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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驴皮记》中,巴尔扎克 [1]用大量篇幅描写了一位卖弄风情的女子,该女子似乎就是无情的象征。随后他又杜撰了一件不可能的事,她的主要受害者发现她唱歌唱得非常好听。但是,没有人听过她唱歌。巴尔扎克告诉我们,在她的歌声里以及她同仆人的对话中,看到了她真实的自己。他想让我们明白,在瞬间的自我背后是接受世俗的评判。这个瞬间的自我活在这个世上。即使伟大的诗人、小说家或者哲学家坐在世间的审判席上,也有不能被评判的东西。伟大的文学总是按这种精神来创造的。事实上,伟大的文学就是宽恕罪恶。当我们发现文学变成控诉罪恶的时候,如同乔治 ·艾略特 [2]的作品那样,那么文学就开始转变成他物。乔治 ·艾略特坚定地将提托撕成碎片,就好像他是发条装置。乔治 ·艾略特将一个女人身上很难发现的凶猛变得极富争议。但是她的凶猛激活的思维习惯则是她那个世纪的特点,也是莎士比亚批评家们的思维习惯特点。批评家们和她生长在一个功利主义时代。那时,有关男人的事物似乎都不重要,只有他对国家的有用性才重要。只有行动才对国家有用,这种行动的结果能被理性评判。科里奥兰纳斯、哈姆雷特、泰门以及理查德二世的行
[1] 奥诺雷 ·德·巴尔扎克(1799-1850):法国小说家,被称为现代法国小说之父。他擅长塑造为贪婪、仇恨、野心等强烈情感所控制的人物。代表作品有《欧也妮 ·葛朗台》《驴皮记》《高老头》等。
[2]乔治·艾略特(1819-1880):英国小说家,与狄更斯和萨克雷齐名。代表作品有《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织工马南传》等。
动根本无任何明显的用处。实际上,他们的行为只不过是他们个性的表现。所以,人们认为,莎士比亚在控诉他们,告诉我们要小心谨慎,以防我们也会遭到类似的控诉。批评家们没有想到,你不能从一个人的行动了解一个人,因为你不能时刻监视他的行动。男人经常由于太过丰富以及太过空虚而对国家一无是处。一个男人的职业有时或许就是启示,而不是革新。完全有可能,福丁布拉斯作为国王比哈姆雷特更优秀;奥菲狄斯比科里奥兰纳斯更通情达理;亨利五世作为一位士兵比理查德二世更优秀。但归根结底,那些人不会为了更好而改变,而是为了更差而改变,像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在神圣的等级中占有更高的地位?布莱克曾说“咆哮的狮子,嗥叫的狼,汹涌澎湃的海,具有毁灭性的剑,它们就是永恒的一部分,在人们看来它们超乎寻常”。但是,布莱克应该属于信仰的时代,他更多时候是在思考神圣的等级,而不是国家。因为理性只能彻底发现那些明显的行动的作用,这也是每个人所崇拜的。由于每种性格都要经受行动有效性的评判,所以莎士比亚式的批评就成了成功的低俗崇拜者。我在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德图书馆翻阅了很多书籍。我发现几乎每本书中都提到了对立面,它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加清晰和强烈。一种类型的代表人物如理查德二世,他“多愁善感”、“优柔寡断”、“自私自利”、“言不由衷”;其对立面的另一种类型代表人物如亨利五世,他是“莎士比亚笔下唯一的一位英雄”。这些书籍乐于贬低理查德二世,如同小学生恃强凌弱柔弱的孩子一样。柔弱孩子的身体不结实,不喜欢学校里的游戏。他们崇拜亨利五世,就像小学生在作业中写到崇拜水手或士兵一样。我不敢声称我深刻理解了所有书本,但是我认为,这些情感始于德国的批评家,他们在理查德二世身上看到了法国因素以及拉丁因素。我知道,道登教授是提到这些情感的第一个人,让他们看起来真实可信。他住在爱尔兰,在那里的一切皆失败了。他经常冥想性格的完美性。他认为,这些性格的完美性让英格兰成功了,如同我们所说:“水那边的牛有长角。 ”正如戈登曾说,他忘记了英格兰的成功在于她的冒险、她的人民的野性、想象力、古怪。他认为,亨利五世不仅是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人,而且他还是莎士比亚呈现在英格兰人民面前的模范。亨利五世被人们崇拜,这是因为他具有某些普遍的缺点。他甚至认为,有必要指出,莎士比亚他自己就是在借着写亨利的胜利来赚钱。在道登教授的后继者中,这种崇拜走得更远,甚至到达了帝国主义热情的时代。人们越加相信,这种普遍的缺点来自于地球。有名望的人(我记不清此人的姓名)写到,莎士比亚笔下众多的人物中,他独独崇拜亨利五世。控诉罪恶带来了必然的结果,即憎恨一切充裕的、奢华的、丰富的事物,一切朝着遇难船驶去的事物,以及奉承暴民的平凡情感和传统理想。暴民即指控诉的首要资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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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莎士比亚并没有以同情的眼光来看待他笔下的理查德二世。实际上,他知道理查德二世在历史的某个时刻不适合当国王。不过,他也明白,理查德二世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充满变幻莫测的幻想,正如沃尔特 ·佩特 [1]把他称为“野兽”。莎士比亚是按照一个男人的模型来创造了他,这个男人有着法国人的优雅,正如他从霍林斯赫德身上所了解的品质那样。他赋予了生活一种新的奢华、一种新的光彩、对朋友们“极为友好”、对敌人们“极为仁慈”。当莎士比亚让他的国王失败之时,他头脑中必定存在这些事物。这部分是因为他缺乏某些品质,这些品质无疑存在于地位低下之人身上。但是,主要原因还在于他具有某些品质,这些品质是各个时代不同寻常的。假设莎士比亚喜欢这些人,他们罢黜了他的国王。这也就是在假设,莎士比亚在用市议员的眼光来评判这些人。市议员们会评判市办事员的功过。如果就是这样来评判的,那么魏尔伦在其床上呐喊:“先生,你是笔创造了你,而我是上帝的呼吸创造了我。”他或许认为医院主管是好人吧。我认为,他在理查德二世身上看到了等候他的失败。不论他们是艺术家还是圣人,他们都发现自己,人们向他们索要一点能量,他们只能给予一些冥想的功劳,不论是愉悦的幻想,还是温和的脾气,抑或是梦幻的尊严,或是上帝的爱怜,或是他的造
[1]沃特 ·佩特(1839-1894):英国散文作家、文学评论家。主要著作有《文学复兴史研究》《希腊研究》等。
物主的爱怜。他看到这样的男人经历困惑和焦躁,然后又变得像普通人一样不诚实、狂暴,例如博林布鲁克、约翰王子;随后又能保持“甜美娇艳的玫瑰”。中世纪高贵圣洁的理想正在慢慢消失。当代的务实理想开始威胁着无用的苍穹。快乐的英格兰在衰退,但是又没有衰退到诗人不能观察世界的进程。人们会带着对人类的同情来观察整个世界,除了他们所做的和所看起来的那样,这就是悲剧性讽刺的本质。
莎士比亚不是很在意我们评判的来源——国家,他所在意的是国家的表现:卓越、动乱、战争以及野蛮人的怒火。事实上,他的确认为推翻国王是不明智的,使国家陷入内战也是不明智的。表现畸形出生以及天谴最后征兆的历史戏剧,例如《亨利四世》《理查德三世》等,是卡莱尔主教预言的实现。是“上帝选拔”卡莱尔主教来预言;但是,就像好设备,他没有很好的实用性,没有衡量功过的平衡标准。借助最新的改良,格维努斯和道登教授处理得非常巧妙。他像所罗门那样思考,不像边沁那样思考,盲目的抱负,不幸的事故,反复无常的激情。世界在他眼中就如同在上帝眼中一样,几乎就是空无一物的。
被这些折磨得筋疲力尽,我恳求赐予我安息; ——看到功德落得乞丐的下场,一无是处装点得快乐无比,纯洁的信仰被无情抛弃,
无上的荣誉被可耻错放,
少女的贞洁被粗暴践踏,
正义的完美不幸被蒙上耻辱,
竭尽全力获得的力量被摧毁,
艺术被权威逼迫保持缄默,
愚蠢,像庸医,操控技术,
简单的真理被错称为无知,
囚禁的善良伺候邪恶首领:
厌倦了这一切,我要远离这一切
天啦!我死后,我的爱只能孤苦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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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位学者告诉我,希腊人认为,神话就是魔鬼的活动。魔鬼塑造了我们的性格和我们的生活。我常常在幻想,有一种神话适合所有人。如果我们知道,这个神话会让我们知道他的所做所想。或许,莎士比亚的神话描述一位智者,他无视智慧;描述一位无知的蠢人,他强迫自己离开本来的位置,看见无知所看到的一切。这就存在于哈姆雷特的故事里,哈姆雷特看到到处是重大事件,以致不能做生活中的小事。这就存在于福丁布拉斯的故事里,福丁布拉斯来自战场,“为了一小片领地开战”。该土地极为贫瘠,他的一位指挥官都不“拨款”来“开垦该片土地”。哈姆雷特以及其他人都认为他是唯一一位合适的国王。这就存在于理查德二世的故事里,那个未成熟的哈姆雷特;这就存在于亨利五世的故事里,那个成熟的福丁布拉斯。让人物性格保持平衡是莎士比亚艺术的一大要素。鲜有哪部剧缺少性格互补的人物。打造理查德二世的瓷船的同时,他也打造了亨利五世的泥船。他把亨利五世设定为理查德二世的对立面。他有着令人厌恶的恶习,他有点神经质,他统治着暴民。他对其朋友们不友好,当他们的时限到时,他将他们扫地出门。他像某种自然力一样不屈不挠,不易察觉。他的戏剧中最微妙的就是,他的老伙伴们纷纷绝望地放弃,或是纷纷走上绞刑架。理查德的脑海会冒出奔放的激情,就像喷泉再次从泉源喷出。在自己的真诚中包含着太多幻想,以致在需要之时竟想不到。莎士比亚给予他的不是这种奔放的激情和幻想,而是引起共鸣的华丽修辞。这些华丽修辞感动着人们,就像当今的头条新闻。人人都明白他的用意,人人都谈论他,就好像他已经成功了,虽然他最终失败了。莎士比亚作品中的所有伟大之人以及渺小之人都失败了。他在海外的征服也被一位女战士弄得一无是处。他和凯瑟琳“合成”的那个男孩——“一半法国人的血统,一半英国人的血统”——将要去“君士坦丁堡,以后会长上土耳其人的胡须”。这个男孩最终成为一位圣人,丢掉他父亲在国内为他创造的一切以及他自己的生活。
实际上,莎士比亚看待亨利五世的方式同他看待幻想中的伟大灵魂不一样。他是以一种欢快的方式看待,如同人们看着某匹神采奕奕的骏马。他讲故事总是带着一种悲剧性的讽刺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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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部剧,一部一部接着上演,实际就是一部大剧。它们制作精心、万分神奇、几乎算是神话。那些对死亡和巨大能量漠不关心的贵族,有时似乎同上帝以及希腊戏剧中的英雄一样,离人类的普遍境界相距甚远。要是没有文艺复兴,要是没有意大利的影响,引进这些异国他乡的故事,英国历史或许仅在英国人的想象中重要,就像希腊神话仅在希腊人的想象中很重要一样。许多诗人的戏剧交织在一起,成为一个故事,故事的梗概如同希腊神话那么广阔,让活着的男男女女们看起来像燕子,在巨人的圣殿横梁上筑巢。英国文学,因为源自本土,或许具备希腊文学的那种简单和统一。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有人,即使是莎士比亚,能够写出完美的作品,如果他的网络由来自不同国度的线交织而成。如果大饥荒、大众想象力退化、传统幻想消失,种族能量减弱,这些因素让外国故事变得不必要,那些外国故事能传进来吗?由自然历史和经典神话合成的比喻以及委婉语,毫无疑问是一种必需品,即有些事物可能会被倒入空虚。但是,他们如何破坏了语言的简单和统一!莎士比亚创作的时代,即孤独的伟人们聚在
火炉旁的时代,火在他们中燃烧;作品、思想、情感中的个人主义打破了古老生活节奏的时代;普通人死去的时代,基督教神话以及古老信仰的神话再也激不起他们的斗志。
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德的人民,几乎不记得他的事,也未将他的成就编成故事传说。他们记得他是一个酒鬼,因此为他创造了一些不好的诗歌。情况就是这样。如果他不是那个酗酒无度、生活潦倒、善于骑马、满嘴脏话的乡绅,他们或许会编造他同恶魔斗争的故事,让其声名远扬。但在他那个时代,诗人的荣耀,如同一切想象力的荣耀一样,已经终止,或者几乎终止在一个小阶级之外。可怜的盖尔语打油诗人在他的邻里留下了高尚的记忆。邻里们会谈论天使,他们像火焰一样站在他临终的床边;还会谈论来自树莓丛里的声音。这样,他或许就能拥有世界的智慧。将戏剧引入萨里的清教徒,他们就是一次神秘运动的组成部分,这次运动践踏了一些自由自在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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