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写古体诗,有没有诀窍呢?当然有了,我把它称为唐诗三昧。我以为,除了遵循平仄、对仗、押韵以外,还要做到以下三点。这三点很重要,很多教科书未曾提及过。只要你遵循它,就灵气充盈,诗格不凡。我把它概括成三句话或叫三个字:一曰顺,二曰空,三曰核。此即唐诗三昧。三昧者佛教语,诀窍也。了解了此三昧,就掌握了写诗的根本大意,写任何诗都能一通百通。针对以上三点,下面我作以详细解说:
一曰顺,即句法太极图式:诗歌是由句子组成的,句子是讲求结构的。经典唐诗的一个显著特征,即凡是著名经典唐诗联句之间的对偶关系都是以天地相对、或上下相对、或以先后相对的,构成了一个太极图式。对此,我写了一首七言绝句加以描述,题目是《论写古体诗联句之间的对偶关系》:
首句抬头先望天,
次句坠落地平线
一上一下麻雀飞,
诗作横卧宇宙间。
以下是我对几首著名经典唐诗联句之间对偶关系的分析。诗要一上一下地形成跳跃,频繁跳跃才能给读者带来呼吸的顺畅、心灵的变化与情绪的愉悦。比如:
李白的《静夜思》:
窗前明月光(天),
疑是地上霜(地)。
举头望明月(天),
低头思故乡(地)。
李白的《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上),
千里江陵一日还(下)。
两岸猿声啼不住(上),
轻舟已过万重山(下)。
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上),
烟花三月下扬州(下)。
孤帆远影碧空尽(上),
唯见长江天际流(下)。
李白《将进酒》首联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天)。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地)。
贺知章《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天),
万条垂下绿丝绦(地)。
不知细叶谁裁出(天)?
二月春风似剪刀(地)。
孟浩然《春晓》:
春眠不觉晓(上),
处处闻啼鸟(下)。
夜来风雨声(上),
花落知多少(下)?
杜甫的《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上),
一行白鹭上青天(下)。
窗含西岭千秋雪(上),
门泊东吴万里船(下)。
杜甫的《绝句》
迟日江山丽(天),
春风花草香(地)。
泥融飞燕子(天),
沙暖睡鸳鸯(地)。
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上),
万径人踪灭(下)。
孤舟蓑笠翁(上),
独钓寒江雪(下)。
王坤《悯农》:
锄禾日当午(上),
汗滴禾下土(下)。
谁知盘中餐(上),
粒粒皆辛苦(下)。
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天),
黄河入海流(地)。
欲穷千里目(天),
更上一层楼(地)。
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天街小雨润如酥(天),
草色遥看近却无(地)。
最是一年春好处(天),
绝胜烟柳满皇都(地)。
等等。这种结构的诗,在读者面前距离不过咫尺,但感觉时空辽远,似天上人间,变幻无穷,包含了无限的风光,自然有了仙气与神气。
这种古典诗,最早是由以李白为首的唐代诗人主创的,是他们接触了《维摩诘经》之后所创作的。写诗搞清句法结构很重要,它是前提,它是解决文字顺不顺的问题,顺了才会有美,顺就是美。否则,你的诗从文字上就没有搞顺,犬牙交错,参差不齐,一塌糊涂,怎么会美呢,怎么能叫诗呢。这种形式的诗一个显著特征,它像一颗晶莹剔透、光芒四射的巨大钻石屹立于天地之间。它是锥体形的,其上大,其下小,层次感显著,给人印象是立体主义艺术,感觉强烈,文字排列整齐优美,内容大气不同凡响。阅读起来铿将有味,和谐流畅,百读不厌。它像钻石般美丽珍贵,怎么不令人珍惜回味,怎不令其流传恒久?它在古典诗词中属上上佳品。
为什么这样就顺了呢?因为它遵循了人们的视野规律,比如我们站在空旷的原野上所看到的,一定是“蓝天万里宽,地上百草鲜。先上而后下,由远到眼前”。所以这样就顺了。它是一种形式美,和谐美。因为它符合“太极图式”,一上一下,一阳一阴,一动一静,一醉一醒,阳变阴合,互为其根,生生不息,符合天道。
清朝诗人沈德潜云:“诗贵性情,亦须论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
二曰阔,即布局仙人洞式。就是整个语言布局既要有巨大的体积感,又要有中间像山洞一样的中空感即镂空感——像一个莫大的灯笼,中间是空的。我们通过举例来说明:
我们先看一首白话体诗,比如写几个朋友去喝酒,很多人会这样写:
三五个人来喝酒,
两三瓶酒摆桌头。
你一口来我一口,
个个喝得像死狗。
你看这首诗,把人的眼光始终聚焦在一个桌面上,一个平面里,没有什么变化,中间是实的,没有中空感。
同样也是三五个人去喝酒,我们再看看李白是怎样写的?我们对比一下:
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首诗形式上表现了天翻地覆,雄浑博大,一泻千里,万千变化,想象丰富,夸张巧妙,大开大合,大起大落。
这首诗内容极其丰富,有天文地理,有美女徐娘,有金银珠玉,有万古历史,有皓月千里,有狂放情怀,有人生经验,容量非常庞大。
与李白的诗句比较,就觉得我们现代人写得诗,往往拘谨碍板,花岗岩一块,缺乏生机。所以说,我们写诗要在想象力上狠下功夫才好,要写出空间和时间感,写空间和时间里的事态变化,空灵空灵,有空才有灵,诗句才会有灵动感。而阔是前提。
又如李白《秋浦歌》之十四:
“炉火照天地,
红星乱紫烟。
赧朗明月夜,
歌曲动寒川。”
即状写古代秋夜打铁的情景,寓意讴歌生命创造之美。起句“炉火照天地”,系全景空间意象组合,炉火熊熊燃烧,映红天地,夜幕远眺,景色壮观,境界开阔;第二句“红星乱紫烟”,中近景承接,动态视觉折射紫烟飘绕,火星跳跃,色调浓烈,境界奇幻;第三句“赧朗明月夜”,将“赧朗”、“明月”、“夜”三个意象组接,构成静态时间意象组合体,巧妙转柁,从空间意象转为时间意象,与前句之意达到“相避”,亦将动态美并存于静态美,与前句之意达到“相应”,从而完美演绎“相避相应(杨载《诗法家数》)”之规范。结句“歌曲动寒川”,顺静态意象组合“赧朗明月夜”推演而出,昂扬放歌,寒川激荡,使静态听觉承接更为深邃遥远。此诗写得十分的辽阔。
清代文学批评家刘熙载评价说:“李白诗凿空而道,归趣难穷。”李白的诗里都有很广阔的空间,似乎有一条通天之道,感觉攀援不尽。他还说,东坡是打通后壁说话,其精微超旷,真足以开拓心胸,推到豪杰。
万法本空,空才大气,空才有高度,才会圆满。空是对时间的超越,可以荡济万古。
诗一旦写得很实,则背道。因为诗写得过实,太饱满了,就会呆板,流于小气,失却了灵性。
再看李白《黄鹤楼闻笛》
一为迁客去长沙,
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
李白这首诗写了西安、长沙和武汉三座城市,距离1000多公里的事情。这首诗前面两句“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长沙与西安虽距千里,但还是在一个平面上。到了“黄鹤楼中吹玉笛”这一句,便一下子登上了高空,使诗有了强烈的立体感。最后一句用”江城五月落梅花”来表述他思乡的内核,可以说表现出了强烈而又难以言表的和复杂的思乡情绪。
我们有时候理解古诗词会有些困难,原因是古诗词面积写得很大,可能走过了几千里,几个地方;时间跨度也很大,可能是几个月,或几年。会有宏大的时空感。
杜甫的《绝句》
迟日江山丽(天),
春风花草香(地)。
泥融飞燕子(天),
沙暖睡鸳鸯(地)。
这首诗写缓缓升起的太阳沐浴着秀丽的山峦,阵阵春风送来花草的芳香。天空中飞来飞去的燕子衔着湿泥忙着筑巢,成双成对的鸳鸯睡在暖暖的沙滩上。
你看天空、太阳、山川、大地、春风、花草、芳香、燕子、湖泊、沙滩、鸳鸯。仅仅20字,写得天宽地阔,灵动自然,是一幅美丽的中国画。
还如杜甫《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这是杜甫在白帝城外站在一座高台上所看到的景象。眼前天高地阔,猿啸鸟回,秋林叶落,长江滚滚的宏大豪迈气象。
写诗不是写记叙文,就怕就事论事,就物论物,说花只说花,说草只说草,把人的眼力扭在一个点上,那是无论如何写不出阔来的,诗的灵气也就难以显露出来。
写诗一定要跳出事外,也可跳出世外,比如李白在长安为翰林时,有一次,唐明皇(即唐玄宗)与杨贵妃在沉香亭观赏牡丹,命李白作新乐章,李白奉旨作了《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首诗,全诗表达了杨贵妃的美艳,以牡丹花比贵妃的美艳。首句以云霞比衣服,以花比容貌;二句写花受春风露华润泽,犹如妃子受君王宠幸;三句以仙女比贵妃;四句以嫦娥比贵妃。这样反复作比,塑造了艳丽有如牡丹的美人形象。然而,诗人采用云、花、露、玉山、瑶台、月色,一色素淡字眼,赞美了贵妃的丰满姿容,却不露痕迹。这叫跳出来写。
有人说,写作论手,厉声厉色,大喊大叫是末手;
像鸿毛轻柔,还有形体,还属中手;
无声无色,随物赋形是高手。
能跳出界外,才算得上等外高手。
如李清照《夏日绝句》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诗写的是汉朝的事,却是在批评宋朝的男人们软弱可欺。也属于跳出去写。
还有郑板桥的《竹子》一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全诗不着一个竹字,却把竹子描写的一清二楚。
跳出人物,跳出环境,跳出时代,等等,有很多写法,使人感觉天宽地阔,别有洞天。
在这一点上,古人多说要造境。我觉得此说法不够准确,不若说成是造仙人洞。就是说诗一定要写出阔来,一定要写出中空感来。
古人又说,空空灵灵,有空才有灵。老子也说,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句话就是在讲空与灵的关系。
写诗词也一样,一要有灵气,二要有大气,全靠一个写出飞白来彰显。例如李白的《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桃花潭水深千尺这一句,犹如国画和书法中的空白与飞白(枯笔露白)的手法。书画中常常通过夹杂着丝丝点点的白痕,且能给人以飞动的感觉,故称其为“飞白“。它给人以清丽典雅,使人们视觉和触觉富有陡然的立体感,产生超现实的想象力。诗词里倘若飞白运用得好,有的似流星划过苍穹,有的如快艇急驰水面,有的如悬崖瀑布飞纵,有的像织布细线伸展,有的若女子秀发随风飘动……真是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飞白或留白能造成一种虚灵的境界。写诗词要形成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相济,形神兼备。古典艺术中就是通过飞白或留白创造大片空白式的特征,来造就作品的神韵和意境。德国美学家说:“美需要一定的体积”。所以,有阔才显大气,有空才有灵气,变幻莫测才有情趣。
三曰核,即含义大红枣式。诗义,一定要有一个核。无核,即无魂,无核无诗意。诗意之核,或清晰可触,或模糊无形,但必须隔着纸,能感受到它的呼吸和力量。清代王永彬的《围炉夜话》,说到有核无核的区别,值得玩味。他说,“桃实之肉暴于外”,“食之而种其核,犹饶生气焉”。“栗实之肉秘于内”,“食之而弃其壳,绝无生理矣”。
对此,我写过一首《论写诗》,这样写道:
阳光雨后真可爱,
一颗枣树入眼来,
摘个枣儿尝一尝,
滋味百嚼也费猜。
诗的语言充满了暗示、双关、含蓄,有点神经兮兮,神神叨叨。真的是人不神经不作诗。
诗歌的最高境界,通神性,简单而暧昧。用枣核来比喻,即诗词让人有啃不透的东西,让人百读不厌,想入非非。诗是上帝的语言,唯有天才可以玩弄。诗应该是有一定的神秘性的。没有诗意的神秘主义是迷信,没有神秘主义的诗歌,就变成散文了。”所以,诗属宗教,必须让人为之肃然起敬,顶摩礼拜,想入非非才好。咀嚼不尽,传之久远,愈久愈新,愈淡愈远。所谓修道养性出诗人,世上僧人多诗人,是一点不假的。我以为,写好诗,非读《维摩诘经》不可。
哲人诗人两通神,
凡身凡语未入津。
人间多少虎皮客,
不知巫道藏真金。
还说李白的《黄鹤楼闻笛》这首诗,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这首诗的内核是难以言表的、复杂的思乡情绪。他用“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来形容,令人十分费猜想。
杜甫的《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上),
一行白鹭上青天(下)。
窗含西岭千秋雪(上),
门泊东吴万里船(下)。
这首诗写得简洁明快,诗的内核是一张向上、动态、立体的美丽画卷,让人百读不厌,百看不厌,百思不厌。很多古诗,诗中藏画,形象十分鲜明,都是可以用笔画出来的。
唐崔护《人面桃花》: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唐代诗人,今河北定州市人,进士,京兆尹(相当于今日首都的市长),同年为御史大夫、广南节度使。他的这一首相思诗,内核儿是“人面”,即美人。该诗以“人面桃花,物是人非“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人生经历,但是“人面”却给人留下了无限的遐想空间。所谓一诗定诗名,崔护也因这一首诗,而成就了他的千古名声。
总之,写古体诗,在遵循了平仄对仗押韵的基础上,还要做到法句排列上要顺;诗的容量上要阔,要空;内容上要有核。闯过了这三关,诗才能做到和规矩,有灵气,有意境,才能算得上百读不厌的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