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由着她自己,她究竟会抛开这一痴情,还是会不停地痴心妄想下去,我就说不上了。她也没有时间多想了。第二天,邻镇有个审判会,我家主人得去参加。希思克利夫先生知道他不在家,便来得比平时早得多。
凯瑟琳和伊莎贝拉坐在书房里,两人还在怄气,但都闷不做声。伊莎贝拉由于最近行为唐突,还在一怒之下披露了自己的隐衷,不禁有点惶恐不安。而凯瑟琳经过再三考虑,真对小姑子生气了。她即便再笑她唐突,也要让她知道,这对她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她看见希思克利夫走过窗前时,还真笑了。我正在打扫炉子,注意到她嘴边露出狡黠的微笑。伊莎贝拉正在凝神思索,或者在专心看书,等到门一打开,假若来得及的话,她还真想逃之夭夭,可惜为时已晚,她只得待着不动。
“进来吧,来得正好!”女主人兴冲冲地嚷道,拉一把椅子放在炉火边。“这里有两个人,急需一个第三者来打消她们之间的隔阂,你正是我们俩都要选择的人。希思克利夫,我很高兴,终于让你看到一个比我更喜爱你的人。我想你会感到得意的。不,不是内莉,不要看她!我那可怜的小姑子,她一想到你仪表和心灵都那么美,心都要碎了。你想不想做埃德加的妹夫,完全由你啦!不,不,伊莎贝拉,你不能跑掉,”她接着说道,一见那张皇失措的姑娘愤然起身,便假装闹着玩,一把捉住了她。“希思克利夫,我们俩为了你像猫一样地争吵,争着诉说自己的忠诚和爱恋,结果我给彻底打败了。而且,我还获悉,只要我能知趣地靠边站,我那位自命的情敌就会一箭射进你的心灵,让你永远倾心于她,永远忘记我的形象!”
“凯瑟琳,”伊莎贝拉说道,想起了自己的尊严,不屑于硬从那紧紧抓住她的手中挣脱出来,“请你照实说话,不要造我的谣,哪怕是开玩笑!希思克利夫先生,请你叫你这位朋友放开我。她忘了我跟你并不熟悉,她觉得好玩的事,对我却是说不出的痛苦。”
客人没有答理,只管坐了下来,对于小姐对他怀有什么情感,看来丝毫也不在乎。因此,小姐转过身,低声恳求折磨她的人快放开她。
“休想!”林顿夫人大声答道。“我不要再让人叫作马槽里的狗。你非得待在这儿,就这样!希思克利夫,你听了我报告的好消息,怎么不表示得意呀?伊莎贝拉发誓说,埃德加对我的爱比起她对你的爱来,真是微不足道。我敢肯定她说过诸如此类的话,是不是,埃伦?自从前天散步以后,她又伤心又气愤,一直不吃不喝,就因为我怕你不喜欢她跟着你,便把她打发走了。”
“我想你冤枉她了,”希思克利夫说,转了转椅子对着她们俩。“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就不想跟我在一起!”
他紧紧盯着谈论的对象,犹如盯着一只奇异可憎的动物,比如说,西印度群岛的蜈蚣[22],尽管令人憎恶,人们出于好奇,却要仔细查看一番。
那可怜的东西经不住他这样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睫毛上挂着泪珠,纤细的手指拼命想扳开凯瑟琳紧抓住她的手,可她刚从她手臂上扳开一根手指,另一根手指又立即抓上去了,她无法把所有的指头一齐扳开,便开始动用手指甲。她那指甲着实锋利,顿时在那紧抓住她的手指上,缀上了一道道月牙状的红印。
“好一只母老虎!”林顿夫人嚷道,连忙放开了她,痛得直甩手。“看在上帝的分上,滚吧,藏起你那泼妇的嘴脸!当着他的面露出那些爪子,多蠢呀。难道你不想想他会有什么看法吗?瞧,希思克利夫!这都是些用来伤人的工具—你可得当心你的眼睛。”
“她要是威胁到我头上,我就把她的指甲从指头上揭下来,”等小姐跑出去,门也关上了,他野蛮地答道。“不过,凯茜,你干吗要那样戏弄这家伙?你说的不是实话,对吧?”
“我向你担保,我说的是实话,”凯瑟琳回道。“她对你苦苦思恋了几个礼拜了,今天早上又痴心地说起了你,我为了让她别那样痴情,就明言直语地说了说你的短处,惹得她大骂了一通。不过,你也不要再理会这事了。我只是想惩罚一下她的傲慢无礼罢了。亲爱的希思克利夫,我太喜欢她了,不能让你肆无忌惮地把她抓去一口吞掉。”
“我太不喜欢她了,还不想这样做呢,”希思克利夫说,“除非采取一种非常残忍的手段。假如我和那个令人作呕的蜡脸单独住在一起,你会听到好多稀奇事。最平常的,是每隔一两天就往那白脸上涂上彩虹的颜色,让那双蓝眼睛发青。那双眼睛太像林顿的眼睛了,真令人可憎。”
“令人喜欢,”凯瑟琳说。“那是鸽子的眼睛—天使的眼睛!”
“她是她哥哥的继承人,是吧?”沉默了一会之后,希思克利夫问道。
“很遗憾,我想是的,”他的同伴应道。“要是上天保佑,会有五六个侄子取消她的继承权!目前,你不要往这件事上动心思啦,你太容易贪图邻人的财产了。记住,这位邻人的财产是我的。”
“如果归了我,那不照样是你的,”希思克利夫说。“不过,虽说伊莎贝拉·林顿有些傻,但她却不疯。而且—一句话,依你所说,我们不谈这件事啦。”
他们嘴上是不谈了,凯瑟琳大概心里也忘了。可是我敢说,那另一位这天晚上却常常想起这件事。每当林顿夫人走出屋去,我就看见他暗自微笑—简直是咧着嘴笑—接着就陷入阴险的沉思。
我决计观察他的动向。我的心始终偏向主人这一边,而不是偏向凯瑟琳那一边。我想这是有理由的,因为主人和善、忠厚、正直;而她呢—虽说不是截然相反,但却似乎太随心所欲,我不相信她的为人准则,更不会与她情愫相通。我希望出点什么事,能使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悄悄地摆脱希思克利夫,让我们还像他没来之前那样过日子。他的来访对于我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噩梦,我想对于主人也是如此。他住在山庄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我觉得上帝已经丢弃了那只迷途的羔羊,任其胡乱游荡,一只恶兽就在这羔羊和羊栏之间暗中徘徊,伺机扑上去把它吃掉。
第十一节
有时候,我独自寻思这些事情时,会突然惊恐地跳起来,戴上帽子,跑到山庄去看看情况怎么样。凭良心而言,我觉得我有责任告诫主人,人们是怎样议论他的行为的;然而我又想起他已恶习成癖,说了对他也无济于事,便又缩回来了,没再走进那座阴森森的房子,心想我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
有一次我去吉默顿,特意绕道经过那老栅门。大约就是我的故事刚讲到的那个时期—一个晴朗而寒冷的下午,地上光秃秃的,道路又干又硬。
我来到一块界石跟前,大路从这里岔开,往左边通到荒野。那根粗糙的沙石柱上,北面刻着W.H.,东面刻着G.,西南面刻着T.G.[23]。这就算是到田庄、山庄和村里去的路标了。
太阳把石柱的灰色顶端照得黄灿灿的,使我想起了夏天。我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骤然间,心头涌起一股童年时的感觉。二十年前,欣德利和我把这里当作最好玩的地方。
我盯着这块风雨剥蚀的岩石看了许久,后来弯下腰,看见靠近石脚有个洞,里面还装满了蜗牛壳和石子。当年,我们就喜欢把这些玩意和一些不易保存的东西藏在这里面。我仿佛看见我早年的玩伴,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他坐在枯草地上,黑黑方方的脑袋向前俯着,小手拿着一块瓦片在掘土。
“可怜的欣德利!”我情不自禁地喊道。
我吓了一跳。我的肉眼为之一花,恍若看见那孩子仰起脸来,直盯着我!一眨眼工夫,那孩子又没影了。但是,我立即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渴望,想到山庄去一趟。迷信驱使我遵从了这一冲动。我想,假如他死了怎么办!或者快死了呢!假如这是一个死亡的征兆呢!
我越走近那座房子,心里就越忐忑不安。等到一望见那宅子,我四肢都颤抖了。那小精灵早超到我前头去了,站在那里,隔着栅门望着我。这是我看见一个长着卷发和褐色眼睛的男孩,把一张红脸靠在栅门的横木上时,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再一寻思,觉得这一定是哈雷顿,我的哈雷顿,自从我十个月以前离开他以来,还没怎么大变样。
“上帝保佑你,宝贝!”我嚷道,顿时忘掉了我那愚蠢的恐惧。“哈雷顿,我是内莉—你的保姆内莉。”
他往后退却,让我够不着他,随即拣起一块大石头。
“我是来看你爸爸的,哈雷顿,”我又说道,从他那举动中猜想,即使内莉还活在他的记忆中,他也认不出我就是内莉。
他举起石头要扔,我好言相劝,可是拦不住他的手。石头击中了我的帽子。接着,从这小家伙那结结巴巴的嘴唇里,冒出一连串的骂人话。这些话不管他懂不懂,却骂得有腔有调,非常老练,他那张稚气的小脸扭曲成一副吓人的凶相。
你可以断定,他这副样子虽说让我生气,但是更让我伤心。我几乎要哭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橘子,递过去安抚他。
他踌躇了一番,然后一下子从我手里抢过去,好像他以为我只想逗逗他,让他空欢喜。
我又拿出一只,却让他抓不着。
“谁教你这些好听的话的,孩子?”我问道。“是牧师吗?”
“该死的牧师,还有你!给我那个,”他答道。
“告诉我你在哪儿念书,我就给你,”我说。“谁是你的老师?”
“鬼爹爹,”他答道。
“你从爹爹那儿学了些什么?”我接着问。
他跳起来抢橘子,我把它举得更高。“他教你什么?”
“啥也不教,”他说,“光叫我离他远些。爹爹受不了我,因为我骂他。”
“啊!魔鬼叫你骂爹爹啦?”我说。
“是呀—不是,”他拖腔拉调地说。
“那是谁呢?”
“希思克利夫。”
我问他喜不喜欢希思克利夫先生。
“喜欢!”他又答道。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他,却只听到这些话:“我不知道—爹爹怎么对付我,我就怎么对付爹爹—爹爹骂我,我就骂爹爹。他说我爱怎么干就怎么干。”
“那牧师也没教你读书写字啦?”我又问。
“没教,我听说,牧师要是跨进门槛的话,就要把他的—牙齿敲进他的—嗓子眼里—希思克利夫这么说的!”
我把橘子放在他手里,叫他告诉他爸爸,有个名叫内莉·迪安的女人待在花园门口,等着跟他说话。
他沿着小路走了,进到屋里。但是,欣德利没出来,倒是希思克利夫出现在门口石阶上。我马上掉转身,顺着大路拼命奔跑,一刻不停地赶到路标那里,吓得像是招来了鬼怪。
这与伊莎贝拉小姐的事情并没多大关系,只是促使我进一步下定决心,一定要提高警惕,竭尽全力制止这恶劣影响在田庄蔓延,哪怕惹得林顿夫人不快,引起一场家庭风波。
希思克利夫下次又来的时候,小姐凑巧在院子里喂鸽子。她三天来没跟嫂子说过一句话,不过她也不再烦躁不安地抱怨来抱怨去了,我们觉得十分欣慰。
我知道,希思克利夫一向没有对伊莎贝拉小姐多礼的习惯。这一回,他一看见她,先是警戒地扫视了一下屋前。我正立在厨房窗前,连忙闪开了,没让他看见。他随即穿过石子路,走到她跟前,说了什么话。小姐似乎不好意思,想要走开。希思克利夫一把抓住她的胳臂,不让她走。小姐背过脸去,显然对方提了个问题,她却不想回答。希思克利夫又迅疾往房子这边扫了一眼,以为没有人看见他,这流氓竟然厚颜无耻地拥抱了小姐。
“犹大!叛徒!”我突然叫道。“你原来还是个伪君子,是吧?一个居心叵测的骗子。”
“你在说谁呀,内莉?”我身旁响起了凯瑟琳的声音。我光顾得看外面那一对,没注意她进来了。
“你那个卑鄙的朋友!”我激愤地答道。“就是那边那个鬼鬼祟祟的流氓。啊,他瞧见我们啦—他进来啦!他跟你说过他不喜欢小姐,却又要向她求爱,不知道他还怎么自圆其说,来替自己开脱?”
林顿夫人看见伊莎贝拉挣脱开,跑进花园里去了。不一会,希思克利夫打开了门。
我忍不住要发泄一下心中的怒火,可是凯瑟琳气冲冲地就是不许我吭声,威胁说,我要是胆敢多嘴多舌,胡言乱语,她就勒令我离开厨房。
“听你说话的口气,人家还以为你是女主人哪!”她嚷道。“你要安分守己一些!希思克利夫,你干吗惹这场乱子?我说过,你千万别去逗引伊莎贝拉!我求你别这样,除非你来这里做客做得不耐烦了,想让林顿把你拒之门外!”
“上帝决不容许他这样干!”这个恶棍答道。这时我真恨透了他。“上帝叫他要温顺,要忍耐!我一天天地越来越想送他去天国,想得都发狂啦!”
“嘘!”凯瑟琳说,关上了里门。“不要气我了。你为什么无视我的请求呢?是她有意遇见你的吗?”
“关你什么事?”希思克利夫怒冲冲地说道。“只要她愿意,我有权利吻她,你没有权利反对。我又不是你丈夫,你用不着跟我吃醋!”
“我不是跟你吃醋,”女主人答道。“我是为你着急。你和颜悦色些,不要对我板着脸!你要是喜欢伊莎贝拉,你就娶她。可你喜欢她吗?说实话,希思克利夫。瞧,你不肯回答。我就知道你不喜欢她!”
“林顿先生会同意他妹妹嫁给这个人吗?”我问。
“林顿先生会同意的,”夫人断然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