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上次去,看了无影塔,忽然萌生一个想法,想清理一下,看看张先生制造了多少“文物”。这当然也是因为,这些年陆陆续续地,看过张先生制造的许多类似的文物。比如竹简、司南仪,还有旋栻,那么古朴,那么精巧可爱。利用工地上废弃的石片仿制的侯马盟书,几乎可以乱真。
这次去了,一说这个想法,张先生也很高兴,说没想到我会动这个脑筋。说会动脑筋,是他对年轻人的一种夸奖。
有什么宝贝都拿出来展览一下吧!我大大咧咧地说。
先让你看个东西,前几天我的一个学生刚给我照了张相。张先生说着,在身旁的书册里翻翻,递过一张照片。接过来看去,有小三十二开书本那么大,边上还有题字:老步全依瘦竹筇。照片没有那么大,是贴在一张更大些的黄色纸板上,字题在纸板上。照片平常,只能说看去比平日精神些,惹眼的是他手上拄的那根手杖。
瘦竹筇,什么意思?我念着照片上字。
见我注意到手杖,张先生也就说了实话,说这手杖可是个宝贝,你看看实物。说着站了起来,朝北边的小屋走去,片刻之后过来了,手里掂着一根竹质手杖,看去比照片上的要粗大许多。古色古香,一看就非寻常之物。
我接过来,在自己身边比了一下,我一米七八,手杖的顶端与我胸口齐,当在一米四左右。坐下细细端详,下部细些,往上渐粗。通体竹节,也由下而上渐粗渐短。下部四节,几乎为全杖三分之二。上部十个短节,节痕敧侧不一,又井然有序,如同精心缠绕的绳索。唯第十小节又忽地长了许多,恰可手握。顶端嵌着一个似瓶盖又稍厚的圆木,亦可手握。在那长了许多的第十小节上,有刀刻且涂了石绿的四个小字:“横拖瘦竹”,左下是更小一行刻字:“颔一九八一年夏。”
不用问,这些字全是张先生亲手刻的。
我知道,这根手杖,不会是我看到的这一些,若仅是这一些,张先生就不会这么兴奋了。不必催问,听他讲下去就是了。
张先生说,这叫筇竹杖。苏东坡有诗曰:“老大横拖瘦竹筇。”这就是我刻“横拖瘦竹”四字的出处。说到这儿,又过到那边,取来《汉书》第九册。翻到某页(二六八九页),指给我看《张骞李广利传》中一段:
骞身所致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其地形所有……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国。身毒国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着,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其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西南。今身毒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
一面解说:大月氏、大夏,今克什米尔一带。身毒就是印度。张骞对汉武帝说,从大夏这条路往外扩展,风险太大;往北,匈奴占着,也不好走。蜀地直通身毒,路顺,也没有什么敌寇阻挡,以后可以往南发展。武帝听从了张骞的建议,派兵南下,“于是汉以求大夏道,始通滇国”,又开始经营西南夷,终使中国的版图大大地扩充了。
谁又能想到,一根小小的筇竹杖,竟与中国的版图有这么大的关系!由张骞在西域所见,到苏东坡赋诗赞美,到张颔先生亲手刻制,筇竹杖的历史脉络,竟绵绵两千年不绝。
先生要将那册《汉书》送回小书房,见他走动吃力,我便为之代劳,不放心,跟了过来,给我指该插在什么地方。这儿,是我过去来了跟他谈天的地方,各种物件的摆设,全跟往昔一样。近来我很少到这边。三面墙上(北边是窗户),错错落落地挂着一些字画、镜框,哪个都让你看了还想看。靠墙的茶几上,小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工艺盒子,哪个里面都像是藏着什么宝物。我不会打开盒子,这是我在张先生家给自己定的一条规则,不经他的允许,绝不随意翻动他的东西。
靠北墙是一张小床,想来过去是他看书累了小憩的地方。墙上几个镜框,其中一个,比电脑的屏幕略大些,褐色的底子上,左侧粘着一条长方形的白宣纸,写的是他的一首诗,右侧是一个略窄也略短,形制相仿的翠绿色的布条。无论是诗笺,还是这布条,都是精心装裱的,四周镶着金色的窄带。我以为,他是要装裱他的诗笺,而这个镜框稍大了些,便在一侧加上这么个翠绿的布条作为点缀。
有这么一片翠绿,一下子就精神了!我自作聪明地说。
你看看,细细地看。张先生站在旁边,轻轻地说,像是在劝导一个不用功的孩子。我看了,细细地看了,不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绿布条吗?
你看看那图案!张先生趋前一步,指点着镜框里的绿布条。
啊,这回看清了。这绿布条不是单色的,上面有小小的白点,那些白点,每三个成一组,上下左右规则地,也是无限制地排列开来。三个白点,分别是三个图形,一个是毛笔,一个是步枪,一个是带把子的印,其寓意再明显不过了,就是“文革”时期那两句叫人听厌了的话:“笔杆子,枪杆子,夺取政权靠这两杆子,巩固政权也靠这两杆子”;“无产阶级专政就是要牢牢地掌握印把子”。真是邪门了,谁会有这样的设计创意。再看那个诗笺,是这样写的:
阜东友好足清才,辛苦逶迤不得志,
飘摇风雨十年劫,落难同在牛棚里。
低眉强颜着轻装,芳草萋萋绿衫子,
上有花纹出新奇,生面别开谁设计?
印把笔杆与枪杆,一代兴亡图谶事。
于兹国运转为安,烽火文革今已矣。
天生余性好搜求,钩沉探微发深义。
黄花明日皆文物,多见杜衡杂芳芷。
惠然肯赠翡翠,何以报之数行字。
诗题为《向友人乞得片羽》。
张先生说,那是一九七二年,还正乱着,他与一位姓足名叫清才的朋友在一起开会,他坐在清才同志后面,忽然注意到他新穿的一件衫子上,竟全是细小的枪杆子、笔杆子和印把子。当时觉得非常奇特,但也没有动收藏的念头。过了一年,出了牛棚,又想起这件事,想收藏他的花布衫,说衫子已破烂不堪,问可有成块的布料,说这要回去问问他妻子。第二天来单位,果然拿来一块下脚料,好在还新,正好可以剪出这么一个长方形的条儿。看着感慨万端,即兴吟了这首诗。没事了,将诗抄出,配上布条,裱好装了框子。
真会制造文物啊!我说。
我是搞文物的,一见了什么可能成为文物,总要想方设法保存下来。你看,还有个好东西!说着指指旁边一个小几上的锦缎盒子,上面有题笺。我没顾上看,打开了盒子,只见两个白搪瓷盘子,静静地躺在皱起的黄绫子上。这东西,我可不生疏,早些年说不定我家里都用过。
你看那字!张先生说。
盘子上有图案,红色的,宽宽的边沿上,每个都是一行字绕成圈儿,一个上面是“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一个上面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真是个有心人,我心里暗暗赞叹。问是怎么弄下的,说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在一个朋友家里见了讨来的。
没有这样的实物,多少年后,谁要是说当年我们的前辈就是用这样的盘子吃饭的,后人保不准会说是诬蔑呢。它记录的不仅是荒唐,而且是恐怖。转过身来,又看到西墙上那幅画轴,就是先前曾看过的,装裱有王世英赠送的日月砚拓片的画轴。在我看来,砚台固然是文物,这幅画轴也是文物。有砚台的拓片,王世英的手迹,张先生的题诗,自自然然地组合在一起。
见我关注这幅画轴,张先生神色黯淡地说:画轴还在,砚台却不见了。
怎么?我惊讶地问,叫谁偷走了?
张先生随手掩上房门,指指画轴下面的茶几,说原先在这儿放着,不见了。后来一查,发现旋栻不见了,长平箭头也不见了。
我说,记得你有一盒子长平箭头呀?
张先生说,那些是普通箭头,这个是放在一个单独盒子里,上面还写着李贺的《长平箭头歌》。那个箭头,三棱带血槽,最是珍贵。还有我临摹的侯马盟书的石片,也不见了。唉,这些东西,该散的时候,总是要散的。说罢,默默地念叨着什么,我以为他在发感慨呢,仔细听去,竟是在默诵李贺的《箭头歌》开头几句: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白翎金杆雨中尽,直馀三脊残狼牙。
见我留意他的默诵,张先生停住,说道:李贺诗中说的“三脊”,就是说箭头为三棱形,等于带了血槽,一带血槽,杀伤力大了许多。这正是秦人能荡平六国,在技术上的一大长处。唉,那个旋栻,是个小型天文仪器,是我精心制作的。怎么会这么快呢?
看得出来,他不能忘情的,还是他亲手制作的那些宝贝。这末后一句,我不好应答。
你看吧!他轻轻地说。好像我不多看看,往后就看不上了。
我扶他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再看别的东西,一面看一面想,不管多么珍爱的收藏,及身而散的事,是免不了的,但要看是什么时候。战乱中失散了,比如抗战中敌寇来了,比如“文革”中叫抄了家,心痛是心痛,略一想也便释怀,国家都这个样子了,个人的一点收藏算得了什么。还得看年龄,年轻的时候,失了也就失了,散了也就散了,来日方长,或许还会有更大的收获。老了,安居时期,就不一样了,不是说这些东西多么宝贵,失不得其时,散不在其地,最是坏人的心境。
又想,这些东西,有的是文物比如长平箭头,有的难说是文物比如绿布条,将来就是捐赠也不会有地方收存。然而,它们的价值,又岂是“文物”二字能够涵盖的?
时间不早了,扶张先生过那边坐了会儿便告辞出来。
附:本书稿修订期间,薛国喜先生转来香港中文大学张光裕教授写的《作庐先生临摹的望山简小记》一文,兹附于本章之后,以见张先生制作的“文物”之精美与功用。文曰:
看来我这辈子和竹简的确有着深厚的情缘。上博战国楚竹书、清华战国竹简和岳麓书院秦简,我都有缘率先目验。但第一次接触竹简,还得要从作庐先生临摹的望山简说起。
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但至今还记忆犹新。当时我刚从澳大利亚回港,应聘在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文及文学系担任教职,因为外访开会,有机会在山西太原拜访张颔先生,张先生热情地请我到他家里做客。书桌上正摆着用绳子编好的几枚竹简,是张先生临摹望山简的仿制品,但是古意盎然,制作精美。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于是便不假思索,很天真地恳请先生也替我仿制一两枚,以作教学之用。
过了不到一年,陶正刚先生因事访港,同时也捎来了几枚竹简,说是张颔先生送给我的。把长长的封包打开一看,倒让我大吃一惊,那不就是原来在先生家里看到的那几枚竹简吗?先生还特意用牛皮纸黏制了一个长形封套,把四枚长达六十五公分的仿制竹简妥加保护,封套左外侧书“湖北江陵望山第一、二号战国楚墓遣册竹简仿制品四简,张颔于太原。”原简多历年所,早已泛呈老黄,然简文描摹逼真,契口编绳更是用心系联,每一简背上端皆贴有红签,其一墨书“望山一号墓竹简摹本二十四”;另外三枚,亦分别写上“望山一号二十五”、“望山二号二”、“望山二号四”。又以塑料套及白纸裹包仰天湖一号简(长二十四公分)及隶书汉简(长二十二点五公分)仿品各一枚,一并附赠。陶先生说,张颔先生近年已没有太多精神重新替我制简了,因此便把原来只有六枚精制的作品,抽出四枚,只留下两枚自用。当时手捧竹简,内心的激荡和感动,真是难以形容。其后多年的教学生涯里,每逢古文字的课,我都不忘把它们拿出来让学生摩挲欣赏,并述说张颔先生扶掖后学和嘉惠学子的热诚。
作庐先生的道德学问,大家都尊崇有加,毋庸我的赘言。谨藉此短文,用贺嵩寿,祈颂介福康宁,并识不忘。
己丑十月雪斋光裕谨识于西沙帝琴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