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无法肯定夏礼的腿能否治好,但众人都知此事定然是越早得到诊治越好,因此,当天下午就准备离开,屈绯命人仔细收拾马车,要求铺上了厚厚的被褥和毛皮,防止路上颠簸,黄公亦十分积极的备了好些草药,方便夏礼路上使用,于是手中有伤药的村民终于换到了许多好东西,皆大欢喜。
待到仆人来到马车处,却发现马车早已布置的十分妥当,不觉一头雾水,几人莫名其妙的回去禀报时,屈绯正站在夏礼的床旁,叮嘱他寻找燕寂的具体细节,听到回禀后一抬眼就看到夏礼脸上忽然露出的微笑,于是心中了然,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便不再追问此事。
随夏礼离开的只有三名侍从,其中两名原本是跟随屈绯的亲卫而另一人自然是夏舒公所派,由于涉及寻找燕寂一事,三人都是十分可靠之人。陈公子启所派的两位剑客见几人忙的风风火火但却一副不希望他们参与的模样,亦不再多言,毕竟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夏舒公,至于其他人不过是顺势讨好罢了。
夏礼的马车离开时,众人都在村口送行,甚至有许多村民也在一旁看热闹,夏舒公拉着儿子的手低垂着头一言未发,只是红着眼眶不住的叹气,然而直到夏礼的马车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他严重的泪也没有落下来。夏绿始终没有出现,尽管众人起初确实有意瞒住她,但是后来众人闹哄哄的聚集在村口,她必然知道了夏礼将远去求医一事,而且赶在屈绯之前将马车整理好的人一定是她,然而她却并未出现。尽管心中疑惑,屈绯并没有多言,只是在经过夏绿主仆所住的那间民屋时,盯着紧闭的大门若有所思。而此时,夏绿正站在窗口默默地发着呆,她确实知道了兄长将要外出求医的消息,然而她却没有出去送行的勇气,只能默默地在窗口看着。
鉴于夏舒公访友的目的已经达成,又出现了十分不愉快的意外,夏家的车队便决定第二日就上路,不再在此处逗留。
一大早,剑客们就忙碌的将马匹和马车拉上官道,一群一群的奴仆来来回回的搬运着行李,因为只住了两夜,取下来的行李并不多,但是大雨突来时被搬到屋内的珍贵的书简却都要再搬出来,书简昂贵又怕水,下雨时这些是众人首先抢救出来的,此刻又要全部搬出。奴仆是十分廉价的货物,带上他们长途迁徙恐怕得不偿失,因此夏家所有的大部分奴仆被遣散在了燕地,只余下了少数随行,而这所谓的少数也有近百名,加上出行临时聘请的农户和游侠,数百人在村子和车队间穿梭。
夏绿就在这些来来回回的人群中,缓慢向自己的马车走去,不时有奴仆看上一眼小主人,但是却不敢上前说话,凭他们的地位是不能随意和贵族讲话的,于是更无人询问为何小姐会独自一人在下人群里游荡了。
此次车队出行,供人乘坐的马车不过三辆,自然早早就已经套好了马,时刻准备上路。属于夏绿的马车前,两名面生的剑客骑马侯立在一侧。他们是那日夏礼所令轮流来看护的护卫,虽然夏礼已经离开,但他所下的命令却务必执行,但此刻的夏绿只是疑惑的看了两人一眼,甚至不记得这是自己几日前所提的要求。
这几日虽短,对她来说却有一种如梦的感觉,恍惚又有些不真实,两日前的事情,仿佛从脑中抽空,那时的言语再也想不起来。从她记事起就过着日复一日重复单调的生活,尽管还是有些意外,但在兄长的宠爱下实际上过的十分惬意。此次出门不过两日,却似天旋地转,她有种预感,此后或许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更加不好的预感是,不知何日才能再与兄长想见。
夏绿站在自己的马车前,终于回过神来,立在马车前不知所措。这马车对夏绿来说太过高大,她小小的身子就是爬也爬不上去,往日都是阿七将她抱上马车,但如今阿七不在身边,忽然又想起代替阿七人,那个姜氏似乎是将自己放在一棵树下,让自己稍候片刻,但自己看到马车已经准备好,就迷蒙的走了过来。
夏绿站在马车前,微微歪着头,目无焦距却面带窘色,那模样如同受伤的小兽一般惹人怜爱。看到这样的场景,两个守在一侧的剑客居然忘记了上前去问一问,更没有发现自家的小姐在马车前站了很久,因为他们也傻傻的看了很久没有回神。夏绿只是站在马车前,似乎在等着那位姜氏自己找过来,也忘记了身边还有其他人,于是在这样的等待中,又忍不住的陷入了沉思。
“姬,需吾相助?”一个粗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夏绿被打断沉思而受到惊吓,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一张放大的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那长满褐色斑的鼻子几乎贴上她的脸,吓得她向后一跃,小脑袋砰的一声撞上了马车。
待夏绿痛苦的揉揉自己的小脑袋,再次抬头看过去,见一个布衣老剑客正立在自己面前,肤色黝黑,脸上满是皱纹和褐色的斑点,被耷拉的眼皮遮盖住的是一双细长的眼睛,眼珠有些昏黄,见夏绿望向自己,老剑客灿然一笑,面上的褶皱重新排列一番,显得有些狰狞。
夏绿虽然被吓了一跳,但亦知此人定然是自家的剑客之一,不过对于让他帮忙这件事,她却又有些犹豫。并不是她嫌弃老剑客长相不佳,实在是她个子小小,眼睛恰好正对着那老剑客垂在衣服两侧的手,他指甲缝中的黑色污垢是如此明显,,她实在是有些不能忍受这样的手来抱自己。
正想着该如何拒绝时,忽然一双温暖的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牢牢的抱住并提了起来,她下意识低头一看,那双手细白如玉,手指修长,指甲也修理的干干净净,不见污物,于是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双手是从她背后的马车中来,将她抱起后直接拉进了马车中,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夏绿一抬头就见到了一个白皙的下巴和一双含笑的眼睛,屈绯正对着她眯着眼睛微笑,笑容和煦如风。
那个老剑客是一直跟在屈绯身边的隐公,往日都如同影子一般跟在屈绯的身边,然而他也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影子,于是他反而能够随心所欲,正如此刻,因为对夏绿的好奇,干脆直接从暗处出来看上一看,半点没有作为暗卫的自觉。
看着那个漂亮的小女童站在马车前许久,也没有动作,而那两个骑马在一旁的剑客也像是痴了一样站在两侧,三人两马就那样站着有趣得很,又想起公子突然关心起来的正是这个小孩子,于是看腻了这样的场景干脆从树上跃下来逗一逗。屈绯正是听到了隐公的声音,才发现夏绿正站在马车外,伸手将她抱了进来。
夏礼受伤乘马车前去求医,于是少了一辆马车,而黄公经过一夜深思后,决定随夏舒公赴陈,众人收拾许久才又整理出一辆马车供他使用。以屈绯学生的身份,应当随其他人一起坐后面的牛车,然而夏舒公怎敢委屈他,而且他刚刚给予了自家大大的恩惠,更不能摆出老师的态度,只是暗暗后悔不该图省事只备了这么几辆车,原想着即使有不齐全,到了其他城中还可以再补充,没想到才出门几日就如此窘迫。最终,由屈绯提议后决定,让夏绿和屈绯暂时同乘,待到达下一个城再做打算,反正马车足够大,夏舒公更是在心里默默地哼了哼,虽然有礼治束缚,他的马车要比自家女儿的大一些,可那内部在夏礼的监督下可是比自己乘的还要豪华上几分,住上两人想来也不委屈。
而头一天晚上,虎就来告诉了夏绿这件事,顺便看望她。既然占用了自己的马车,自然要求些好处,于是夏绿顺应自己的心意,又往屈绯的怀里使劲靠了靠,拉着他的大掌比了比头上刚才撞到马车的部位,示意他给自己揉一揉,屈绯只觉得十分好笑,但还是伸手轻轻地揉着她的头。
一切安排就绪之后,夏家的车队浩浩荡荡的上路了,向着下一个城池而去……
屈绯双手环在阿绿的身前,手中举着一卷书简,阿绿仍然倚在他的怀中,但是已经没了刚才的自如,有些不自在,她原本只是想撒撒娇,多闻一闻自己喜欢的味道,想不到屈绯却抱着她不放手了。她试图挣脱过几次,但屈绯却无动于衷,反而环的更紧。屈绯这边,却是故意要逗逗她,他知道夏绿心情不佳,因此希望能转移一些她的注意力。照顾这个小女孩,并不仅仅是因为夏礼的嘱托,还有自己昨天拿到的,关于她的故事而产生的心疼与补偿的心理。
屈绯手中的书简上刻着一个“诗”字,此书正是许多名士闲暇时最喜阅读的,他已经读过无数遍了,不过此时却是刻意给夏绿看的,并且温和的讲解着。
他每说一句,就有温热的风从夏绿头顶吹过,夏绿偷偷抬眼看了看,却只能看到一个白皙精巧的下巴。她自幼得夏礼亲自指导,这本《诗》亦读过许多次,因此其实并无多大兴趣,但是屈绯乐意给她讲,她也喜欢听。不可否认,屈绯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十分成功。
屈绯一边讲着一边细细的打量着这辆马车的布置,平心而论十分的豪华,车窗上的薄纱隔开了外面的日头,又能够通风,十分凉爽,自己面前的小几木料厚重不似凡品,旁边还有细细的分隔的小抽屉,十分精致耐用,马车更是好好地设计了一番,这样半日赶路,几乎很少感觉到颠簸,对比之下,夏礼的马车实在是太过简陋,于是不禁心中叹气,不知道夏礼对她的好,是不是也隐隐有着一些补偿。又看夏绿盯着书简神游的模样,一个八岁小女童居然识得许多字,要知道,即使是贵族女子也不一定有机会识字,而夏绿显然是被细心教导过的,教导她的人显然并不是那位当世大儒,而是她的兄长。
屈绯回转思绪,伸手揉了揉夏绿的头发,看着她明明不感兴趣却强撑的模样,十分好笑,决定换些她或许有兴趣的话题:“‘绿’是个好字……”
这话果然引起了夏绿几分兴趣,她抬头问道:“好在哪里?”她的名字是妫氏巫女所赠,只是巫女并没有解释名字的深意,哥哥曾将她的名字做过许许多多美好的解释,多到可以写出一本书,可是她还是想听屈绯的赞美。
“哥哥曾说,‘绿’字有生机勃勃之意。”夏绿说出这个自己唯一记住的解释。
屈绯笑眯眯的继续蹂躏着夏绿的头发,说道:“我说的‘绿’字,与这《诗》有些渊源。阿绿可曾听过‘采绿’一说?”见夏绿摇头,又接着笑道:“凡是与‘采绿’开头的诗句,多是相思之曲。”
话说完,屈绯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当,自己怎么对着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提起了相思之曲呢,忽然又想起大雨那夜夏绿诡异的作态,赶忙噤声,不再讲话。这几日,夏绿都表现的是一个关心哥哥的小妹妹,让屈绯险些忽视了她早熟的性格。
只是自己这样讲完之后,夏绿竟然没有回话,而是呆呆的坐在他怀中,让他有些诧异。阿绿只是忽然想起来了,那一年哥哥十七岁,带着五岁的自己跪在那位巫女的门外,说是为了父亲,其实更多地是为了她,自那以后她确实一日日的过的越来越好,其实并不真的是因为那位巫女,而是因为她的哥哥一天天的长大,终于可以逐渐给她更好的保护。然而这个保护,昨天刚刚离开了,而且越来越远,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当年那位高高在上的巫女究竟为什么给她取名“绿”,谁也不清楚,或许只是因为是从那个高贵的嘴里说出来的,因此就带上了一种不同,忽然想起那个高贵的女子神色温柔,然而却带着悲悯和轻蔑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样子,夏绿不自觉的用手指紧紧地绞着衣角……
注意到夏绿的沉默,屈绯默默地放下了书简,松开环抱着她的双手,马车陷入了一阵沉默。屈绯望着夏绿的侧脸沉思着,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此刻的表情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诡异,似乎有些怨恨又有许多感慨,让人难以读懂。
马车上的日子总是过得十分的快,将近小半个月的赶路,他们终于到达了邢国,明日车队就会进城。一路上露宿乡野林间,偶尔路过一些小城,为了赶路他们都未进城停留,而明日,车队终于要进入邢国的都城,并在那里停留两日,补充好足够的用品后再出发,需要补充的东西里还有为屈绯准备一辆马车。
夏绿抱着被子缩在马车的角落里,盯着屈绯默默地发呆,看着他手捧书简的侧脸在油灯黄色的光芒下,有着让人安静的力量。这是他们这样近距离的相处的最后一夜,这几日的相处其实是十分愉快的,屈绯会给她将许多趣事,讲燕国之外的世界,讲农事、军事、政事,仿佛这个世界上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从最初想见时起,夏绿就觉得自己对屈绯的态度是不同的,与这个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相同,包括她的哥哥。然而这些不同,在她还没能细细的分辨时,就遇上了她不希望再回忆的意外,让她无法多想。此刻,她有了仔细想的时间,却失去了那种心情。
马车外隐隐能听到守夜的剑客们的脚步声,夏绿伸出小手将帘子掀起一个小缝,看着车外燃烧着的一个一个火堆和围坐在火堆旁的剑客,心情十分不佳,知道一个人会很快回来和确认能够回来却不知道何时能回来的感受是有千差万别的。
屈绯从书简中抬起头,恰好便看到她似乎怀揣着一种前途未卜的复杂情感望着窗外的模样,是他很不喜欢在她的脸上看到的,不属于一个单纯的孩子的神情。于是习惯性的伸手摸了摸夏绿的头发,问道:“阿绿怎么还未睡?”
夏绿僵硬的点了点头,回道:“这就睡了。”扯着被子,将自己卷起来滚到马车的一侧,又扯了扯被子将自己的头也包了起来,屈绯看到她的模样,像极了自己曾经在一户农家里看到过的蚕蛹,默默地摇头笑了起来。
伴随着马车外规律的脚步声,夏绿坠入了睡梦中,再醒来时,是在一个粗哑又略带熟悉的声音中醒来的。
“……有所察觉,但是不知为何毫无动静,似乎打算假装还未发现公子离开……”
另一个熟悉的舒服的声音带着一种凉凉的笑意,说道:“他是想等我走远了,再发现我不见了,然后假意找一找,恐怕心里恨不得我走了再也不回去。”屈绯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倦。
“属下担心他会干脆派人……”
屈绯笑着摇了摇头,挥手道:“我那叔父是个仁慈的,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不然恐怕我连离开都很难……他若是真的对我下手,我也不会这样犹豫,早就放手一搏了……”
隐公看着仰面靠在马车壁上的屈绯,觉得有些话自己应该讲出来:“吾等奉先皇后命令,自公子出生时就护卫在公子左右,眼看着先皇对公子的不公,也十分愤慨,然而不论公子做怎样的选择,都会一直护卫在公子左右……”这番话是隐公等人的一种表态。环绕在屈绯身边甘愿受他驱使的人,大多有着自己的目的,而这些人其实也在默默地逼迫着屈绯做出一些选择,然而对隐公等人而言,保护屈绯才是唯一的目的,因此,不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他们都会默默地支持并保护他。
隐公并不仅仅是一名护卫,更是看着屈绯长大的老者,他深知自从燕昭王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弟弟而不是自己唯一的儿子的那一天,屈绯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屈绯作为前任燕王唯一的儿子,是太子,更是众人心中公认的继承人,因此他的身边早早的就环绕着一批势力,这些人都有着自己追求的利益与目的。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燕昭王临死前留下了两道遗诏,第一道,废除太子燕绯,赐城临易,第二道,传位弟弟,封号燕穆公。
环绕在屈绯身旁的势力迅速的瓦解,仍然支持着他的人许多都是在心中坚信屈绯定会卷土重来的人,或者促使逼迫他争夺王位的人。然而隐公看到了屈绯的犹豫,也早就明白他的心思,因此他说出了那一番话,不论屈绯是否会重返燕国夺政,至少他和莫公以及这些暗卫们都会忠心耿耿。
屈绯闭上眼睛,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说道:“你先去吧……”他需要冷静的想一想。
隐公望着他,暗自叹了口气,飞身离开,如果这时有人正注意着这辆马车,一定会看到一个鬼魅般的黑影从窗口掠出,一晃而过。
待隐公离开片刻,屈绯才睁开眼睛,看着缩在角落里的“蚕蛹”说道:“阿绿,我知你醒了……”
“蚕蛹”沉默了许久,才缓慢的蠕动了起来,一颗黑黑的小脑袋从被子里拱了出来,夏绿奋力的挣扎了几下,才从被卷里爬了起来,她坐在被子上,低着头,恭敬地唤道:“太子殿下。”
夏绿曾经从哥哥的口中听到过燕国皇族的事情,因此,她听到屈绯与隐公的对话后很快就明白了。
“还是叫我屈哥哥顺耳些,况且我已经不是太子了。”其实以隐公敏锐的五感应该能够很快的发现夏绿醒来的事情,然而他当时注意力都在屈绯的身上,忽略了身后,屈绯却敏锐的发现被子移动了一下,因此知道夏绿已经醒了。想起自己第一次用刀对着她时,她冷静的假装什么都未发现转身离开的样子,不难想象她此刻也是冷静的在假装自己仍在熟睡。然而这一次,他开口为了确认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乱讲话。
“夏礼是我的近侍送走的,因此,我希望阿绿你能忘了今晚的事。”屈绯直白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夏绿抬起头吃惊的看了屈绯一眼,又迅速的低下了眼睛,他威胁了她……终于,夏绿僵硬的点了点头,然后再次用被子将自己卷了起来,其实即使屈绯不威胁她,她也不会讲,她原本也是希望能忘了此事。政事她不懂,但是她知道有些是不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