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不如想像中那般太平。
安定府的三小姐赵艳飞无端消失,不仅安定侯府上上下下乱成一团,吏部尚书王远川的府上也整天是愁云笼罩,气氛压抑到所有人都不敢大口去呼吸——赵艳飞许的便是王远川。当日里这门亲事能够说成,还多亏有王远川的亲戚如妃在当间撮合,如今落得这样情况,让几个人都大大吃了一惊,心下疑窦渐生。
这时候安定侯一语不发地坐在花园里头,手里一张书信早给他揉得七扭八歪。
赵夫人坐在他旁边不停地抹泪,张慧心挨着她坐下,在旁边低低地劝着。那张慧心本是汴京府尹张文正的女儿,皇帝赐婚给赵宇乔的未过门的妻子。和王府大火之后赵宇乔也跟着消失不见,张慧心于是便也以未亡人的身份,嫁到安定府里来了。
这时候赵艳茹一个人不理安定侯的气急败坏和赵夫人的哭哭啼啼,坐在旁边只管饮自己的茶。此情此景,反倒透出张慧心却是这家的女儿,赵艳茹更像是个局外看戏之人。在自己一盏茶、一句低眉浅笑里看着别人的肝肠寸断,只觉好看,并无动心。
张寺正这时候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顾不得头上的大汗,跑到亭子里就直直对赵夫人和安定侯跪了下去。
“侯爷!”他哽住,往下再讲不出话来。
“没有追到?”安定侯瞅着他,狠狠将手里的信摔在地上,道:“你的师弟干出来的好事!”
张寺正还来不及答话,赵夫人已经哭道:“寺正,我待你们不薄,如今乔儿生死不明,你们、你们不能这样翻脸无情啊!”
“夫人言重!”张寺正急急道:“寺正断然不敢做此等反目之事。我弥师弟定也是一时糊涂罢了。我已经修书给家师,弥师弟若是带着三小姐回了山上,那便好办许多。”
“他们不是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安定侯道。他站起身来看着张寺正,伸手将寺正扶起来,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希望你能够在今年中秋之前将我女儿找回来,这是你师弟犯下的错误,你必需要去弥补。乔儿已经不见了,侯府这时候再出不得半点差错。”
“侯爷请放心,晚辈一定竭尽全力。”张寺正看安定侯的脸色虽然仍然僵硬,但是焦躁之气已经不在,当下暗暗松掉一口气。
“爹!”赵艳茹这时候插嘴进来,道:“就算你将妹妹找回来,你想王敬成还会要她吗?倒不如——”
“你住口!”安定侯向她道:“妹妹不见、哥哥失踪,你不担心便也罢了,休在这里讲些风凉话!”
赵艳茹瞪着安定侯,一跺脚转身跑开去。
张寺正当天里就收拾好了包袱,在黄昏时候匆匆出了京城。当初来京城是师兄弟三人一路,半途遇上庄晴和庄岚姊妹俩弄了点误会出来,更加让人觉得京城的卧虎藏龙、深不可测。而如今,出城的路变成他一个人走。原来在不变的风景当中,我们都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去看清你的面貌,现在我们有的,除了不确定的忐忑别无其他。再没有任何一个强盗会再在半路出现、再没有个粉衣的姑娘在微雨里手捥莲花、更加不会再有个白裙的女子化棘手案作女儿绣——一针一线、一步一步走的都是细密的蓝图,仿若人生已经全部在自己掌握那般镇定淡然。他现在只望自己往后的日子有些大起大落的改变,莫若这般坦白****——在最诚恳的事实面前,除了要去加快脚步认清,别无选择。
他到四海客栈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前方的太阳犹在西山顶上,这时候要是再加快些行程,天黑之前赶到前面一个镇里去,也是可以的。然而寺正想了想,终究还是在客栈前面下马,牵马走过高高挑着客栈牌名的灯笼底下,进去叫了小二出来栓马。
小邵在柜台里看是寺正,心下并无多少惊奇,面上却很快挂起了热情的笑,手脚并用着已经迎了出去。
“张公子!”他笑道:“好些日子不见!”
寺正也懒得同他搭腔,淡淡地接过话去要了间上房,提着包袱就步上二楼休息去了。他进了房间并没有即刻休息。他将包袱放在柜子里,应付掉要送饭菜进来的小二,跨步推开窗户将后院的情形打量了个仔细。四海客栈并不是很大,前院有个马厩,除了一口水井和一个小凉亭之外就是平平的石子路,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树在围墙边。后院要复杂上许多,厨房、柴房、几间简单的寝房和杂物房似个四合院的格局,院子中间同样是一口水井和一个凉亭。他将目光锁在其中一间寝房前面,店小二端了饭菜站在那间房外敲门,门开了个缝,里面有人接了饭菜进去,门就又紧紧合上。
掌柜的在他进门时候就表现得太过热情,让他觉得十分不自然——是种被人从门缝里偷窥的感觉。他进门的时候看见马厩里站了两匹马,看样子已经是在这里耽搁有段时间的——马厩外面还卸着个竹篓的车厢。
“掌柜的,”他反常地走出去同掌柜的交谈,先前被拒绝送饭菜进房的小二看到他怔了下。“最近店里生意怎么样?”
小邵看到他走下楼来,立马笑起来道:“劳公子挂心,生意还行,马马虎虎过得去。”
他看到寺正在大厅里坐下来,也就跟着走过去,道:“其实我这店子处的地界不好,偶尔几个错过宿头的客人住住倒是有的,想要靠着这个店子去‘滚滚财源’,那是不可能了。”
寺正笑起来,道:“是吗?生意我不是很懂,做生意我却略懂一二。”
小邵好奇道:“‘生意’与‘做生意’,只一字之差,说的却是一样的事情吧?”
“任何人都可能与生意搭上勾,但凡只为养家糊口,那做的只是‘生意’,有些人不同,他们是在真真正正地‘做生意’。”
张寺正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渐入墨色。院子里长齐了叶子的树在围墙边上屹立不动,在初升的月色底下映起淡淡的影子。那番话他不晓得掌柜的听进去多少,但凡那掌柜的如他所料中另有背景,他绝不可能就这样再若无其事地踏出客栈去。
猫在客栈的房顶上看世界,其实也算是另外的境界。周遭全是齐人高的野草蔓延,若不是清淡的月光照亮来时路,显些就要迷失在黑暗里找不回自己的眼睛来。去的路隐在愈来愈深的浓墨里,可是自己知道,那藏在路途不远处的,必是曾经走过的悬崖壁上那一段——当时初遇庄晴两姐妹便是在那里。他努力摒住呼吸,将自己呼吸的声音降到最低限度去——尤其是看到小邵从后院那间寝居里两进两出的时候,窗户上映出的另外一个男子的轮廓让他越发疑心起来。
若是正当客人,住客房便好。何故竟躲在后院的寝房里避人耳目?
小邵最后一次从那间寝房里出来后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关门熄灯。寺正约摸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去换了夜行衣,想要冒险去一探那间神秘寝居里到底有些什么秘密!
那间寝居里的灯仿佛是有彻夜不灭的决心,摇曳着的烛火将屋子里坐着那人的影子虚虚实实地打在窗户上,飘摇不定。寺正悄悄躲在窗户底下去听房间里的声音,里面分明是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个气息浑浊、似身染不适,另外一个气息清灵,却是个练把子里的上家!
只是那两人自打他猫在窗户外面起就不曾听到他们说话。走到里面的灯突地灭掉,他才敢坐窗户底下站起身来。
莫不是他太过多心了么?他正这么样想的时候,寝居的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拉开,里面一道人影掠出来,剑尖直划过他的鼻间去,险些就将他的面巾刮去!他慌忙一个反身,才避开全犀利的剑锋!
“陆弥!”待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张寺正便立刻叫出声来。
那人确是陆弥没错!短短数日,他身形虽未有多少变化,面孔却已经变得憔悴无神,丝毫没有先前能吹会侃的潇洒风采。
陆弥手里提了剑,听到寺正这样叫,只停步在原地犹豫着不再上前。
张寺正一把揭了自己的面巾,伸手上前去截了陆弥手里的剑,叫道:“我是师兄!”
陆弥这时候方才反应过来。一反应过来却是马上向寺正跪了下去,将头埋在膝盖里,道:“正,我对不起你和宇乔师兄!”
寺正本是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这时听了他这样的告白,心就立马软了下来。或是早一步遇到他也好,至少那里他错未铸成,还大有挽回的余地。又或是晚一点遇到?那里也许他也已经忘记当初去找陆弥回来的原因。为什么偏偏就是这样不早不晚的时候遇到?
这时候,是该带他回去?还是继续纵容于他?
“师兄,我知道我们让你很为难。但是求求你,除了陆弥,我是谁也不要的。”赵艳飞跪在地上泪眼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