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苏世安待在华城的时间很久,虽然每天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书房里处理公务,但还是会抽出一点时间来看望梦儿的。如果今天没有来,那明天就一定会来。梦儿对于他的事情从不多问,他也从不会对她提起些什么。两人相安无事,保持着亲密且陌生的关系。亲密的是,在梦儿面前的苏世安总像是另一个人,温柔无比;陌生的是,除此以外的时间里,她对他一概不知,有时候甚至都不如那些丫鬟下人了解的多。可梦儿想,既然他不要自己知道,那自己就不用去知道。做他心里最最单纯的人儿,每天只要高高兴兴的等着他来,就好了。
这是一种要命的依赖,对于梦儿来说,这种依赖更深入骨髓。即便再亲近,苏世安也与浣锦和霞锦不同,她会留意他每天几时会来,故意赤着脚等他不悦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听到他把鞋子丢在自己面前,然后自己乖乖穿上,但她从不会在乎浣锦和霞锦什么时候出去了,又拿了什么东西回来。同样是外人,梦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浣锦霞锦的好就觉得理所当然,而苏世安摘一朵花给她,她就会觉得难以呼吸。
梦儿时常想,有哥哥真好,受了伤了有哥哥护,受了欺负有哥哥疼。而她现在,就有这样一个哥哥,李婶在天之灵一定也会为她高兴吧。就算是苏世安这样不宜表达自己感情的人,他心疼时她还是能感觉出来的。下人们都怕他,不敢近他身旁多一尺一寸,而她就能自然而然的牵着他的衣角,跟着他游逛夏日里最盛美热闹的百花园。梦儿想,这就是妹妹的特权吧。这种特权,要比她成为苏家小姐时还要让她高兴。
苏世安喜欢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来百花园,虽然他心情好时也会来,但在不好时来的感觉会让他更欢愉些。最近边疆生事多,他那个不安份的弟弟又在给他捅篓子了,屡次召集,他都不愿入京,就找了些借口一直拖到现在。与梦儿的相处令他心情大好,虽然旁人看不出他的心情变化,但他自己知道,梦儿对他起了多大的作用。兴许是她的天真烂漫,苏世安每次看到她赤着脚在窗台上摆弄药草,看到她摸盲文书高兴得笑起来的时候,苏世安的心里总是温暖的。即便她不健全,但她却活得像只莺雀一样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喜怒哀乐纷纷挂在脸上,既是个有性子的人,也是个懂得使用自己性子的人。她对谁都好,即便是下人犯错在先,她敢和自己理直气壮的理论。世间难得如此有骨气且不野蛮的女子,恰巧她就是一个。
端午将至,华城上下挂满了花灯,色彩纷扬。祭祀的节日里,喜气正浓。苏世安决定,今晚带她出去走走。回来三四个月,她很是听话,从未出过百花园半步,私底下早有人口舌这件事了。苏世安也纳闷,她处于贪玩的年纪,怎么一点都不见她闹着出门呢?
梦儿的世界里只有两个颜色,黑和白,不过黑白到底是什么颜色她也不清楚,只是在光的明暗状态下分辨出来的不同,李婶告诉她,明的就是白,暗了就是黑,太阳下山了,世界就全是黑色的了。不过,梦儿发现,事情也并非李婶说的那样,太阳虽然下山,但灯光会照亮,虽然微弱不及太阳的万分之一,但那弱有弱无的白光令她惊喜。
天色微暗,苏世安挑着一盏做好的花灯在花园门口等着,一身素净的浅色长衣显得他文质彬彬,英俊潇洒,卸去了盔甲枪剑的他似乎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男子,颀长的身材和俊美的五官引人侧目,只是他眉间的厉气却怎么也遮挡不住,否则他定会大受欢迎。不一会儿,梦儿就在浣锦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她一身淡粉色的裙装,小心翼翼的握着浣锦的手一步一步的往这边走来,散在肩的黑发只是稍稍做了整理,卡了个珍珠发卡便十分好看。浣锦是个聪明的丫头,她知道怎么打扮会是他想要的,每次给梦儿挑的衣服和手饰,都是既清雅又不失美丽的。
浣锦见到他便在梦儿耳边小声提醒,梦儿高兴的唤了他一声哥哥,就在浣锦的指引下碰到了苏世安伸过来的手。浣锦低了低头,默不作声的退了下去。一到天黑,梦儿的感觉就会差许多,更不用说是要出门了。况且还穿了鞋子,这下她的感觉多好都帮不上忙,只好步步都紧抓着苏世安的手,紧跟在他身旁。
苏世安心情很好,牵着她的小手不敢使劲,于是就能感觉到她因为害怕而抓紧自己手的力气。那么小的力气,连只老鼠都掐不死,女人怎么能柔弱成这样子?他轻轻回握了她一下,被依靠的满足感令他嘴角上翘。现在,他就是她的一切,没有他,她一定无法活。
他挑着灯,两人缓慢的走在去祭祀大街的路上。灯光在梦儿的视线里一闪一闪的,每次路过有挂灯的地方都会引起她的注意。苏世安很快就发现了,她对光是有感觉的。他们一路上没有对话,直到拐了个弯,来到了挂满各式灯笼的祭祀大街。
夜如白昼,梦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吓到了,马上后退了一步躲到苏世安的身后。
“怎么了?”苏世安低声问。
“眼前……很亮很亮,明明是晚上了,太阳下山了,可这里还像白天那么亮,好可怕……”梦儿的夜晚,最亮的也只有几点白,而现在眼前一片白,好像昼夜颠倒了一样。
苏世安知道她是无法分辨灯光和阳光的,看到她这样害怕的样子,又忍不住想要戏弄她一下,可最后还是算了。他轻抚着她的头,安抚着,“跟着我,没什么好怕的。教书先生念给你听的世界,对你来说都只是文字符号,从现在起,我要带你亲自来感受这个世界,你会看到的,相信我。”
梦儿点点头,脸上充满了胆怯。
祭祀大街的两边摆满了小摊,卖着些小玩意,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很。苏世安带着她走过时,她却在一家卖铃铛手饰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注意到她的动作,便靠近小贩俯下身来将梦儿环在他与小摊之间,下颚有一搭没一搭的抵在她的头顶上,“怎么,喜欢上哪个了?自己伸手碰,喜欢哪个就告诉我。”
小贩趁机想要吆喝,刚一张嘴就被苏世安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小贩被镇住,张了张嘴巴硬是憋了回去。
梦儿伸手触碰面前挂满一排的桃雕铃铛,一碰就发出清脆的响声,不吵耳,还很清爽。她来回摸了摸小桃核,可惜雕刻的花纹太复杂,梦儿一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图案,然后又去摸绑着它的绳结和下面剪得整整齐齐的穗子。
苏世安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的每个小动作。
“哥哥,这是什么颜色的绳结?”梦儿询问。
“红色。”
“嗯……红色是什么颜色?是好看的颜色吗?”梦儿歪了歪小脑袋。
“嗯,是喜庆的颜色,不如果说,是人们在高兴的时候都会用的一种颜色,比如女人出嫁时的衣服,就是红色的。”苏世安解释完,才意识到,说这些事她也是不明白的。
似乎是听到了出嫁二字,梦儿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紧张,不过她马上就做了选择,“那我就要这个。”
苏世安马上付了钱,还另外要小贩多包了十个打成小包裹带着。
梦儿拿了一下,就摸向苏世安的腰带,三两下就把桃核铃铛挂在了他腰间,与他的玉佩挂在了一起,一动就有清脆的声音流出来,细细的,梦儿一下子就能听到。“这下好了,就算哥哥偷偷来看我,我也能发现了。”梦儿笑了起来,小阴谋得逞了。
苏世安微微皱了皱眉,望着那个桃核铃铛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无奈的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大街还长,他们逛了好久才到目的地。临水楼台,苏世安早就命常生把这一片楼阁包了下来。常生站在最顶层的楼台上望着台下歌舞升平,热闹至极的场面,不禁抚了抚额。华城年年有端午祭祀,可他曾为见过将军来过一次,入驻华城已有三年,将军一直保持着在北时的孤寂谨慎,从不参加这等活动,可现在,他却为了一个盲女……那女孩模样清秀可人,样子有十三四,天真烂漫得很,连阅女无数的常生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块天生的璞玉。可越是这样,常生就越警惕她。将军是个怎样的身份,处于怎样危险的地位上,是众人皆知的,常生实在是不相信,她只不过是个单纯的盲女而已。但常生从不会对苏世安的判断产生任何疑问,这就一下子矛盾了起来。要么,就是这盲女是妖,一时蛊惑了从不近女色的将军,要么,就是苏世安对她真的动了情,才会这样百般愿意的对待她。
常生宁愿相信前者,至少那样,将军还是原本那个没有任何弱点软肋的冷血之人。
不一会儿,就望见楼阁下素衣的苏世安带着梦儿从人群中走过来,他与众不同的气质难以掩饰,胳臂一扬替她挡住人群的拥挤,眼眸紧紧盯着那个抓着自己衣袖不放的女孩,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恍惚间,常生看到的并非是那个冷血将军,而是一个平凡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