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开始的?”国师先发出了这种疑问,不过下一句便是,“你今天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在回来的车上,忽然感觉不对劲儿,然后掐指一算,便发现什么都算不出来了。”赵荣琛回神细细的思索着,然后将着今天在朝堂上的事情说了出来,言辞中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以他的秉性,这种事情也合该没什么了不起。
“你你你,”国师听完他的诉说,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过了大半天才勉强将舌头捋顺,“你怎么能做这种糊涂事!这是更改一个国家国运的事情啊,你这笔一挥,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的命运会因此改变?而这些因果,最后都要落到你一个人头上!”
赵荣琛愣了愣,过了半天才挑挑眉,“原来是这样?”
“你行事怎可如此妄为!那小国本有着并吞宇内之心,又有着虎狼之臣,若没有你这么一干涉,他们此番便可借助我国国运,迅速发展起来,一统漠北。没有你那番回书,提出这一建议的臣子会得到重用,此人是他们国家最具有远见的大才,从此抓住契机青云直上,将在未来二十年内成为这个国家的主宰者,……你这么一闹,他即刻便被砍头,此国国运迅速衰落,二十年之内便会被别国吞并,从此消失在历史中……它虽然是番邦小国,却也是一国之国运,你当是那么好一笔划去的吗?!”国师憋了半天,终于连珠炮似得喷出这一连串话。
“哦,”赵荣琛听着国师说了这番话,点点头,却是气死人不偿命的说道,“既知他们以后会成为心腹大患,那便乘着它们还未成气候之计将其除去,我这一步也没算走错。”
“你,”国师听着他没有丝毫悔改的口气,猛然一愣,过了半晌才盯着他,慢慢的说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你说我知道了什么?”赵荣琛抬眼看了他一眼,冷冰冰的反问道。
师徒俩打哑谜似得说了这番话,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了片刻之后,还是国师败阵了下去,扭过头看着窗外,几乎是忿忿的说道,“你好自为之吧,往常你不过是小打小闹,也算不得什么。这一次祸闯大了,老天爷自收起了你的神通,以后若想要窃天之运是不可能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赵荣琛点了点头说道,然后对着国师打了个响指,“你看。”
他的话落音,只见着地上胡乱扔着的笔墨纸砚忽然飘了起来,然后像是被着一双无形的手摆弄一样,分门别类的朝着阁子上飞了过去,不多时四处便一片整齐,仿佛从未被弄乱一样。
“它像是蒙住了我的眼,却又解开了我的手一样。”赵荣琛伸手让国师看着,伸手画了几个符咒,只见着指尖有星星点点的碎光飞舞,远比平日里强大的多。
国师看着这样子,吃惊的目瞪口呆,一时都弄不清这到底是天罚还是天赐了。
赵荣琛名义上是他的徒弟,但他知道,实际上自己什么也没教过他,自己只是他的一个障眼法,用来解释他身上各种不合理的地方。
“你,”国师犹豫了许久,才最终感叹的说道,“你怎么能如此的妄为。”
“你的师父是什么样子的?”赵荣琛想了想,忽然问道这个他一直不愿意问的话题。
“他,”国师想了想,却没有马上回话。
“他任意妄为吗?”赵荣琛想了想,换了个问法。
“不。”这个问题无疑要好回答多了。
“那他下场如何?应该也是郁郁而终吧?”赵荣琛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问道。
他只能看到自己的一世,但是却也大约猜得到每次的结局。
“是。”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国师不得不点头。
“那就对了,我每次,不管循规蹈矩也罢,任意妄为也罢,结果都是一样,那为何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来?”赵荣琛望了望天,然后平静的说道,“老天又不是守规矩就给你赐福的人,我不要他守护,自然也不用守他的规则。”
“大不了,花光了这一世,不要来世便罢。”赵荣琛想了想说道,然后对着国师挥了挥手,“我知道你的来意,行了,你走吧。”
你走吧那三个字,从着弱冠之年的他口中说来,却带着别样的沧桑,国师听着他这话,身子一颤,望了他一眼,却又迅速的低头,默默的从楼梯上退下了。
那一眼,他仿佛从着赵荣琛的身上,看到了师傅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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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到了楼外,看着外面暖洋洋的日头,心里的那股寒意却一直没有消退。
“师傅,”他喃喃自语了一句,不由得想到了九十多年的事情。
那些,他以为早已忘记,却始终没有消失的往事。
那个时候正是乱世,两百年的战火将着大地焚烧的犹如地狱,他有时候都想不通,那个时候怎么还有人活着。
他的师父是一个剑客,他们的初遇是在驿道外的一个小茶寮里。他是食客,而他,则是绑在柱子上的菜人。
乱世人命不值钱,而钱则可以买到一切。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茶寮里无法提供足够的食物,便会有另外一种肉应运而生,那便是人肉。
反正小孩子和妇孺,既干不了活,又要浪费食物,便不如被杀来吃肉。而这些人肉中,又以小孩子的肉质最为鲜美,最受欢迎。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卖给茶寮的老板的,他只知道,为了保证“新鲜”,老板并没有杀掉他,而是将着他跟十几个小孩子一起绑在茶寮外的柱子上待售。为了保证他们不死掉,他每天给他们一点很少很少的水和粮食。这样虽然花费“不菲”,但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毕竟比着来路不明的“肉”,他们这些“肉”更有保障,也更受贵人们的青睐。
虽然是乱世,但仍然有吃的肉的有钱人。
那时候他已经饿了很久了,每天看着身边的同伴们被人挑选去成为盘中餐,他从最开始的恐惧到最后麻木,当每天被饥饿和干渴折磨的眼前发黑时,他恨不得自己赶快被人挑选走,然后挨上那解脱的一刀。
可是,他太瘦了,也太小了,没有人愿意付钱买他的肉,而老板养了他那么多天,也舍不得折本的将他杀掉熬肉汤。
就在老板终于忍不住,打算折本也不再喂他的时候,师父出现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你怎么忍心。”当那把刀挨在他脖子上时,一只手按住了那把刀,温和却又坚定的声音从头顶的黑暗中传来。
“客官,你看这世道,每天都在死人,我也是个讨生活的,哪里有闲钱养他。”老板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恶心的油腻感。他知道老板对有钱的客人时,说话通常都是这样的油滑,而对着他们,便换了另一副腔调。
“那,把他卖给我吧。”犹豫了一会儿,男人的声音再度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无奈。
“客官,这个菜人可不便宜。”老板的声音更油腻了,“我可养了他很久,吃的米都跟他这个人差不多重了。”
他听到了一阵极低的笑声,但是很好听,然后他感觉有人提起了自己,他惊恐的抱住了那只手,然后他听到有人问,“说吧,你要多少钱?”
“一锭,一锭,一锭黄金。”老板的声音都在打颤。
“我给你两锭黄金。”男人抱起了他,然后是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再给我一碗水,一个馒头。”
就这样,他活了下来。两锭黄金很多,足够买二十多个干干净净的大姑娘,但是师父却换了一个不足二十斤的他。
他被养了十多天之后,眼睛才能看到东西,这才发现师父不仅声音很好听,脸更好看,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甚至会让人忘记了饿。但是师父并不常笑,更多的时候,他会常常望着一个地方发呆,脸上满是落寞的表情。
那些日子里,他很怕被丢下。因为他不能吃肉,只要闻到肉味儿便吐,只能吃素菜。可是这个年月,素菜比肉还贵十倍。但幸运的是,师父是个很有办法的人,时不时的能给他找到一些蔬菜,实在不行了,还有草药可以抵饿。一把把草药吃下去,他虽然瘦,却竟然也长大了。
他不爱说话,师父也常沉默着,他们俩走过很多地方,大部分都是他学着师父的样子一起看着远方。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也不敢问,直到有一天,师父喝醉了酒,然后笑着告诉他,“那个地方,那片白云底下,有一个我很想很想去见的人。”
“那为什么不去?”
“不能去啊。”
“为什么?”
“因为,”师父看了看月亮,笑着说道,“再见的话,便真的要永别了。”
他不懂那句话的意思,等着酒醒之后,师父也不再提起,只是开始教他一些粗浅的卜术以及医术。他说只要学会了这些,便能在这个世道活下去了。
“占卜不必学的太精,”师父讲起卜术时,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会装神弄鬼混口饭吃便得了。”
“为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多为什么。”师父喝着酒,醉眼朦胧的笑着,“难得糊涂,懂不懂?”
他不懂。他看着各方豪强捧着金珠前来求师父占卜,总觉得这应该是很好很好的本事,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不教他。但他一向听话,师父说不必学,便不用学,于是他的占卜总是十卦中只有一卦准的,倒是医术逐渐有了师傅的真传。
他们这样过了许多年,他十八岁的那年,某天早上起来,发现师父没有喝酒,穿的整整齐齐,擦干净了他的剑,准备出门。
“师父,”他在门口喊了师父一声,有些慌张,“你要到哪儿去?等等,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长命,”师父摆了摆手,然后笑着看着他,“我要去见一个故人,你就不要跟我一起去了。”
“师父!”他叫了一声,茫然的不知所以。这么多年来,他跟师父相依为命,从来没有想到有分离的这天。
“你长大了,该一个人生活了。”他笑着理了理剑穗,然后问他,“好不好看?”
他看着师傅的新衣,木讷的点了点头,“好看。”
“我走了。”师父满意的点了点,转身大步流星的朝着他一直张望的方向走去。
他忽然明白,师父去见那个很想见很想见的人去了。他感觉到一阵心慌,跑回屋里头算了一卦,结果发现是大吉。
他茫然的坐在那里,一中九不中的几率,他不知道这次是哪个。他又算了九次,却接连是九次大凶,于是便安心了,照旧在家里晒着草药,磨着药粉,想着师父的故人。
但是那一次,师父没有回来。两年后,他开始从南到北的去寻找师父的踪迹,然后听说在北方有一座城,曾遭二十万铁骑围攻。在即将覆灭之时,有一位神人御龙从天而降,口喷大火将着敌军烧死,保全了那座城。
也有人说是吐水,也有人说是说是召唤阴兵,各种传说层出不穷,他默默的听着,却总觉得那神人是师父。
但是,没有哪个故事告诉他,那神人最后到哪里去了。
最后,他自己去了那座城,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揭下墙上的皇榜,踏入了城中的城主府,为城主夫人治病。
在见到那个疯癫女人的第一面,他便知道她就是师傅一直想见的人。
因为他问师傅为什么救自己时,师傅说过一句话“你的眼睛,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那个女人已经不年轻了,却很漂亮,从着她的眉眼间可以看出她年轻时曾经如何的绝代芳华,但是此刻,她却只披头散发的蜷缩在屋子里喃喃自语,“我不要吃肉,我不要吃肉……”
“夫人,别怕。”他握住那个女人的手,看着她耐心的哄道,她在看到他的眼睛时,失神了片刻却忽然大哭了起来。
两年前的故事并不难打听,何况没有人对他有戒心,于是他很快的就知道了那个一点儿都不长的故事。
故事的开始很俗套,在这个群雄并起的时代,在山中有一个有名的隐士,医巫兵卜皆精。此等人才自然备受各方豪强瞩目,许多人来请他出山,隐士却不愿意,带着徒弟和女儿往山的更里头藏去。
隐士年纪大了,毫无争斗之心,但是弟子却不甘心如此平庸的过完一生。他悄悄跑下山去,打算在这乱世立下一番功业。后来徒弟遇到一个兄弟,两人在着外面打下了一片天地,然后徒弟志得意满的回山,迎娶青梅竹马的师妹。
其间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人们只知道徒弟随着好兄弟一起入了山便没有再回来。后来师妹随着他的好兄弟,也就是后来的城主一起下山,成为了城主夫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徒弟渐渐被人遗忘,所有人都知道城主夫人温柔善良,美若天仙,城主对她宠爱有加,但是她却甚少欢笑。一直到两年前,重兵围城,城主带人在前面守城,城主夫人领着妇孺在后方不舍昼夜的支援,有天夜里忽然一个一身青衣的神仙降临在她身边,城主夫人看着那个人愣了片刻之后,抱着他哭着笑了起来。
在周围的婢女们都说,那是城主夫人最美的一刻。
这世上有没有神仙,人们说不准,但是这座城之所以没有被攻破,靠的却不是神,而是人。
是那个从天而降的青衣人。
神乎其神的用兵之法,各处人力计算都精确到了个位,没有一处浪费,所有人就这么看着他指挥若定的将着战局一点点由败转胜。
在着大获全胜之后,城主府里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宴会上青衣神仙笑着接过了城主夫人的敬酒,那画面美的让人几乎落泪。
然后,神仙便不辞而别的消失了,不久之后,城主夫人忽然得了癔症,拒绝吃任何肉食,经常对着半空大喊大叫。
那人,的确是师傅。长命对着城主收完针后,恭敬的退下时,手中的指甲掐破了掌心。
师父没有教会他占卜,却教给了他医术,有的时候问话,医术比巫术更管用。
神仙没有消失,只是被毒死了,毒药就放在敬酒的酒杯里。他死了后,尸体被大卸八块,细细的剁成肉馅,做成了肉饼,送到了城主夫人的桌上,然后被着他最爱的人一口一口吃下。
城主夫人等了十五年,终于等来了曾经了答应带她走的男人,她愿意抛下一切跟他走,却在一转身就失去了他的踪迹。当污蔑和谎言无法打消她的痴心时,恼羞成怒的凶手忍不住说出了一切,却彻底的逼疯了她。
长命忽然想起来师父对他常说的一句话,我们常知道我们要死去,却不知道我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他可以不来的,他算出了他来是必死的命运,但有天他明知这结果,却还是来了
他不来,她便要死。
人总要为年少时的轻狂付出代价,若非当年他争强好胜,想要这天下记住自己的名字,不顾着师父的劝阻强行下山,又哪里会有这般纷纷扰扰。
惊世的才华和惊人的美貌,在着这乱世中总会成为野心家觊觎的对象。
长命给了城主夫人一杯毒药,他想这个女人如若清醒,那所求的解药大约就是这个。果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城主夫人终于清醒了,她抓住他的手说了两个字,“谢谢”。
他没有对城主做任何报复,师父说过不可害人,不能沾因果,于是他就安静的等着,易容成乞丐,在着那座城里,看着城主的结局。
报应来的很快,敌兵来临时,背后没有出谋划策的夫人,没有从天而降的故友,当城破之时,长命随着流民外逃,回头看着熊熊火光的城主府,内心一片平静。
那年他二十岁。
师父说,有缘还会相逢。于是他便耐心的等着,从二十岁等到了五十岁。当他在河水边看到被村民淹死的书生时,懊恼的发现自己晚来了一步,这一错过竟然又是一辈子。
他的身边,仍然是那个女人。
而后又是三十年,从乱世等到了治世,八十岁那年从着赵家门外过,看着坐在门槛上发呆的幼童,他对上那双眼睛时,直接从马上滚下来,哭着一步步跪着走到他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我等到你了。”他哭着叩首,周围人吓成了一片。
小孩儿坐在他面前,托着腮看着他,一言不发。
相逢却不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