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位医生就没有用对,这些药老倪同志服用了两服,结果吐血吐得更厉害了,而且体力开始明显衰竭,脉搏跳动得也更快了。这下可把医生吓坏了,说:“这脉搏跳动得这么快,你的体内该有多大的热啊(这位一直认为脉数为热来着),这么生猛的药我都用上了,居然还控制不住,唉,可叹啊,不可为矣”。在过去,医生一说“不可为”,就是这个病无法救治了。
这下老倪同志的儿子无比惶恐,于是赶快又来到张景岳的家里,正好张景岳回来了,于是就一起来到了老倪家。
张景岳一看,此时确实是病情危重了,一般的医生,这个时候就不能出手了,因为如果患者死在自己的手上,对自己声誉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但是病人情况危急,再不治疗恐怕就回天无力了。张景岳毫不犹豫,立刻给病人看病。他诊完脉,就给患者开了人参、熟地、干姜、甘草四味药,而且量特别大,让患者家属熬好,并喂病人喝了下去。
当时正好旁边有个医生,看到这个方子后,吓得捂住了嘴,心想:这张景岳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病人体内火气旺,你还开这么多温补之药,好,我就来看看热闹吧,看你一会儿怎么收场。
这服药第一次喝下去后,患者没有什么反应,第二次喝以后,往上呕的劲头就小了。接着张景岳又在方子里加入了附子、炮姜各二钱,用了人参、熟地各一两,白术用了四钱、炙甘草一钱、茯苓二钱,黄昏的时候服的药,服完以后,患者竟然开始睡觉了,一直睡到四鼓时分。醒后又喝了一次药,这个时候,血就不吐了,于是张景岳就又开了很多的温补药,调理了十多天,这位老倪同志算是彻底地好了。
那位本想看张景岳出洋相的医生越看越吃惊,看到患者最后居然好了,终于心服口服,钦佩之情,溢于言表。他对张景岳说:“如果你不在这里,老倪一定会被童便、知母、犀角等药给害得丧命的,不过您可得给我说说,先前的医生诊断开方,为何无法治愈?为什么这个病用温热药却能好呢?”
张景岳说:“他是按照火症来治疗的,可是,你要把病情诊断清楚啊,病人他不是火症,他是因为脾虚,气不足了,导致的气不摄血(中医认为血液是在气的统摄下运行的,气不摄血则血就妄行),如果再用寒凉,那么必然伤了脾阳,这就会导致病情恶化啊,所以,我们一定要学好中医诊断学啊,同志!”
看到这里,有的朋友该有疑惑了,怎么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味药,什么犀角、附子的,为什么这位用了就救人,那位用了就害人。看来这药是没有对错的,药就是药,是用药的人医术有高低,可是这里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呢?
是啊,我们看了这么多的医案,用的药无非就是两大类,温药和凉药,用药的味数也就是那么多,还没超过几十味呢,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的错误判断呢?
原来,问题就出在诊断的水平高低上。
那么,张景岳到底有什么诊断秘诀呢?他对中医诊断学到底有什么贡献呢?我们下面接着说。
诊断的秘诀
要说张景岳为什么对中医诊断学有那么大的贡献,还真得从人家的知识结构谈起。一般人学治病,也就是跟着别人跑,别人说怎么治病就怎么跟着学,不会思考,不会创新。可患者的病情变化万千,千篇一律、不能与时俱进的治疗方法又怎么能跟上变化的速度呢?
但是张景岳不同啊,人家的国学基础好(小时候的补习班报得多),尤其是《易经》学得好。《易经》是什么?方法论啊!各位千万别以为《易经》是拿来算命的,这可就太小瞧它了,它其实是叙述方法论的,是叙述如何处理事物之间的关系的。尤其可贵的是,它论述的那是动态中事物的关系、自己的处理方法等,那是古人的大智慧啊。一个人如果能够把《易经》领会好了,那这个人做事一定是十分成熟的,问题的要害在哪里,自己什么时候行动,都会有一个清晰的思路(顺便说一句,如果真的领会了,那么此人在单位里一定如鱼得水)。
张景岳除了《易经》,还十分精通天文地理,而且,他的生活经历也很丰富,尤其是战争中的经历,更让他知道如何分析问题,如何找到问题的关键。各位,这种能力那可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得来的啊,那种刺激的强度估计我们是想象不出来的。
所以,张景岳分析病情,就跟分析战场一样,那是十分清晰明了的,什么是主要矛盾,什么是次要矛盾,对方的主将在哪里,如何一剑将其击毙,这都是他擅长的。
为什么他能达到那种高度呢?张景岳的知识结构不是一根线,他的知识结构是个金字塔,下面厚着呢,所以他看问题可以抓住关键。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大师都是多面手的缘故,他们并不局限于一个学科,而是同时涉及好几个学科,最后在一个学科上有了突破。例子太多,我就不举了。
现在我们来看张景岳,他十分清楚诊断的重要性,因为这关系到后面的治病环节是否正确。诊断一错,您就甭想后面了。所以他在近百万字的《景岳全书》里(实在是个大部头,拿一会儿胳膊就酸),上来第一篇就是讲诊断的,他在这里说了一个问题,就是病情这么复杂,跟天上的千万繁星似的,我们怎么分析啊?
张景岳说,我们要把医家的心当做北极星,看准方向,找到主要矛盾。我们用这一颗星,对一个主要的矛盾,不去对那千万颗星星,我们把这个主要矛盾抓住了,其他的就迎刃而解了。那么,这个主要的矛盾是什么呢?张景岳说:就是阴阳。
张景岳这里说的就是系统论,这是从《易经》里学的,就是用阴阳,把事物分成两个系统,这样大方向就不会错了。
张景岳说:“阴阳既明,则表与里对,虚与实对,寒与热对,明此六变,明此阴阳,则天下之病固不能出此八者。”
各位,这段话太了不起了,为什么呢?因为从此,中医的著名的“八纲辨证”出现了。
张景岳真是个高人啊,其实这些东西古代都有了,也有人提出来了,不过大家都没有仔细地给论述过。张景岳彻底地分析论述了一遍,从此建立了八纲辨证的理论体系。后来民国的时候上海的医家祝味菊,明确地提出了“八纲”这个名词。
其实看病和侦探破案一样,但是比侦探过瘾,因为你侦破刑事案件,这案犯有可能跑到国外去了,你找不着线索,急得干跳脚。但是看病可就不同了,所有的线索都在患者的身上呢,你就找吧,一定能找到,最后把案子给结了。这就像是福尔摩斯侦探小说一样,案件是封闭的,就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福尔摩斯要很久才能破一个案子,医生可能一天要破获十来个。
一个严谨的医学体系,它的诊断系统一定要像法律的法典一样,条理清楚,规范严格,有据可查。西医这方面做得不错,我们中医现在经验都有了,在建立法条方面还应该努力。
但是张景岳那会儿就想到这个问题了,于是他提出了八纲辨证,这八纲就是又把阴阳向下细分了,分成了若干个子系统,这样就会把疾病的性质不断地缩小,从而定性。
中医还有若干个诊断体系,比如脏腑辨证、卫气营血辨证、三焦辨证、经络辨证、时间辨证等系统,这些系统是交叉在一起的,就好比是刑侦中的现场证据、目击者证词、人物关系分析、法医检验等,有好多条思路,哪个里面都可能露出线索。中医诊病也是这样,一个好的医生,这些体系都特别擅长,碰到一个患者,在哪个体系暴露出了问题,就从哪里下手调查,找出症结,就是这样。
我给大家举个例子讲吧。
就拿我们经常患的感冒讲,一个人感冒了,怎么判断感冒的性质呢?
从八纲来看,此时,首先就要考虑阴阳了。一般中医先考虑所患邪气的阴阳,但是邪气的阴阳也没有写在那儿,怎么分析呢?实际上是从人体的反应来分的,您看自个儿心烦气喘嗓子疼,一派热象,热为阳,必伤阴,而病在肺经,所以要注意保护肺阴了。腑为阳,脏为阴,肺与大肠相表里,可以考虑从大肠泄去肺热,保护肺阴。
这个大思路定了以后,然后分表里,您的皮肤发冷,显然邪气在表。还有啊,发冷,这是寒啊,所以这里表里寒热就有了,是表寒证,这属于阴,但它此时是次要矛盾。
然后再看里面,您心烦口渴,嗓子疼,呼吸声音重,咳嗽有黄色的痰。通过观察这些症状,我们就清楚了,痰是黄色,说明里面有热啊,有寒那么痰该是青色或无色的啊。心烦口渴嗓子疼也是有热的表现,痰黄是正气正在和邪气斗争的产物啊,所以是里面有热,是里热证。而里热是主要矛盾,外寒是次要矛盾,要分清比例。
这个时候还要看看虚实,您肌肤出汗吗?不出汗,发冷,都是鸡皮疙瘩,这不是虚证,所以这是表寒实证。里面呢?感觉热,咳嗽也是很有力气的,脉象有力,这说明里面正气未虚,也是个实证,所以是里热实证。
合起来,就是外寒里热的实证。
这样方子就清晰了,要开一些散外寒的药比如苏叶、麻黄等,量少点,各用几克就可以了,加上清里热的银花、连翘、黄芩、白僵蚕等药,这个量可以大点,用十几克吧,其中连翘、银花可以用到30克。为了保护肺阴,加上点沙参、玄参。如果大便干燥,为了通大肠,稍微加一点大黄等药,因为没有虚证,所以不用补药,如果有虚的情况,还要用。
上面的例子主要是这个思路,有的时候还要加入卫气营血辨证、脏腑辨证什么的,但是一般的轻微感冒初起的时候,就是这个思路,按照这个方法辨证的。
张景岳在《景岳全书》里,上来就是《明理篇》《阴阳篇》《六变辨》,在《六变辨》中,又分了《表证篇》《里证篇》《虚实篇》《寒热篇》《寒热真假篇》,连着论述了这么多的内容。各位有兴趣的可以找来该书看看。为什么人家疗效好啊,因为人家精于辨证啊,只要从根上把问题分析清楚了,后面就不会出什么大错的。
这就是高手,从方法论上下手,然后才能势如破竹。
举个真实的例子吧。有位少妇嫁到了一户姓金的人家里,这位少妇的娘家是个官宦家庭,她从小就被宠得刁蛮任性,所以嫁为人妇后估计耍脾气的事情是经常有的,时间长了,就出现了一些病症,主要是胸肋痛,还有呕吐,犯病的时候吃些药,也就好了。
这一年,秋天即将要过完的时候,北京的天已经很凉了,大家都忙着去香山看红叶呢,这位少妇的病突然就犯了,还是呕吐,但是这次呕吐得不是一般的厉害,连着吐了两日,她还昏迷了好几次,搞得本来计划去香山的家人全都留在家里伺候她了。
这个时候,家人就把张景岳给请来了。张景岳来了一看,一屋子的医生(看来这家人对这个少妇很重视)。医生都围着患者(见诸医环视)正讨论呢。都说什么呢?有一个医生说,应该使用独参汤,用一味人参,熬汤,给灌下去,或许可以救活。大家都摇头说现在连汤药都下不去了,进嘴里就吐,没有什么办法了。
张景岳听了,也没说话,就坐下来诊脉。诊得的脉象是“脉乱数甚”,而且看到患者“烦热躁扰,莫堪名状”,现在就是这些症状了,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吧(张景岳老师此时已经判断完了,剩下的我们来练习一下吧)。
首先,我们从阴阳来分,这位烦热、躁扰,再加上脉数,这都是阳证,如果虚弱的昏迷是可以用人参汤的,但是这位显然不是虚弱,而是热盛,所以从阴阳上来分,那位医生要用人参汤就不对了。
然后看表里,这显然不是外感,没有外邪来袭的表现,说明无表证,只有里证,这样表里就分清了。
寒热是这个病症的关键,这位少妇很烦躁,而且像神志受扰的样子,这似乎是热证,但是有的时候,阴盛也会烦躁,如何判断呢?从脉象上我们可以判断,如果脉数,则有热证的可能,但是脉数还可能是大虚。但是看这个患者的状态,是个盛壮之象,不是虚的,所以从脉象来看只能是热,另外我一般是从舌象上看,热证的患者舌质一定是红的,寒证的患者舌质一定是淡白的。
张景岳显然对寒热这个判断还不放心,于是他就拿了一杯冷水,问患者,想喝吗?各位,这是一种诊断方法,试验一下,如果是寒证,一定是会想喝热水的,可现在给她凉水,这位少妇马上就点头。
于是张景岳就给了她半杯凉水,这位没客气,咕咚几口就给喝了,然后还觉得挺安静的,没有呕吐(不惟不吐,且犹有不足之状),于是张景岳就又给了她一杯凉水,这位又喝了,喝完之后,还是没什么反应。
这下张景岳就更有把握了,他立刻就开出了他自己创立的太清饮,这个方子是新方八阵里寒阵中的,组成是知母、石斛、木通、生石膏,药量都不大,石膏才用了五六钱。方子里的这几味药可都是清热的,其中的木通是导热从小便排出,石斛有生津的作用。
这个方子一写出来,大家就开始议论了。您别忘了,还有那么多的医生在场呢,这有的人就说了:“现在是秋末了,天都这么凉了,患者能受得了这么凉的药吗(能堪此乎)?”
张景岳是个实在的南方人,不大会辩论,北京人则是出了名地能言善辩,每次辩论张景岳总是处于下风,有时候有的患者强词夺理,质疑张景岳的诊断水平,他都无法为自己辩驳,只能眼看着自以为是的患者倒霉了。
张景岳索性也不跟他们这些京片子理论了,直接就给患者喝药。这个药才喝进肚里,患者就开始感到困倦了,然后倒头便睡,睡了半天,再起来的时候,就不呕吐了。
然后张景岳用了一些滋阴的药物,不久,患者的这个病就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