
明珠哪里敢不听。连忙起来,答道:“殿下想问什么,妾身知无不尽。”
羲和红唇一勾,也不多话,径自问道:“这些年,叔叔可曾回京过?”
明珠舒出一口气,这是她答得上来的,并不难,“回殿下,晋国公是去岁上京的,今春染恙后一直在京中养病。近来病势愈加沉重,圣人忧心不已……不过万岁已召国师回京为晋国公治病,国师怕已在路上了……”
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羲和已经抓住了自己的衣袖,等她说完,羲和却一个踉跄,几乎跌坐在地上,她愣愣问道:“你说什么?不可能……这不可能呢……他怎么会?……清寰?怎么会病势沉重呢?……”
仙女变成了疯妇。
羲和喃喃自语起来,形容呆滞可怖,明珠向后退了一步,又向前一步,架住大殿下的手臂,道:“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然而原来口中喋喋不休的羲和却忽然清醒过来一般,轻轻推开她,淡淡道:“我没事,你走吧。”
这变换十分惊悚。明珠有些犹疑不定地望着羲和。
待明珠掩上门扉,才忽然记起,方才大殿下似乎说“清寰”?……估计,普天之下但凡有些阅历的女孩子都不会不知道这个字,这是当年清河公子房迮的字啊。可是,他是殿下的叔叔,殿下又怎么会口称自己叔叔的字呢?
她摇了摇头,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无论怎样,这一趟差事总算是完了。舟楫还等着她,摇船的是个年老的内使。将她送回岸上,明珠才想起规矩,咬咬牙便从腰中荷包里拿出一个银锞子,递过去道:“妾身出来匆忙,不成敬意……内臣买杯茶喝吧。”
谁料那年长内臣却笑笑,并不伸手接,只道:“这是什么好差事呢?姑娘自己拿着吧。”
两人推让了一会儿,明珠谢了几句也就走了。她还得回钓鱼台那儿回话。
谁料,正在西苑墙根边上走了不多时,身后却忽然响起高声呼救:“来人啊!来人啊!大殿下投水啦!”
明珠一愣,霍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