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晴故作镇定地打了万福,方才听命落座。和王爷看她的眼光太犀利,仿似她就是那火光底下的窗户纸那般,简直要被他的眼睛看穿来。
“庄姑娘,当日刺客来袭,世熙说是姑娘救了本王一命。可是当真?”和王爷不理会世熙制止的神情,自顾自地笑道:“世熙有交待过不要让我当面再问姑娘此事,但是,本王想亲自听听姑娘的回答。”
庄晴听罢,道:“小王爷其实多虑了,即便王爷不问,庄晴既然做好准备要和王爷面对面坐下来谈话,这中间的曲折当然也会一并解释清楚。”她将衣领拉了拉,“我夜探王府,无非是为一位故人的遗物而来。这故人姓甚名谁我并不知晓,她是我娘亲的相识。”
和王爷心下一惊,追问道:“是何遗物?”
庄晴回道:“我娘告诉我,是骨灰。”
和王爷呆愣住半晌没有言语。
世熙轻咳一声,道:“爹!关于这个,孩儿还请爹释疑。”
和王爷“嚯”地站起身来,将庄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问道:“你娘,她姓甚名谁?”
“庄媛音。”庄晴站起身来回道。
和王爷追问道:“令尊是——”
“庄晴自幼丧父,随母姓。关于父亲,知道的并不多。”
“王爷!”一个侍卫急匆匆地跑过来,拱手道:“王爷!恭王爷来访,已经在大厅侯着了。”
世熙看了一眼庄晴,道:“爹,我同你一起过去。”
“恭王此番前来,手里必是握有什么证据才会来的。庄姑娘,你在这里稍等片刻,令妹之事或许马上就会有点眉目。”
“如此有劳王爷!”
庄晴待和王同世熙走远,自寻了路回到寝居去。书桌上搁着的古筝,是她在密室里养伤时候世熙用的。她看到不禁走过去,将几根弦无心拔弄。
正出神的时候,就看见梅娘站在书桌前盯着她看。
梅娘依旧着了她那身鲜红的衣袍婷婷袅袅而来,身后的两个婢女也是浓妆艳抹打扮得好不妖娆。
庄晴将手从古筝上收回来,起身迎上前去打了个万福,“梅夫人!”
梅娘搀起她,笑道:“原来晴儿姑娘知道我,那我也不必再矫情了。晴儿姑娘,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吧?”说罢便自顾自地坐到庄晴刚才坐的位子上,手里将古筝有一下没一下地拔弄着。
“劳梅夫人挂心。”以往每每见了娘亲同邻居大婶们聊家常的时候,她们各自大笑东家长西家短的背后仿似又各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对方,各自疏离各自故作亲近。庄晴暗自苦笑,她以为自己可以将所有不入眼的东西摒除,如今看来,自己也不过是再俗不过的人一个。或许她连那些邻居大婶们都不如,至少她们做起样子来架式十足,她却只恨不得即刻逃得远远的、不要这么心存忌畏。
梅娘看了庄晴一眼,笑道:“庄姑娘的身体还好吧?为何从我刚才进门到现在脸色都这么差?”她叫迎香和知画搬了椅子给庄晴坐下,道:“刚才听庄姑娘在这里闲弄琴弦,所以我就过来看看。庄姑娘如果不嫌弃,我弹一曲给你听,如何?”说罢也不管庄晴愿意不愿意,自去坐在筝前,闲闲拨弄。
“落雪融梅,锦帐添醉
早起懒画黛眉。
垂首笑侍儿,莫卷勾帘。
多少情意难描写
执子手、共赏寒梅。
隐香处、嘻笑斗酒。
温存难留
莫莫!
去年梅香今年桃诱。
百般心思,自恨郎不知,
对首千里,雨困重楼。
唯握手中相思气,
自青丝、至白首,
阁望轩,如今又有,
新人旧愁。”
最后一声余音绕在房间里久久回荡,像呜咽似哀鸣。
“庄姑娘可听明白了?”梅娘站起身来。她站的地方被书架挡去了阳光,站在那阴凉之地看庄晴的悲伤,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许是庄晴病得太久的缘故,她的眉眼根本经不起太阳这么直咧咧的照耀,眉毛眼睛揪成一团。梅娘走过去捧起庄晴的脸在手心里,低声道:“庄姑娘,刚才那曲,你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什么!”世熙站在房门口怒道:“梅娘,本王是否告诫过你,这间寝房你进不得?”
梅娘被世熙这一吼吓得险些跌坐下去。她道:“小王爷!我才是你的妾,皇上亲自指婚、和王府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她是你什么人?”她指着庄晴,哭道:“凭什么她进得我却进不得?”
“来人,将梅夫人带回沐香阁,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她踏出园门一步。”世熙不理她,喝了门前的两个侍卫,也不管那梅娘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二话不说将梅娘主仆三人架开了去。
庄晴这时候心里有多少悲苦,却也顾不得了。梅娘纵使哭天喊地的在侍卫的阻挡之下想要冲进来他都不曾看上一眼——像他这样冷静的人,大概从来不会为谁而改变的吧?“对首千里,雨困重楼”,那梅娘文采或许一般,她弹的那曲子不及她心中万分之一的悲痛。
“晴儿,你——”
“你不是去前厅了吗?”庄晴避开世熙,道:“那恭王爷,果真就是掳走岚儿和落珠的人?”
世熙走到桌子前面坐下,将茶水倒出一杯来转在手心里,笑道:“恭王无时无刻不在找和王府的漏子。只是他太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没有足够的把握,他是不敢动和王府一草一木的。”
“那么岚儿——”
“恭王方才将尔怀送了回来。”世熙看着庄晴,叹道:“尔怀的伤有点棘手,现在根本问不出庄岚和落珠的状况。”
庄晴愣了下,“这叫引蛇出洞。”
“你不要太过担心。宗清说他与你娘是同门之谊,对岚儿他肯定会加以护之。宗清是恭王的左右手,看在他的面子上,薛王应该不会太为难岚儿。”世熙道:“而且,恭王的目的是和王府。”
庄晴皱眉,道:“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岚儿出来。恭王府你去或者我去都不合适。我再尽力找找胡伯,希望他还没离开京城。”
“胡伯?”
“就是你去相国寺的路上,拦轿子救岚儿的那位。”庄晴解释道:“胡伯看着我们姐妹俩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功夫都还是跟他学的呢。只是一直都联系不上他。他上京究竟是为什么,我都还不清楚。”
“那么,要怎么才能跟他联络上?”
“胡伯每次来京都住在四季楼。”庄晴道:“他进京都要来看我的,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肯定也很担心我。今晚,我去趟四季楼,如果胡伯还在,救岚儿出来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锦绣坊现在也是是非之地,你的身份比较敏感。不如我跑趟四季楼,你在府里等我消息便可。”世熙说罢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庄晴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道:“你也不用急成这样。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好些。晚间去,我换了妆同你一起。”
“就你们两个去?”和王爷从门口走过来,向庄晴笑道:“庄姑娘伤势未愈,怕是不宜外出。”
“有劳王爷费心。庄晴也算得上是个江湖中人了,这点伤还扛得住。”庄晴道。
和王爷点点头,道:“那么,如果真可以找到姑娘的朋友救出令妹。咱们怕是再没见面的机会了。本王对于姑娘本还有许多未解之惑,但是因为和王府的一些恩怨将姑娘拖累进来已经万分惭愧。尤其当日姑娘舍身救下本王一命,本王、实在无以为报。”
“王爷千万不要这样讲。庄晴做事只是看天命尽人事,况且,我觉得王爷肯定是位贤善之人——我的直觉向来很准。”庄晴笑道。
和王爷听罢不禁哈哈大笑,“世熙,庄姑娘太会说话了。”
世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庄晴同和王爷谈得愈来愈融洽,并不答话。他们的笑声是午夜里突来的打更的声音,跟着打更人的吆喝声离他越来越远,渐渐丢他一个人站在漆黑的世界里——那本是他自己的世界,繁华过尽再回去,有的只是从未有过的害怕。他看着他们侃侃而谈,在他们的笑声里头过尽自己的辛酸。
庄晴在自己脸上动了些手脚,眉眼画低一些、脸上添些淡色的雀斑,轻易就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秋凤硬着脾气不管她的阻挠替她梳了个简单的辫子搭在胸前,头上一支桃木钗易发,身上穿了素布的衣衫,宛然一身的恬静。庄晴想着自己这一离开王府未必会再回来,因此上免不了和秋凤戚戚然道别,叮嘱她千万注意伤势。
两个人正说着话,世熙已经换好了淡蓝的儒衣走进来,将庄晴上下打量一番。
两个人避开府里的巡卫,从王府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世熙悠哉游哉地带着庄晴从夜市走过去。夜市上人声鼎沸,凑着清明的缘故,一批批的春灯会连接而过,人们举着灯打着鼓从夜空底下穿行。庄晴的手捏在他手里都出了汗他也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