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承转合,我要说的是绳子,而不是语言学。但我必须通过语言才能说出绳子。所以,起承转合是少不了的,它是拴住我说出绳子这个词的“话”的绳子。绳子拿到哪头哪头就是绳头,绳子记就从这里开头。这是开头,也可以说是这篇原稿的“起”。下面是承,第一绕,从能指开始。
日内瓦的语言学家索绪尔把语言分为能指和所指,一个词,例如“绳子”,它的读音shengzi和字符:绳子,这部分叫做能指,它是“用两股以上的苘麻、棕榈等纤维或稻草等拧成的条状物,主要用来捆东西(见《现代汉语词典》1019页)”这一意义的声音形式和字符。而绳子shengzi这个声音和汉字所代表的意义:“用两股以上的苘麻、棕榈等纤维或稻草等拧成的条状物,主要用来捆东西”被索绪尔称为所指。在这里,条状物是绳子的物质存在,捆是它的功能或价值。能指和所指,就像一张纸的两面,它们共同构成一个符号。在这个符号绳子shengzi中,条状物是本体,它是由绳子shengzi这一汉字和音节标示的,捆是它的价值,它不在音节中出现,它是在与其他词的关系中呈现的。我们不能只说绳子就是一个条状物,棉线也是条状物。我们还必须指出它的价值和功能是捆。而捆是更重要的所指。有时候,某些条状物并不是“用两股以上的苘麻、棕榈等纤维或稻草等拧成的条状物”例如,任何一种可以弯曲缠绕的线条,只要它被用之于捆,我们就叫它作绳子。一切具有与捆这一功能相似的事物,我们都会把它和绳子联系起来。这是语言的隐喻性。一个符号,能指只是一个,而它的所指却可以不止一个,它在语言和文化中的历史越悠久,它的所指系统也会越复杂,甚至达到所指和所指分裂的程度。所指在相似的价值中衍生出许多所指(概念、转义、隐喻),已经和它所指的物无关,而这些意义的能指却仍然是一个,能指被所指抽空成一个空洞。最终导致能指和所指分裂,一个词,其读音毫无意义,不能施指。意义和读音无关,却依旧是那个读音。比如绳子,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它除了本义“用两股以上的苘麻、棕榈等纤维或稻草等拧成的条状物,主要用来捆东西”之外,它又衍生出纠正、约束、制裁的意思,这是从它的功能“捆”中衍生出来的。捆,最初是由绳子导致的动词,绳子的主要用法。“把东西缠紧打结”(《现代汉语词典》656页),后来它离开了条状物和仅仅限于对物的捆这个功能,向人的方面演变,先是捆人体,进一步捆起人语言精神来了。原先是人发明了它,用它对付非人的东西,现在却倒过来,成了人类的某种看不见的处境。如:捆,它最初是个动词,一个有利于人的存在的动词。它之中的“困”是把木头围起来,捆就是用手去做把木头围起来这件事。把木头围起来做什么,烧火做饭,生儿育女,是为了在大地上的栖居,是为了使人可以更有力量动,与劳动。但后来,围起来的就不只是木头了,人也进入了围起来的范围,捆这个动词现在是为了把动围起来,让它不能动。这个词的方向转变了,由使动变成制动。于是“捆”就衍生出“束缚”:使受到约束限制,使停留在狭窄的范围内(《现代汉语词典》1060页)。束手无策,这里的手不是手,而是智慧。束手待毙,束手旁观,这些手也不是手,是智慧。绳子本来是通过手(智慧)来支配的,现在却把手捆起来。把手捆起来的是什么,是说出了shengzi这个词的智慧。绳子,分成了好绳子和坏绳子,物的绳子和精神的绳子。绳捆索绑,用绳索捆绑(多指对罪犯等)。(见《现代汉语词典》1019页)绳之以法,被绳的肯定不会是好东西,所以好人要自绳(自我约束)。绳墨之言:可作为准绳,合乎道德圣智的言论。(见《中国成语大辞典》1118页)。绳正,纠正。绳逐,纠举别人过失而斥逐之。绳检,自我约束。绳趋尺步(规行矩步,举止合乎法度);束身自修(约束自身,修养德行)。指的都是人,都是要捆起来,但这个捆和绳子最初的功能早已不是一回事了。能指依然是那个 shengzi,但你说shengzi,很少有人会以为你真的是在说“用两股以上的苘麻、棕榈等纤维或稻草等拧成的条状物……”“绳子”一词被无数并不在 shengzi这个音节中呈现的所指所生出的转义、歧义、隐喻……捆绑住,遮蔽住,成为一个看不见的,没有声音的、暗示牵引着你的思维向度的既成系统,令你说不出shengzi,却被绳子牵着走。
转,第二绕。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看不见的核心,我并不知道人们在围着什么,我只听有人发一声喊“拿绳子捆起来!”周围的人无论是看见的还是看不见的人没有人以为他要捆的是一个东西,都知道他指的是一个人。并且也没有人去问,为什么要捆起来,能把“捆起来”这三个音节施加在他身上,这本身就是一个理由,大家立即得到了一个统一的信号,这个信号的意思是,这个人的人权现在被取消了。人们围上去,疯狂地打那由于“捆”这个词的使用而被意识到的那个人。并没有什么绳子,而是打。后来的人,也围上去打。没有动手的人,如我,在一边旁观,我深信他应该被打,我听到绳子和捆起来这些音节,思维立即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与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致的那个与能指无关的所指的潜在的结构,完成了这个判断:他该被打,不然人家为什么要把他捆起来呢?如果那个发喊的人要更正:不是打,而是绳子!恐怕人们会进一步把他吊起来。那时。作为绳子一词的能指只是一些空洞的声音而已,真正在发生作用,暗示支配着人们行为的是能指的衍生物、它的隐喻。
转,第三绕。绳子现在已成了三根。一、能指的shengzi;二、所指的绳子;三、捆住你的舌头,使你说不出shengzi的绳子。
我的绳子记,就是要说出绳子这个词。我以为我仅仅说“绳子”,可能在今天的读者看来,我可能说的并不是“用两股以上的苘麻、棕榈等纤维或稻草等拧成的条状物”,他们肯定会误读,以为我在隐喻什么。就像那首著名的只有三个字的诗:生活――网。我可以套用,生活――绳子。或者我在一百行诗中,都写:绳子绳子绳子绳子或者,所谓客观地描述一条绳子:柔软的、长的、圆的、没有头也没有尾的、两股合在一起的、可以弯曲也可以绷直的、可以使不动的被动的、可以使活动的在不动中移动的条状物,主要用来把死的或活的东西限制停留在狭窄的范围内的;其功能有捆绑、束缚、限制、约束、收紧、团结、结束、圈套、勒索、纠缠、沿着、顺着、拉着、拖着、挣、脱、解放、宽松、分散、开放……其相关的词:路线、线索等。
再转。第x绕。我敢保证,这一定会有无穷的隐喻,我只要在上述描述之前加上“绳子”就够了。读者立即会联想到某种生活、某种社会、某种婚姻、某种环境、某种命运……这种写作,也就是能够暗示出意义的写作太容易了。我的勇气是我企图毫无意义地写作,我只想没有隐喻地说说绳子,我只是老实把我说出绳子的经过也记下来,我是怎样知道绳子一词的,这个词与我的生活的关系,它是如何束缚我或解放我的……,我以为都应当记录。所以我这篇文章和一般的文章不同,这篇文章是怎么写的,起承转合是在哪一行操作的、在一般的文章中都是一定要掩盖起来、不留痕迹的,我这里却必须暴露出来,这是没有秘密的写作,公开的暴露的清楚明白的写作,这一切写的就是绳子。这不是现代派,也不是后现代,这是中国画的画法,不是我的发明,国画不是不隐起线条,并故意突出它们甚至连涂抹也公开在纸上吗?西方写实主义的油画常常喜欢把生活像镜子那样画出来,使你看了以为是真的。但它毕竟是画出来的,它无非巧妙地掩去了它最初的线条而已。我相信,线条肯定与绳子有关,它们都是为了把某种东西固定在预设的框架之内。绳子是为了绑住某种东西,线条是为了把某种物象限制(绑)在一定的构图之内。一篇文章是如何写出来的,这也是用一定的词汇把一定的意义绑起来的一个绳子似的东西。我的绳子记,写的就是把绳子一词的意义绑起来的那根绳子。你看,我不是从文章的开头就一直在老老实实地记录着一根绳子么?但我不知道,或是一直在忧虑的是,我的舌头是否在我解开一种绳子的同时,仍然被另是一种我看不见的绳子捆住?承。第x绕。(这段讲shengzi作为所指的出现,其要点是所指竟然在能指之先出现。)我回忆绳子一词,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最初不是一个单词。我母亲和老师们自觉地不让我的金色的童年出现shengzi这个音节。她们企图让我的童年只和小鸟、小花、小白兔、小红帽……这些词联系在一起。但她阻止不了绳子作为一种视觉在我的周围出现。我得说,这些视觉并不总是以“条状物”的形象出现,而是呈现了绳子的隐喻。我从小就在一个隐喻的世界中生活,能指非常有限,仅仅知道一些音节你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学会知识和思想的,你得掌握那个只有能指而没有声音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所指的世界。我从小就知道唱隔壁戏、指桑骂槐、指鸡骂狗、含沙射影这些日常的语言游戏。我从小就知道当大人说话时,他们总是要用某种无形的绳子把他们真正要讲的东西捆绑住,他们从来不会能指地讲一件事。例如我外婆非常痛恨隔壁的一个老太太,这个老太太总是到我家的厨房里偷煤、偷葱和盐巴,但我外婆从来不会对那个老太太说“我恨你!”而仅仅是当她从我家的门口经过时,朝她的后面吐口水。在我少年时代的时代,大人们的生活中充满了仇恨,听他们私下的谈话,我知道这些个仇是你死我活的,但我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一个仇人对另一个仇人公开地说“我恨你”。相反,大人们的日常话语却充满着同志、阶级兄弟、团结、友谊、万众一心、互相帮助、我们大家……他们的舌头似乎全被好话捆住了(能指,他们说出来的声音都是空洞。)。他们诅咒一个人是用好话、赞扬一个人也是用好话。例如,这个人是个好同志,和这个同志本质上还是不错的都是好话,但被说本质上不错的同志很快就倒霉了。要听懂大人们说的话,你要有悟性。
又承。第x绕。(讲所指如何回到能指。)我是悟性很高的孩子,我在还不会写绳子一词时就模糊知道了它是哪一类的东西。门、窗子上的条状物、鸟笼、“不准……”这些不同的词和短语的用处和用法在我的觉悟中,有一种相似的东西,我今天当然知道它们都同样隐喻着“捆”。但在当年,我母亲的慈爱教育就是为了像那些西洋画师那样把所有“条状物”都涂抹掉。“让世界充满爱”。但她本人作为我生命中的柔软的条状物却是她自己不知不觉,也无法涂抹的。她的爱就是把我限制在她规定的世界范围内,为我虚构没有条状物的乌托邦。意识到世界是由条状物组成的而不是我母亲的乌托邦组成的这个真相,使我最终成为了我母亲的逆子。我八岁那年,干了一件使我母亲大怒不止的事,当她去上班时,我用一根棕索把我弟弟的脚捆起来,我用身子压住他,飞快地用一根用我的旧裤子剪成的布带把他的脚踝子扎起来,我脑袋里呈现了我母亲绑鸡腿的细节。我弟弟挣扎哭泣不止,他那时还小,不知道怎样解放自己。我在一旁嘿嘿咬着手指头笑。我在捆的过程中,体验到一种快感。我母亲回家,看到我的恶作剧,立即爆发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怒容,她的脸红了。她解放弟弟,用条状物(带子或棍子)把我打了一顿。她一直在问我,是谁教你的?根本没有人教我,我自己看捆鸡看会的。绳子一词,不知不觉就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了,我第一次使用绳子,就是用它来捆我弟弟的脚。也许我记忆有误,肯定有误,因为这件事听起来太有意义了,像是虚构了来证明绳子对人的异化之可怕的。也许我最初使用绳子是用来捆一只虫子。但据我现在当父亲的经验,婴儿来到世界上一开始接触的主要物品,就是绳子。他们一出生就要被按老规矩用布带捆绑住。据说是为了不让他们乱动,以免逗风着凉。所谓襁褓,就是充满母爱的绳子。
又承,第六绕。(这段讲能指如何能指)在我稍懂事之后,我知道了绳子是我们生活中不可须臾或缺的日用品。我家的家什品种最多的就是绳子。有麻绳、棕绳、塑料绳和绳子的衍生物――带子:用皮、布等做成的条状物,布带、帆布带……这卷帆布带是我家的绳子中最高档的,是我父亲托人从部队里弄来的,它们只是在捆非常重要的物品时才使用它。我们十分善于捆绑各种东西,任何物品,我们收藏它们的办法就是把它们捆起来,这是我们利用有限的空间的最佳手段。我家随处可见被捆绑得整整齐齐、服服贴贴的物品,食品。纸,捆起来;鞋子,捆起来;衣服,捆起来;干菜,捆起来;蔬菜,捆起来;香肠,捆起来;木板,捆起来;废钢筋,捆起来;捆东西用的绳子,捆起来……那时候,是一个时刻准备着“打起背包就出发”的年代,捆,是一门十分实用的技术。我母亲的拿手好戏是捆背包,她总是能把背包捆得像豆腐干一样结实、好看。我和父亲打的背包则总是臃肿无比,被人嘲笑,所以打背包成了我母亲的专业。我父亲的绝招是收拾那些绳子,一团乱麻,他总是能把它们一根根分开,卷好,像刚出锅的麻花一样漂亮。我外祖母没事时最喜欢的事就是捆东西,捆破布头,捆拖把,捆粉条,捆鸡,有些大的东西她捆不了,就叫我去捆。为了防止小偷盗窃我家冬天用的焦炭,她让我把它们捆起来。这些焦炭堆放在楼梯口,我把绳子结成一个漂亮的网,在一个星期日的阳光中,捆住了它们,我为此感到自豪。我外婆捆得最多的是她脚,她洗脚是一个复杂而困难的活计。她一周洗一次脚。每到星期六,她就要把缠在她的已经畸形的脚上的布带子一圈一圈地松开,然后用热水胰子洗,洗完后用小剪子剪脚指甲。我觉得这是她一周中身体上最幸福的时刻了,她眯着眼睛,歪着头,笑着,只有笑容,没有笑声。紧接着她就庄严地结束了这一切,把她的脚再次捆起来,那是制作景泰蓝之类的工艺品的艺术,不一会,她的难看的脚被捆绑成了一个粽子似的东西。这东西在汉语里被称为三寸金莲,这个能指和它的所指相差得实在是太远了,我实在无法把它和金莲联想在一起,用丝绸捆起来也不能。它实在是一团被绳子捆绑得惨不忍睹的死肉,它甚至不能让我把“脚”这个词和它联系在一起。
又承。第x绕。(再讲能指如何能指)我也知道了绳子除了用来捆绑物品之外,它的另一个主要的功能就是捆坏人。在我的经验中,凡被捆起来的人都是坏人,坏人就可以被捆起来。我少年时代,见到被捆起来的人是常事,那时候世界上的坏人多得不得了,经常可以看见一卡车一卡车的坏人被五花大绑,呼啸着押往郊外。我亲眼目击过三百多人被捆起来的盛大场面,犹如秋天收割时的稻田。当时可以找到的绳子都用光了,人们就用铁丝去捆,用钢丝钳拧紧。我的同学吴大头的父亲被钢丝从胸前交叉穿过,在身子后面绑住了双手,钢丝深勒进他的肥肉里去,勒着的肉冒出血水来。他父亲大声叫唤,还哭。把我逗得直笑,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大人由于疼痛而哭泣叫唤。在我以前的印象中,大人是不哭泣也不叫唤的。我平时就讨厌吴大头,他是我们班的“头岗”,和我住在一个大院里。他动不动就指挥一伙同学把软弱的同学的书包藏起来,或者在课间休息时把他们困在教室里,不让他们去上厕所。我是他经常的欺负对象,但我从来不敢对他说我恨他。我看着这家伙的父亲被捆起来,我在他旁边笑得被泪水呛住,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却用笑表示了我对他的仇恨。后来,吴大头的父亲自己用绳子自缢了。他被抬出来的时候,脖子上套着的是三条结在一起的手绢。那时候。成语“绳愆qian纠谬”(纠正过错谬误)一词的“绳”“纠(纠,绳子的用法之一种,意谓缠绕。)”,不再是什么比喻,它真的就是一根能缠绕那些有“愆谬”的生命于死命的绳子。
转。第x绕。(转到没有能指的不可言说的但又不甘沉默的之中,下陷阱、地狱。)我不知道当年满世界的绳子用过之后被收到哪里去了,但我知道我家的绳子全一卷一卷地收好放在一只装香烟的纸箱里。“文革”结束后,打起背包就出发的时代结束了,绳子就很少用了。我家搬家时,到处找绳子,翻出那个纸箱,发现那些绳子已经被老鼠咬成了一节节蚂蟥似的东西。我准备把它们连同箱子一起扔掉,我母亲说,有些结起来还能用,留着捆东西。我趁她不注意,把这只箱子扔掉了。搬到新居之后,绳子这个音节在我们家的日常话语中几乎不出现了。我家的家用什物大都松散地搁放,不用再捆起来,以至偶尔要用绳子,还得到街上去买。失去了储存绳子的习惯,绳子反而成了难寻的宝贝。我不再使用绳子这个词,在我周围的人们也极少使用这个词了,我几乎已经遗忘了这个词的发音。但绳子作为一个能指从我家消失了,它勒在我们意识里的所指却没有消失。它像一个幽灵,依附在我的生活中不叫绳子shengzi的那些能指中,在我的意识深处游荡。我无法对它的所作所为命名,但我知道它仍然在行使捆的功能。我说不出来,它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好比:墙壁 qiangbi门men锁s0链子lianzi单位danwei户口hukou婚姻hunyin……这些词能指不同,但其所指都有限制束缚的意味一样。
现在,这篇文章到了要合的时候了,我发现我这时已远离shengzi,坠人了所指的深渊,离开了能指,现在谁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怎么说都行,但是与shengzi无关。我真的一直是在说“用两股以上的苘麻、棕榈等纤维或稻草等拧成的条状物,主要用来捆东西”的条状物?我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说的是在对绳子一词保持沉默。
每天出门时,我都要摸摸口袋,直到摸到了那串钥匙,我才把门关上。但在公共汽车上购票的时候,我又忽然怀疑我的电炉没有关、门没有锁……为此我不得不半途而返,回家去证实。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出来。
在单位上,我却把这件使我迟到一小时的事解释为路上堵车了。后来我又去吃早餐,我顺口说我去复印一份急件了。科长问我昨天休息日都干什么了,我昨天睡了一天,我顺口说我在看书听音乐。科长出去小便,有人来找他,我顺口说他今天没有来。11点我就想回家去证实我的窗子是关闭的,我顺口说我胃疼去开点药。我如此说话已经十分顺口。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出来。
我在公园里松开我的女朋友缠绕着我的手臂的手说,你的户口在不在城里。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出来。
我见到熟人总说,改天来玩啊!但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来玩。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出来。
别人买冰箱,我也买冰箱;别人买日本的电视机,我也是;别人照着希尔顿大酒店的普通间装修房子,我也是。别人在国庆节到公园里去玩,我也是。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出来。
大家都去礼堂里听报告,我不知道,没有去。我就有一种被抛弃了的失落感。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出来。
某某知道一个外国人的地址,但他不告诉我,我从此就恨起他来。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出来。
在朋友家聊天时,我忽然把门拉开,看看外面有没有人,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出来。
在女朋友家,她问我想喝什么,我最恨喝咖啡,却说我要喝咖啡。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出来。
我骑自行车的时候,一眼瞥见路上有一个黑皮包,我立即捏住刹车,马上又松开了。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出来。
我总是在柜子里贮存东西,直到发霉腐烂才扔掉。又重新储藏。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出来。
我一定要把吃不完的剩菜一顿一顿吃下去直到吃光,才做新鲜的。这样做使我经常得病,但我还是要吃。医院的取药处一次只叫一个人的名字,只有一个人可以从那个小窗口取到药,但我每次都要在那个小窗口挤着,让叫到名字的人从我身旁挤过去。我时常睡到半夜的时候,会忽然睁开眼睛,听一阵。从1月1日到12月31日,我每天把钟拨到6点45分。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出来。
我说不出来,说得出来的还是绳子shengzi。说绳子,从它的能指开始,到所指的深渊里去绕缠了一圈,现在又绕回到能指。合了。下面是结绳记:捆,用绳子等把东西缠紧打结。缠,缠绕。绕,围着转动。围,四周挡拦起来,使里外不通。拦,阻挡。阻,阻挡、阻碍。碍:妨碍。妨:使事情不能顺利进行。顺:向着同一个方向。同,相同。相,互相,交互。交,交叉。叉,交错。错,交错综合,错综。综,总聚,集合,《列女传?母仪》“推而往,引而来者,综也。”聚,会集,集合。集,集中,汇集到一起。一起,一同,处于同一相同的处所。相同,一样。样,式样。式,格式。格,方格的框子。框,门窗的架子,门框,窗框;引申为事物的固定格式。固定,不变动或不移动的。动,改变原来的位置或状态。与静相对。静,止,不动。止,停,被阻拦。
拦,阻挡。阻,阻挡、阻碍。碍:妨碍。妨:使事情不能顺利进行。顺:向着同一个方向。同,相同。相,互相,交互。交,交结。结:用线绳等物打结或编织,扎缚。缚,用绳缠束、捆绑。束,捆系,拴结。拴,缚住,绑住。绑,捆扎。扎,捆。
捆,用绳子等把东西缠紧打结。紧,收束。收,约束、收敛。敛,约束。约,绳子;缠束,紧缩。缩,捆束。
捆,用绳子等把东西缠紧打结。打,习惯上各种动作的代称,此处当指系。系,拴缚,拘囚。囚,拘禁。拘,限制。限,门槛,阻隔、界限。隔,阻拦、障隔。障,阻塞遮隔。塞,阻隔,堵。堵,墙阻塞。阻,阻挡。挡,遮蔽。
遮,被挡住。挡,阻挡。阻,阻塞,障隔。隔,阻挡、限制。限,界限,大理喜州1999水井。这个人家的水井像是一个黑色的祭坛。尊严、敬畏和感激。大理地区有把自然界视为神灵系统的传统。祭祀水神、山神的仪式,保持到今天。但在家庭的院落里给予水这样尊贵的地位,并不常见。传统在细节上的表现并不一样,有的人家,可能直接在苍山清碧溪参与祭祀水神的仪式,自家后院的水井并不特别讲究。而这家,把水井砌成这样,崇拜水的仪式延伸到了家里。在中国,作为家居的建筑也隐含着庙堂的意思,但供奉的神灵并不是偶像,而是日常生活,对生活的崇拜、对祖先的崇拜、对水的崇拜、对花朵果实的崇拜。有的院子,当庭一株桂树、枇杷树或者什么树,神灵永驻的样子。我见过月光下的玉树临风的院落,也见过月光下水光闪闪的井,我已经忘记了人生经历中的数吨水管,但昔日生命里面的一两个水井,却永远铭记。我童年时代是喝井水的,井边的苔滑、绳子、木桶、站在水井边的害怕、犹如一面圆镜的井底,忽然碎了……打水要一桶一桶地打,长长的长出了绿毛的绳子放下去,像是完成一个仪式,当桶终于抵达水面的时候,汲水者已经完全感受到水的珍贵。为什么自从用了自来水以后,人们总是在痛惜着水的浪费。水是自来的,取水根本没有什么仪式,不过开一下龙头就行。取水的形式使水便宜化了,人们不再珍惜它,神灵怎么会住在那么小的、而且生着锈、散发着漂白粉气味的管子里面?不能仅仅把水井看成落后的取水方式,其实它暗示着人与大地的联系。一个每天必须从大地深处汲取水分来活命的人,必然总是感激着。水管令人忘记了感激。井是日常生活中最深的地方,不是象征性的深处,是实在的深处,但它却是一个最可能令人成为哲人的地方,水井令人生慢下来,无论你如何心急火燎地口渴,你都必须先履行一个汲取水源的仪式,在绳子一圈一圈松开从表面向深处缓缓探去的时候,你已经心静如水。水井就在你家的后院。教养的一部分。庄子里面有一个故事,说是子贡在汉水南岸,看见一老汉在浇灌菜地,他挖个沟把水井里面的水引出来,然后用瓦罐一小罐一小罐地汲水灌溉。子贡就说,有一种机械,用很少的力,就可以汲取很多的水,一天就可以灌溉很多地,你为什么不用呢,那老头说:“有机械必有机事,有机事必有机心。吾非不知,羞不为也”。水井并不像进步的历史所宣称的那样,只是落后的生产方式。如果水井的目的像今日的水管那样,仅仅是一个工具,这家人又何必把一口井搞得如此威仪四方呢?大理的喜洲镇有一口黑色的水井它活着沉默着在后院当它越来越深的时候苍山越来越高我在附近行走寻找着绳子和桶小心着不敢碰落了灰尘门槛、囚禁。囚,拘押。押,把人扣留,不准自由行动。扣,套住。套,用绳子结成的环状物;拴系。系,把绳子打结拴住东西。拴,捆。
捆,用绳子等把东西缠紧打结。……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出来。我的舌头真的是被绳子捆住了。
啊。上帝,让我把这根“绳子”说出来!让我的舌头得救!
1995年5月4日于昆明翠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