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李峪这个地方的向往,可说为时已久,可以推到四十年代在太原办报的时候,总想有朝一日能亲临其境,亲眼看看。当了考古所长后,总想着什么时候,去李峪勘探一次,看我们有没有运气,再挖掘出新的铜器。一九六四年八月,趁去阳高县勘察战国货币出土地点之便,偕同考古所的郭勇同志,绕道浑源,从八月二十一日到二十五日,对李峪庙坡一带作了勘察和简单的铲探,并在浑源县城和麻庄作了访问与座谈。
到浑源的当天,据浑源县政协副主席程醴泉、文史馆员韩之鲁诸老先生谈,自从一九二三年浑源李峪出土铜器以后,经过一些旧官僚、古董商历年的搜求,现在浑源县已见不到这些东西了。第二天我们到县文化馆参观,文化馆的同志从库房柜顶上取下两件铜器。一件为长方形豆形器,一件为圆形盖豆形器(足残)。据文化馆的同志谈,这些铜器从来没有人注意,未列入展品,上面也没有贴标签。我们问起来源,文化馆的同志只知道是前几年农村群众送来的,既说不清村名,也记不得送来人的姓名。馆内有的人记得似乎是麻庄(李峪西北六公里)的一个农民送来的。经我们到麻庄访问,并无其事,而且麻庄从来没有发现过那样的铜器。但这两件铜器,既非传世品,送来的又是农民,而非古董商和收藏家,所以这两件铜器系当地产物无疑。特别是长方形豆形器,其形式具有浓厚的李峪铜器的特色。对这两件铜器的考证就不必说了。说说大小和纹饰,你就知道多么珍贵。
韩:书上有记载。长方形豆形器,高十五点九厘米,口径长十五厘米,宽十一点二厘米,足高五点二厘米。盖沿为曲线涡雷纹带饰,器身口沿处亦为涡雷纹带饰,圈足,耳为绹索纹。圆形盖豆器,残高十八厘米,口径长十七点三厘米,足残,露内范。盖顶为蟠虺纹,盖肩部和口沿部有虺纹带饰,豆身口沿部分亦环以虺纹带饰,两环耳为雷纹中夹贝纹。你们当时的记录可是够细致的。
张:对它们的来历,还要说两句。这两件铜器,因为没有充分的根据,不能断然判定为李峪出土者,但经检诸文献,复向当地关心文物的许多老者访问,都说除李峪曾发现过战国铜器外,浑源其他地方再未发现过类似的铜器。据程醴泉老先生说,当年李峪发现铜器后,周围许多村的人都到李峪庙坡挖过宝。再据浑源麻国华《浑源出土古物图说》中称,当时铜器“毁弃散失颇多”。书中又说:“当时发见古物甚多,人竞取之。”这也可以说明,李峪铜器当时流散到浑源其他村落者一定不少。再从这两件铜器的土花锈片看,绝非传世文物,又非最近一两年出土,因此我当时就断定这两件铜器乃李峪铜器的劫余之物,大概是近乎事实的。
我们在李峪村勘察访问期间,距李峪村约一公里的东湾村,有个叫张培荣的农民,送来一个残断的戈头,两个马衔,说是他十年前在李峪庙坡,距原来铜器出土地点不远处,割草时土中发现的。两个马衔,各长二十二厘米,和《战国式铜器之研究》图版中,法国人王涅克收藏的浑源出土的三个马衔形式完全相同。
李峪村农民高贵善也送来三件,一剑,一戈,一削刀的首部。高贵善即李峪铜器原来发现者高凤章的侄儿。据高贵善称:远在一九三三年左右,他的叔父高凤岐在距庙坡不到一公里的木瓜堰锄地时,还发现了铜鼎和铜镜。他的父亲高凤舞(与高凤岐均为高凤章的堂弟)知道后,也到木瓜堰挖掘,发现了铜剑、戈头等物。高凤岐的铜器,被当时土匪知道后,将高凤岐吊打逼索而去。高凤舞闻之,随即把铜剑、戈头等掩埋于院中,其时高贵善尚幼,只记得埋于院中,忘了埋在什么地点。直到现在高凤舞早已去世,高贵堂已四十岁左右,几十年前之事,本已隐约将忘,高贵善于七月间在院落挖兔窝时,忽将这几件铜器挖了出来。我们恰于八月间到达李峪,机遇不可谓不巧。
我们除了征集到以上许多铜器外,并到庙坡及其附近进行了勘察。勘察的时间较短,未能安排细密的钻探,只进行了一般的选点钻探。从地形上看,李峪村在浑源县城西南七公里的地方,一九二三年原来出土铜器的地点——庙坡在李峪村东南二公里处,一九三三年左右出铜器的地点——木瓜堰在庙坡东北,相距不到一公里。两个地点均在一个山坡上,都属李峪村管辖,后面是恒山。
我国古代往往选择这样的黄土高地作为墓地。从庙坡这个地点,不止一次地发现战国铜器,而且附近的木瓜堰也发现战国铜器的情况判断,原来庙坡所发现的铜器绝不是偶然的窖藏,也不是什么“用以祭祀北岳”者,更不是后代古物爱好者的墓葬。从许多迹象看,这一带可能是东周的一个墓葬区。同时我们在庙坡附近还采集到战国时代的陶鬲足,豆柄及盆的口沿。这块黄土高地,因水土流失坡度较大,在钻探中虽然未曾发现墓葬的痕迹,但从庙坡、木瓜堰以往历次发现铜器的情况看,这块黄土坡地土层中可能还会有没有露头的古代墓葬。
这些是我当年的考察,现在又过去几十年,并没有新的铜器发现,或许真的像当年有人推测的那样,是后魏名将某氏之墓冢,其生平雅好藏蓄古器物,后营墓于李峪堡,古器物尽殉焉。
韩:历史有时候是很吊诡的。有的人,从事某项研究一辈子,这个领域就没有大的进展,只能默默奉献,赍志以殁。有的人刚入某领域,恰逢这一领域突飞猛进发展,不经意间就会取得大成就。就说考古学界吧,一九二三年真是个祥瑞之年,河南新郑李家楼大墓出土那么多的铜器,山西浑源李峪又出土了这么多的铜器,文物发现也跟做生意似的,扎起堆啦。这种事,谁遇上是谁的福气,没有道理可言。
张:哪个从事考古工作的人,不希望自己手里有大的考古发现!或许是多少年来,我们考古所没有发掘过成规模的大型器物,像河南虢国墓那样。这样一来,我只能在一些小的器物上作精细的考证,比如对庚儿鼎的考释,对陈喜壶的辨析。虽说也能看出考证功夫,总觉得憋屈些。
崇宁先生早就进来了,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听到这儿,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听得太清,听出了话里的深意,对父亲的说法颇有些不以为然。正好这时张先生起身如厕,崇宁说:我爸这话欠考虑。一九八七年在太原一电厂扩建工程中,发现两座大型墓葬(其中一座的资料已发表),出土的青铜器上千件,其铜器纹饰与浑源李峪铜器几乎一致,而这两地出土的铜器纹饰,又与侯马铸铜遗址出土的陶范纹饰完全一致。考古学界一致认为,浑源李峪和太原一电厂的青铜器,都是侯马制造的。断代上,应属于春秋晚期,与侯马盟书属于同时期的东西。这些我爸是知道的,可能年纪大了,对新出土的东西记忆不深。不管怎样,说“多少年来,我们考古所没有发掘过成规模的大型器物”,总是欠妥的。
前面说了些什么,一时间我脑子里还反应不过来,总觉得崇宁先生性子急了点。纵然言语上有表达不完善的地方,这一大把年纪,张先生也只会说自己如何,而不会轻易对山西考古界,进而对考古所的工作成绩作什么总体的评价。本其心性,随意臧否,他老人家从来就是不这样的人。真要这样,张先生就可爱多了。另一方面,麻烦也就多了,是非也就多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也没有白得的优秀品质。
张先生回来了,又接着他方才的话,重复了一句:是做了些事,总觉得憋屈。
韩:侯马盟书在等着你呐。
张先生笑了,快九十岁的人了,脸上漾开略带羞怯的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