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且说那庄晴,一个人心情沉郁地从翠屏山一路走下来,天色已经黄昏。夕阳斜照着打过翠屏山的山脉,留满地浓荫的影子乱转。
庄晴快要走到天后宫的时候,看到落珠和方远扬慌慌张张地打前面跑了过来,她迎上他们,三个人一块儿往回走。
庄晴告诉他们那人寻他而来的原因,“他认出了我的步法——应当是认识我师傅的,只说要我转告此事给师傅听,旁的倒是没什么了。”
“晴儿姑娘,你太冒险了!”方远扬听了庄晴的描述,忍不住气道:“倘若今天那煞仙没有认出你的步法,你岂不是要白白为我丧命!”
庄晴笑道:“却也说不上是为先生。我也是顶自私的一个人。”庄晴拉着落珠的手,“我原想这人或许是为寻我而来——庄晴在江湖上有个混名,说出来先生或许也听过一二。”
“我自然知晓,”方远扬道,“可是唤作‘灵煞手’?”
庄晴和落珠忍不住都吃了一惊。“先生从哪里得知?”庄晴道。
方远扬看着自己那张人皮面具贴在庄晴脸上,方才暗自道:原来再怎么去忘记,我的面孔与两年前却是完全不同了。自以为已经放下那些烙在心上的包袱,到头来在旁观人的眼中,到底还是有些异样。
他顿了顿,道:“你是我重生恩人,你的事情,我自是知晓得要比旁人齐全些。只救垂危人,救人不问伤者来历去向,只要他的症是你感兴趣的,你便不计酬劳也要替他医好——你救过不少侠士,却也医过不少恶人。有人对你铭恩感激,却也有人对你恨之入骨。在江湖中风闻很是毁誉半参。然而揭掉灵煞手的面具,其实你比谁都要热心,从杭州到扶摇再到京城,医馆开了六间,被毁掉的锦绣坊是你唯一为自己做的事情。我说的可有差错?”
庄晴看着方远扬,他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晴儿姑娘的行事处世,与我所知道的一位前辈甚是相同,”他看着庄晴,“如果我没有猜错,姑娘可是药王的门徒?”
“被人看得如此透彻,实在不是件好事。”庄晴将落珠拉到自己身后,道:“方先生,你究竟是敌是友?所为何来?”
“晴儿姑娘你救过我的性命,我自是不会对你有半点不利。但是有一点我必需要提醒,”方远扬将庄晴防备的表情看在眼里,道:“晴儿你毕竟是个姑娘,性情又不比药王至极潇洒,有些事情碰不得的就要尽量避免去做,不要一味只顾自己喜好做事——你还年轻,有的是被亏欠的事情在等着你。”说罢竟甩手就走,独自拐进条小胡同去,很快消失在胡同的转角里。
落珠看看庄晴,道:“小姐,我有点迷糊了——若说他是朋友,却又为何对我们的底细如此一清二楚?这样想来,他注意我们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若说是敌人,却又不像——”
“管他是敌是友,他刚才那番话,却点醒了我。”庄晴向落珠道,“墨三仙在江湖上名誉始终不算清正,今次要找胡伯,口气听来还算和善,但是真正的目的,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晓。”
“小姐你有什么打算?”
“方远扬便由他去吧,是敌是友日后便会知晓。”庄晴拉着落珠往回走,这时候已经夜灯初挑,从天后宫回来的一路上都沿着人流汇满盈盈的灯光。“关于那墨三仙,我倒是想自己去会他们一会。”
“可是——那墨三仙似乎并不是寻常人等,小——”庄晴看了她一眼,她便马上会意,改口道:“公子,你还是再仔细想想看。”
“放心好了,就算他们是来寻些事端,看到我这种奇毒,我只怕他们会有兴趣来帮我解毒,那时你想我出事都不行——那三个医痴!”庄晴从鼻子里嗤道。“胡伯早就不问江湖中事,那次迫不得已跑去京城劫和王府的轿,也无非是为了我和岚儿的安全。如果是我可以帮他解决的事情,何必再去叨扰他清休?”
两个人边走边聊,走到“百川钱庄”店门口,庄晴忽然停了脚步在当街。
“公子!”落珠提醒她,“夜了,该回去了!”
庄晴看看落珠,道:“落珠,你是清楚康泰住在什么地方的吧?”她不待她回答,又道:“明日你跑一趟,劝他这两天尽快离开杭州!”
落珠看着她,道:“公子,这件事情,还是你自己去讲好一点。”
庄晴将别在腰间的扇子抽出来握在手间,笑道:“我不敢见他,与之我不愿意相信世熙已经不在,是一样。你之前说过,我不该去招惹他的。他是一个让人舍不得去欺骗的人——有些话我宁愿留着不跟他讲,势必他也是不愿意听到我说谎话来欺骗他的。”她看看满路穿行的路人,道:“我突然间想到有个地方必需得去。”
落珠点点头,先行走进人群里往回走。
庄晴站在百川钱庄前头犹豫良久,终究还是没能走进去。她拐过百川钱庄旁边的小路,到了人少的地方便加快脚步往墨煞仙所说的西子湖畔找寻宁心园而去——方远扬若是敌人,没理由住在她那里整整一天的时间却没有丝毫动作!他讲刚才那般意味决然的话,定是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这人兴许会傻到以为是他牵累于她,说不定已经到了宁心园去了!然而她走到一半路的时候,似乎发现这样过去实在不妥,当下胡乱选了一间绸纺去选了件衣服换回女儿装,顺便跟老板要了顶纱笠遮住面容。
夜了的西子湖畔更有风情,添了淡香的荷香游荡在空气里,盈盈扑鼻。湖当间大片的荷花含苞欲放,顶了油滑的绿色裙妆在水面打着闪漂,湖上三三两两的画舫载满丝音天籁来回穿梭。宁心园较其他商铺不同,这时候前堂已经熄了灯,除了门前的门牌灯笼亮着,到处黑得像座死宅。庄晴在宁心园附近走了一圈,方才一跃上宁心园的后墙。
宁心园的后院里晒了一院子的药材,庄晴方才跃上后墙,就看到方远扬果然站在院中!院子里没有点灯,但是方远扬的身形她却是知道的。她伏低了身子,尽量平息自己略显混沉的呼吸声。
“院子上的朋友!”站在方远扬面前的是墨煞仙!“既然来了,何必鬼鬼祟祟!”
庄晴一边吃惊于他的警觉之高、一边不动声色地站起身从后墙上跃下。
“前辈好功夫!”她拱手道:“晚辈真是佩服!”她快一步制止了方远扬的吃惊,笑道:“方先生,既然你当我是朋友,那便实在不该瞒着我独自前来与三仙会面。”
墨煞仙仍然站在距离方远扬五丈远的地方,道:“不知姑娘夜访三仙寒舍,有何贵干?”
庄晴暗自将后院范围内的呼吸声听遍,却是只有他们三个而已!
“晚辈今晚乃代家师前来。”庄晴道,“白日里晚辈不知前辈身分,多有冒犯。但家师早在多年前早已经金盆洗手不问江湖事,恐怕无法达成前辈的邀约。晚辈特意前来,看有否需要效劳的地方?”
墨煞仙冷哼道:“如此?可是药王看我三兄弟不起?”
庄晴连忙道,“自然不是,只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前辈是江湖中的北斗了,自然会比晚辈更加能够明白。”她又道,“不知、仇仙与赦仙前辈现在何处?晚辈久仰三仙大名,实在很想一睹风采!”
那墨煞仙气道,“药王不愿来便不愿来,何须派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娃儿来羞辱咱们兄弟!”他将手中长剑拔出鞘,道:“我不求他便是!只是这狂面书生,今晚我与他的恩怨定要来个了结!”说罢提气出剑,瞬间就要刺方远扬而去!
“前辈!方先生早在两年前被您大伤之后,功力便只有先前的两成不到,你如此手段,未免太过嚣张了吧?”庄晴眼看着方远扬两招未到就险些要败下阵来,忙喊,“前辈若是不介意晚辈资历浅,晚辈倒是愿意代方先生一战,何如?”那煞仙只管一味提了剑去与方远扬纠缠,并不答会于她。庄晴眼看剑气已经伤了方远扬的手臂,当下提气入局,抽出腰间软剑替他接下煞仙的剑锋!
“煞仙!你莫在这姑娘身上寻无名火,咱们私人恩怨私人了结!”他硬上前挡在庄晴面前,道:“姑娘!在下这点怨仇都了结不了,需要姑娘动手帮忙的话,这些年的江湖便也白混了!”
庄晴看他一眼,向煞仙道:“前辈!不管你要与家师谈什么事情,晚辈都可以代家师全权决定。只是方先生是晚辈朋友,前辈可否将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墨煞仙听言倒也不再招招强逼,当下收了剑气,“一笔勾销?我养了数年的巨莽被他夫人一剑了结,你教我怎的甘心?”
“方先生的夫人可是死于前辈的苗蛊之下?将方先生伤到命垂一线的,可又是前辈?”庄晴反问,“一条莽,再富贵又怎么抵得过人的性命!”
煞仙气道:“如此说来,还是我错了?”
“这世上事本不分对错,只是各自观点不同便有了争执。行医之人,自然视活引如命!但是事隔两年,再大的怨都该放下了吧?”庄晴道。
煞仙将庄晴上下仔细打量一番,道:“姑娘可否除下面纱给老夫一看?”
庄晴笑道:“这却是不能了。家师本不同意我在江湖上行走,江湖上的朋友给我一个‘灵煞手’的混名,他没生气便已是万幸。庄晴实在不敢再在前辈面前有所放肆!”
“你便是‘灵煞手’!”煞仙吃了一惊。
方远扬在旁道:“煞仙,你我之事我也不怕你再来寻我。只是你若有求与药王,找灵煞手自是错不了——两年前我的命也是她救的。”
煞仙沉吟一阵,道,“姑娘若是不介意,明晚此时,可否再到宁心园来寻我?到时我将告诉姑娘一切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