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吗?”二姨大声的问话在屋子里回荡,十足的家乡话,声调特别。
“有,你看看谁来了,认识吗?”二姨夫扯着嗓子喊着,他的耳朵有些聋了。
二姨是秦安人,土生土长的秦安人,十七岁她就出嫁了,嫁给了秦安县一个富商人家,从此她就很少回娘家了。在姐妹中,二姨和我母亲的关系最好,她比我母亲大七岁,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惦记着母亲,所以二姨出嫁后,我母亲看她的次数也最多。我母亲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由于她家的门坎特别高,母亲伸长了腿也迈不过去,费了很大劲,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总算是进去了。二姨看到我母亲,高兴极了,拉着我母亲的手在院子里转,从东屋转到西屋,从南院转到北院,开心的话儿讲不完,欢快得像个小鸟。最后她还跑到厨房里把还没上桌的瓜果抓一把,硬塞到我母亲的兜里才罢手。见到母亲,二姨总要问长问短,娘家发生了什么大小事她都要刨根问底,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还是孩子年纪的小媳妇,也真是够难为她了。
“有人来吗?”二姨大声的问话第二次在屋子里回荡,十足的家乡话,声调很特别。
“有,都来了,看看有你认识的吗?”二姨夫继续喊着。
二姨是她们家四姐妹中最漂亮的闺女,皮肤白,身段好,眼睛水灵,头发乌黑,她在街上行走,不管男女看到她,都会多看两眼。刚过十五岁,十里八乡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别人家是挑媳妇挑花了眼,她们家可是选女婿选过了头,外公和外婆经过仔细斟酌,最后才选中了现在的女婿,也就是我的二姨夫,他比我二姨整整小三岁,结婚的时候他才十四岁,真是做到了她公公最喜欢的吉祥数字,女大三,抱金砖。
“有人来吗?”二姨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母亲继续的大声问,声调温柔了许多。
“有,都来了,你认出我了吗?”轮到我母亲冲她喊着。
二姨特别爱干净,出嫁前就是家里的清洁能手,出嫁后整个公婆家大院的里里外外就自然全是她的事了,她也乐意去干,没有埋怨的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所有去家里串门的客人都夸二姨是个少见的好媳妇。但有时二姨也因为性子急而干出点出格的事。一次立春刚过,她知道我母亲要来看她了,她着急院子里的树没开花,硬是扎了许多纸花绑在树上,为此整整一夜未合眼。第二天她见到我母亲惊讶的眼神,瞌睡全跑了,乐得像个孩子一样,咯咯笑个不停。
“有人来吗?”二姨坐着坐着溜倒在了沙发上,她看着我继续大声问,声调有些放弱。
“有,来了,看看我,认出我了吗?”轮到我在和她交流。
“你是华子吗?”好家伙几年没见,二姨竟然认出了我。
二姨婚后一共生了五女一男,头胎就是个大胖小子,那天分娩正是立冬之日,早上开始喊叫,可一直生不出来,一家人急得是团团转,公公在院子里是四处烧香。正在此时,院子门响,有人来还钱,当咣当当的银元倒进筐里的同时,孩子的哭声响彻大院。奇了怪了,爷爷大声地说:“这孩子是不见银元不落地啊,以后娃的名字就叫进元吧。”
“有人来吗?”二姨睡醒了继续大声问,声调大了许多。
“有,来了,看看我,已经来了。”轮到我母亲在说话,轻轻地对着她的耳朵。
“你是云香吗?你终于来看我了,终于来了。”二姨认出了我母亲,泪水不停地淌着,母亲用纸巾为她试擦。
上世纪六十年代尾,二姨家因为莫名的运动缘故被清理出秦安县城,下放到离县城六十公里外的莲花城高楼村,一家老小八口人的生活顿时陷入了困境。期间有一次,知道我母亲要来看他们,寒冬腊月的天气,二姨带着一家人铁锨铲,锄头刨,专门为我母亲建了一条上山的路。可是后来因为大雪封山,交通受阻,没有公交车前往,我母亲没有成行。二姨盼了整整一天,当知道我母亲来不了时,她绝望地仰天长叹,一生中第一次大声地痛哭,哭了很久很久。后来时隔多年的一天,姨夫告诉我,如果你妈当时能来,高楼村的人看到我们有大城市的亲戚,还是国家干部,就再不会对我们另眼看待了。这件事让我母亲一直很内疚,时隔多年,每次提起此事,都会后悔不已。
“有人来吗?”二姨从她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回来继续地问。
“有人来了,都已经来了。”看护她的保姆在大声回答。
“现在,她总是问有人来嘛?好像总是盼望着人来。”二姨夫在一旁和我母亲解释着。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二姨家落实了政策,搬回来了县城,回到了被非法占用了十年多的老院子,二姨夫也恢复了工作,补发了工资,一家老小终于团圆了,重新过上了安定的日子。从此,只要天一亮,院子里第一个起来的人一定是二姨,她开始忙碌着、不断地忙碌着、直到天黑。但她很开心,哼着唱着,脸上永远是灿烂的笑容。记得那一年过年,我和弟弟第一次去了秦安,来到了那个外婆魂牵梦绕的老家。那一晚是年三十,我们住在了二姨家,丰盛的家乡饭吃完后,我们爬上了烧得热烘烘的大炕上,和表哥表弟及姐妹们一起围坐在炕桌边,听二姨讲那过去的故事,感觉是无比的温馨。
“有人来吗?”二姨又在大声地喊着。
“有人来,马上就来了。”我母亲边回答,边给她削了一个桃,是外观漂亮,里面香甜的“北京七号”。
二姨的六个孩子都长大了,上完了小学,进了中学,后来陆续工作了。有的在身边,有的在外地,为了给孩子们帮忙,主要是心疼孩子们,操劳一辈子的二姨又开始了带孙子孙女的事项,这下子一发不可收拾了,一个、二个、三个……二姨家的院子变成了幼儿园。再后来,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孙子们也长大了,上完了小学,进了中学,他们也陆续工作了,而换来的却是二姨的眼更花了,腰也更弯了。
“有人来吗?来人了吗?”二姨还在不断地说着。
“她现在总是这样讲,希望家里有人进来。”旁边地保姆一边扫地,一边在向我母亲解释。
眼前的二姨今年已是八十六岁的老人了,她的世界里许多的东西都忘记了,唯有对亲人的渴望依旧。她永远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她希望有人来看她,尽管已认不出对面的人是谁,但只要有人来,她就开心,她就很高兴。我抚摸着她的手,仔细地端详着她,伏在她耳边轻声说:“二姨,你要好好的,有机会,我们一定会再来看你的。”她好像听懂了,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但同时,眼睛里有泪珠落下。
“有人来吗?”当二姨夫送我和母亲出门的时候,身后又传出了二姨那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