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巧春刚进金家的时候还没那么怯懦,虽然面对赵氏时仍畏首畏尾,但是在私底下还是有说有笑,金世杰每次安静的在一旁听着,便也知道她许多事。
例如,从小到大最疼她的是奶奶,她那一次一个人过桥,便是到对面去给奶奶请大夫,但最终奶奶还是没有救活。
例如,其实她家里并没有那么穷,父母都能干活,还有哥哥帮衬,仔细算起来比金家还要好许多。但既然这样,她还能被卖掉,金世杰便朦朦胧胧的感觉到,她是不可能被赎回去了。
看着她一遍遍的期盼,他没有将着那谁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实说出口,但是心里头却隐秘的开心。
他想,只要她不离开就好了。
不过他们的谈话总是不能持续很久,因为她还要忙着去扫地煮饭,去给大哥熬药,他也要去读书,读书,再读书。
他们都说她是大哥的媳妇儿,他不知道这词的意思,但是却隐隐的懂得,那表示着她是大哥的。
他并不嫉妒,他知道大哥总会死的,等大哥死了,她便该是他的了。
他会对她很好,不会再打她骂她,会好好念书,当很大的官,赚很多的钱,买最好的东西给她,给她比她所期待的还要多的东西。
有她在,他忽然就冷静了下来,安静了下来,这世界忽然变得无所畏惧了。
同窗们的捉弄不过如是,当他当着那群小孩儿的面,将着他们塞在他书包里的青蛙冷静的分尸之后,他们便再也不敢靠近他了。
至于先生,当他偷偷将着跟他眉来眼去的酒坊老板娘的肚兜放在他的卧房,被来收拾屋子的师母发现后,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他便没有心力来苛责自己的作业了。
就这样,他仍然不爱说话,却开始学会观察。每个人都有弱点,就跟蛇的七寸一样,只要捏住了,便任凭你摆布。
书也是一样,当你学会读人,读书便更加的容易。
随着年纪的增长,一切都在好转,家里渐渐的丰裕了起来,他考中了秀才,成为城里最受瞩目的读书人,但她却一天比一天沉默了下去。
长大带来的并非全是好处,很多时候,成长本身其实是一件痛苦至极的事情,因为你会懂得你所希冀的很多东西都是一场梦,那些梦的破碎带走了你所有的力气,让你看到你的未来是痛苦的看不见尽头的深渊。
她如是,他也如是。
她懂得了她所希望的父母来接她,根本不可能发生。她也终于懂得童养媳是什么,如果丈夫不死,每当她看着自己的丈夫时,总是在不由自主的惶恐。
他可怜她,却更加束手无策。因为他也终于明白,就算大哥死了,她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大哥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继承,唯有妻子,不可以。
礼法不容,这四个字便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他感觉到比小时候更深的绝望,这一次没有人可以拯救他。因为他是彻彻底底的一个人,他可以不顾礼法,但是循规蹈矩的她不会的。当他第一次试图悄悄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惊愕的打开时,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却也永远只能站在那里,沉默的看着她。
大哥死了,谁都可以娶她,但是他不可以。
哪怕他敢冒着天下大不韪行事,她也不会同意。因为不管他多爱她,她都对他没有半点旖念。
她的拒绝,只能让他更加按耐不住,他冷静的意识到自己或许是个疯子,再做着一件无望的挣扎,他忍不住的想碰触她,想要确定在这场梦中,她是真实的,可他的冒昧,却彻底的吓到了她,他也成为她惊恐的一个来源。
最终,她飞走了,逃脱了他的控制,他当然不甘心,但最后一搏却仍然没有留下她。当从昏厥中醒来时,他看着房梁想了很久,最后告诉自己,这样也好。等她入了别人的籍,他再将她抢过来,这样便名正言顺了。
至于她的心情,他会吸取这次的教训,更加耐心的劝服她。他将会有很多时间,很多的耐心,来等她回心转意。
在再次遇到她之前,他会变得更强大,强大到可以抵御一切,不会让人将着她再次轻易抢走。
看着天上的月亮,金世杰安静的想着,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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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荣琛回到家里时脸色不大好。凌巧春正在跟着丫鬟们说话,见着他这样子忙迎了过去,“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赵荣琛看着是她,勉强笑了下,然后推说道,“我还有点事要去书楼呆一下,你们吃饭时不用喊我,”说完就直接从书房拿了些东西,匆匆忙忙的进了旁边的小楼。
“这是怎么了啊。”紫菀在旁边说道,看了看凌巧春,凌巧春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要去打扰相公,让人叫柴胡过来问问,他整天跟着,肯定知道相公发生了什么。”
“是。”紫菀应了一声,正想要去出门,不料柴胡却自己在外面求见了,“少奶奶,少爷在不在?国师大人来了。”
“国师?”凌巧春愣了一下,紫菀赶紧提醒他,“就是少爷的师傅。”
国师在这个国家被传的几乎是半神,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他平日深居简出,少有露面,就算凌巧春是他的徒媳妇,也从未见过他。
所以他一出现,大家本能的就想到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情。
联想到赵荣琛反常的举动,这种不详的感觉便越发的强烈。
“快请。”凌巧春回过神来,忙吩咐下人们准备茶点,没想到话还没落音,就听到外面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不用了,直接告诉我那小子在哪里就够了。”
凌巧春抬头,只见这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站在门口,穿着一件几乎都看不见颜色的破衣服,若没有人提点,十有八九会被当做叫花子。
凌巧春也不是拘于虚礼的人,她猜测他们这些世外高人大约都不喜欢废话,所以言简意赅的指着旁边的小楼,“相公在书楼里。”
“你就是他的新媳妇?”国师说起赵荣琛时,称呼很奇怪,没有说徒弟之类的词,但也没有直呼赵荣琛的名字,而只是含糊的说他。
不过好在,凌巧春也听得懂他的意指,当下点了点头。
国师见状,多看了凌巧春两眼,忽然叹息着摇了摇头,然后就转身走了。
凌巧春被他那么一打量,只觉得遍体生寒,胸口莫名的闷了起来,下意识的就捂住了胸口。
“少夫人,怎么了?”剪秋见着她身子晃了一下,忙从后面扶住了她,紧张的问道,“少夫人,怎么了?”
“没,没什么。”凌巧春摇摇头,站稳了身子吩咐道,“去厨房看看,准备几个素淡的小菜和果酒,等会儿给少爷送进去。”
“是。”紫菀在旁边应了一声,躬身出去。
“柴胡,”凌巧春看着缩在门边的小胖墩,对他点点头,“跟我进来吧,好好的给我说说,今天少爷在外面遇到了什么。”
凌巧春觉得国师看着她的那一眼充满了悲悯,她不懂他那悲悯是从何而来,但本能的感觉到不安,似乎那叹息之中,隐藏了许许多多她所不知道的故事。
书楼的小门被人从里面反锁着,不过这对国师而言根本是小菜一碟,他根本连门都没敲,就直接穿门而入了。
等着他一进屋,便被屋里头的乱象给吓了一跳,只见着满屋子扔着占卜用的龟甲、牛角、犀角、罗盘等物,朱砂符纸散乱的到处都是,一直顺着楼梯蜿蜒到上面。
看来这状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国师叹了口气,直接脚不沾地的走上了楼,然后看着赵荣琛托着腮坐在那里,满脸的深思。
“你来了。”他看着师傅的出现,拧了拧眉,语气平平的说道,一点都不惊讶他的出现。
“你算到了?”国师找了个干净的蒲团,自己坐了下来。
“不,我没算到。”赵荣琛摊开了手,让着他看到手心那被碾成细粉的龟甲,“我现在什么东西都算不到了,这么大的变故,你不可能没有察觉,所以必然会来见我的。”
“什么都算不到?”国师吃了一惊,看着地上散乱的算筹,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
“嗯,就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东西蒙住了我的眼睛,不管用哪种工具,哪种算法,都无法算到任何事。”赵荣琛摇了摇头,声音还算平静,“我以前无所不知的感应能力,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学道一途,看勤奋,更看天分。每个人天赋都不一样,依赵荣琛和国师而言,赵荣琛对于占卜有独特的感应,所以特长在卜,而国师在治疗人方面有天赋,所以最强的反而是医。
赵荣琛的感应能力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他也习惯做任何事之前都在心里头简单的测算一下,见到任何人都掐指一算,如今忽然丢了这个能力,那犹如一个耳聪目明的人忽然瞎了眼,聋了耳,怎能让国师不讶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