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在一个夏日的傍晚,在他又吹起那凄美的琴音时,我轻轻的走到他的身边,和他并肩坐在小河旁。
我的这一举动并没有引起他的任何反应,他依然吹奏着口琴,沉浸在他的音乐世界里。直到一曲终了,他才无声的转过头来看向我。
这时透过他几乎遮住整个面孔的长发我看到他左边额头上有一块很深的伤疤,骨头都陷下去了,我猜想可能是从高压电线杆上跳下来摔的。他的脸很瘦削,腮帮深陷,肤色苍白。只有那道伤疤看起来有些狰狞,整个面孔并不让人感到可怕,反而还让年幼的我觉得很和善,但也难以看出以前的他是怎样的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我们对视了几秒钟,他竟然将口琴递到我面前,我发现他拿着口琴的手指很修长,指甲也留的很长,不过指甲里很干净,里面没有一丝丝污垢,不像有些神经不正常的人指甲缝里全是乌黑的污垢。
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小孩子本就单纯,只是凭着本能看到美好就去靠近。)居然将他递给我的口琴放到嘴边吹了起来。只是我吹出的琴音全是乱嘈嘈的杂音,不能吹出他那样悦耳动听的声音。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将口琴还给他,他又放到嘴边吹起来。那晚直到天全黑了,母亲在家门口呼唤我时,我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小河边。
等到下次我再听到琴声跑到小河边坐到“文孬子”身边时,他又将口琴递给我,当我接过口琴,他又从裤子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写着字的纸递给我。
纸上的开头写着:“135吹,2467吸,数字下面打点的是低音,没打点的是中音,数字顶上打点的是高音。”纸上还画着口琴的示意图,每个孔上都标着对应的阿拉伯数字,从左往右分低中高三部分。示意图的下面写着吹奏时应该注意的一些事项和要领;再下面是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的词曲。
虽然只有寥寥数行,但看起来一目了然,当时只有九岁的我也很快就领会了吹口琴的方法和要旨。
除了那教我吹口琴的方法和要领以及词曲,纸上的字也深深的吸引了我,那些字工工整整,虽然白纸上没有格子线,但白纸上的每个字上下左右的间距都毫厘不差,就像我们课本上打印的字一样,但却不像课本上的字那样死板,它更灵性,更大气,更洒脱。
长大后我才明白这是庞体字。
照着纸上他写的方法,那个傍晚《世上只有妈妈好》的第一句我就摸索出来了,不知是口琴特别容易学,还是他教的方法特别得当,虽然他连一句话也没和我说。
直到天黑母亲又在呼唤我时,我才将口琴还给,然后依依不舍的回家。
回到家,我就吵着要母亲给我买口琴,并拿出“文孬子”写的那张纸给母亲看,然后骗母亲说是学校教音乐课要求我们买的。我知道只要是学校要求我们办的事母亲就没有不答应的。其实那时我们学校里只上语文和数学课,像美术、音乐、体育那是从来不教的。
晚上我还在家中的煤油灯下临摹“文孬子”给我的《世上只有妈妈好》的词曲。
隔天母亲就去赶集,卖了家中的几只肥鹅,给我买回了口琴。母亲告诉我那口琴要二十元钱,是一只肥鹅的钱,要我把细的用。平时连两毛钱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的母亲一下就花二十元给我买回了口琴。
每天放学我都如痴如醉的练习口琴,一个星期左右,《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我就能用口琴吹奏的似模似样。我还跑去小伙伴们面前炫耀,结果他们都把我的口琴拿到嘴边胡吹一气,吹的我的口琴里满满的全是口水。
我觉得自己已经吹的很熟练时,便带上前天过生日母亲给我煮的一个我没舍得吃的鸡蛋来到小河边。
母亲从小就告诫我:“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受了别人的好处就要双倍的报答人家。”
来到小河边,我先将鸡蛋递给“文孬子”,但他没有接,我怕惹他生气,又放回自己口袋里。然后向“文孬子”演奏他教的《世上只有妈妈好》,他听完了我的演奏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然后将口琴放到嘴边吹奏起来。
他吹的不是《世上只有妈妈好》,而是另外一首曲子,是第一次将我吸引到河边的那首曲子。那曲子开始宛转缠绵,到后面却凄楚哀伤,年幼的我当时听起来都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我坐在他的身边,直到他吹完这首曲子很久,我还沉浸在他营造的音乐世界里,等我从他的音乐里醒过来时他已经从我的身边站起来要走了,我也将口琴放到嘴边,试图吹出他吹出的那种旋律,可吹出来的又像第一次吹时吹出来的那种乱嘈嘈的杂音。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想他明天可能又像前几天一样递给我一张写着词曲的纸张。我又想起我生日母亲给我煮的鸡蛋还没有交给他,我想还是明天他递给我词曲时我再顺势递给他,他不要我就不接他的词曲。
第二天一放学,我连作业都没有做就跑到小河边,然而小河边却空无一人,我在小河边等了很久,直到天黑他也没有过来。
悠悠的晚风摇曳着垂地的柳条轻拂过他曾坐过现在却空荡荡的草地,清清的河面上随波漂荡的柳叶慢慢的和河水一起融入到夜色里,我只能在母亲的声声呼唤中失望的回家。
第三天放学我还是跑过去,他还是不在,连续一个星期都不见他的身影。
星期天,我还跑到他家门口晃悠了一上午,也没看到他的身影。下午我又在村子里上上下下寻找了好几遍,但也没找到他的身影。
他好像从此在村子里消失了,也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他只是一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人,他的消失没有引起村子里任何一个人的在意,包括他的家人,但除了年幼的我。
从那天傍晚听过他吹的琴声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他,有人说在常州见过他,又有人说他去九华山出了家,众说纷纭。
我想送给他吃的那个我生日母亲给我煮的我没舍得吃的鸡蛋也一直放在我的书里,最后都快成了化石。
每个人都是我们人生路上的一个过客,有的人和我们擦肩而过,有的人陪我们走的久一点。按佛家来说只是“缘深缘浅,缘生缘灭”而已,而我们也只是漫漫岁月长路上的一个过客。
很感谢“文孬子”在我年幼时的道路上陪我走过了那一程,并让我听到、看到音乐和书法的美妙。
本以为自己再也学不到“文孬子”吹奏的那首曲子,就像稽康的《广陵散》一样,只是属于“文孬子”的绝唱。没想到上初中时,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文孬子”常常吹奏的那首曲子,并知道那首曲子叫《梁祝》。后来我辗转跑了很多家新华书店终于觅得了这首曲子的词曲,并用口琴吹奏出来。只是演奏不出“文孬子”演奏出的那种意境。
直到她——盈盈,出现但又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之后,我也演奏出了“文孬子”演奏出的那种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