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道理。郭先生想象力丰富,有这么件事最能说明。有次发掘古墓葬,看着墓里残损的白骨,他对跟前的人说,我们现在发掘这些墓葬,肉体都腐烂消失了,骨头也有些朽坏,将来发明一种药水,往墓上一洒,消失的形体就可以重现出来。听的人不以然,认为这话显露出郭先生对科学的理解太肤浅了。
韩:我看不一定,腐烂的尸体溶入周围的土壤,这些土壤跟周围别的土壤,总会有所不同。真的科学发达了,说不定真会发明出这样的药水。郭先生这次来山西,主要是做什么?
张:收集材料,做研究,研究青铜器的铸造技术,具体说是,大件的青铜器,腿跟腹部是怎么衔接的。比如鼎,下面都有腿,方的,圆的,三个,四个,这些腿是怎么铸造的,怎么跟器物的主体连在一起的。
韩:侯马出土了那么多陶范,他想弄清楚,没有去侯马看看?
张:没去,陶范他知道,他主要是看实物。我领他去文庙看了许多实物。后来写了文章,看法还不成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我们在一起,主要谈“王子婴次炉”的事。王子婴次炉的发现,和由此引起的争端,是考古学界的大事,当年就惊动了好几个大人物,热闹得很。
发现就很蹊跷,跟秦俑的发现有相似的地方,都是打井打出来的。一九二三年,新郑县城一个叫李家楼的地方,有户居民在院子里打井,挖出几件青铜器,招来文物贩子,引起官府的重视,派兵把守,请来专家勘探挖掘,一挖就挖出大大小小一百多件,鼎呀、镈呀,簋呀、尊呀都有,很精美,蹊跷处是,其他器物全没有铭文,就这件烤炉上有。学界释为“王子婴次之炉”。实际上“之”和“炉”中间还有个字,笔画不清,认不出来,有人认为是“燎”字。这个字是什么已无关宏旨,后来都叫王子婴次炉。墓叫郑公大墓,也有叫李家楼大墓的,最有名的还是这个炉。
韩:你见过实物吗?
张:没见过。见过图片,好多书上都有。实物收藏在河南历史博物馆,是他们的镇馆之宝。长方形,高三寸多不到四寸,口纵一尺半的样子,横一尺多点,纵部外沿有环纽,横部即两端有三节提链,底部有残足三十几个。铭文在横沿一端的内侧,不是竖写的,与横沿平行,给人的感觉是将炉侧立起来,横沿垫在硬物上凿下的。
这个器物,从发现的第二年起,就引起史学界的争论,几十年没有断过。争论的焦点集中在,这个炉是哪个国家,谁人的器物,再一个就是,怎么到的郑国。当然认为是郑国出的,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还有就是,这个郑公大墓是哪个郑公的。
最先提出看法的是王国维,一九二四年写了《王子婴次炉跋》,说:新郑所出土铜器数百事,皆无文字,独有一器长方而挫角者,有铭七字,曰:王子次之□炉。余谓次即婴齐,乃楚令尹子重之遗器也……古人以婴齐名者,不止一人,独楚令尹子重为庄王弟,故《春秋》书“公子婴齐”……子重之器何以出于新郑,盖鄢陵之役,楚师宵遁,故遗是器于新郑地。王国维同时指出,这件青铜炉器,其形制与纹饰具有楚国器物的特征,铭文字体亦为楚风。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该墓主人,应当是葬于鲁成公十六年(公元前五七五年)鄢陵之战后的一位郑国的国君。时代在春秋中期,但他没有具体指明是哪一个国君。
郭沫若不同意王国维的看法。一九三二年他着文,认为婴齐应当是郑国公子婴齐,铸造时间应在春秋早期,鲁庄公元年即公元前六九三年。他认为王国维忽略了季节时令,“鄢陵之战,在鲁成公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时当盛暑,令尹不得携炉以从征也”。况且败军丢弃之物,应当是晋军的胜利品才对,不会落入楚国盟军的郑人手里。后来发表的文章还很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整体上看,还是认同王国维的多。
韩:为什么到了一九六三年你们会谈起这个话题?
张:这也是有原因的。一九六一年侯马上马村春秋大墓出土一批青铜器,李家楼郑公大墓那批青铜器在性质上,非常接近上马村十三号墓出土的器物,所以王子婴次炉和郑公大墓的话题又热起来。郭先生也认为郑公大墓的年代不应早到春秋早期,其年代应从王国维之说。王子婴齐,应是楚国令尹子重,而不是郑国公子婴齐。郑公大墓的主人,最有可能是卒于公元前五七一年的郑成公,或是卒于公元前五六六年的郑僖公。郭先生当时是这么说的,这些后来都写入他的《商周青铜器群综合研究》。这本书直到一九八一年,郭先生去世十年后才出版。
韩:你是怎么看的。
张:我基本上赞同王国维的说法,不过王先生在季节时令上确有疏忽。郭沫若注意到了季节时令,但他的算法不对。史书上说的鄢陵之战的时间,确是鲁成公十六年六月二十九,郭沫若以为是夏历,不对,春秋时期鲁国用的是周历,周历比夏历要早两个月,六月相当于同年的四月,天还冷,至少不是大热天,行军打仗完全有可能带着铜火炉。
看他说的那么自信,我问可有什么证据,张先生让我去北边书房取来《春秋左传注》,一套四册,杨伯峻注,中华书局出版。几下就翻到第二本八七八页,指着书页说了起来。
张:晋楚鄢陵之战,经文很简单,传文惊险曲折,能拍一部很好的战争题材电影。你看经文:
甲午晦,晋侯及楚子、郑伯战于鄢陵。楚子、郑师败绩。
传文里就说到公子婴齐了。你看:
郑人闻有晋师,使告于楚,姚句耳与往。楚子救郑。司马将中军,令尹将左,右尹子辛将右。
再看“令尹将左”下面,杨伯峻的注文:
令尹,公子婴齐子重,为左军师。依楚国官次,令尹在司马上。然司马为主军政官,此所以子反为中军欤?传世器有王子婴次炉,王国维定为楚公子婴齐作。
至于怎么说鲁国奉行周历而不是夏历,你看前一页(八七七页)“十有六年春王正月”下的校注:“正月十七日甲寅冬至,建子。”什么叫建子,先别管,我给你讲讲斗建。斗建明白了,建子的意思就明白了。
斗,是北斗,北斗的柄朝向什么位置,就表示到了什么季节,什么月份。以什么为正月,就叫“斗建”,等于说以斗确定时令。我们现在说的十二天干,就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十二个字,在古代也表示月份,同时也有表示颜色功用。古时每一个朝代,都有崇尚的颜色。崇尚什么颜色,就把表示什么颜色月份作为一年的头一个月,就是正月。这也可以说是中国历法的一种政治性。比如秦国尚黑,就“建亥”,以亥为正月,殷人尚白,就“建丑”,以丑为正月。周人尚赤,就以子为正月,就是“建子”了。
现在用的农历,是夏历,过去春节时,家户门上往往写“斗柄回寅”四个字,就是看到天上的北斗星的把子,天文学上叫“斗柄”,指向寅位的时候,就是春天到了。当然现在农历正月斗柄已不在寅位,退到了子丑之间,这是因为岁差的关系,是另一个问题了。
韩:过去我在历史系念书时,老师也说过周人的历法比夏历早两个月,以十一月为正月,脑子里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儿,觉得十一月成了正月,那四季不就乱了吗?照你这么一说,就清楚了。只是时令对照的月份不一样了,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比如“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就知道这“流火”是星位,表示到了秋天,九月是初冬,当然要“授衣”了。
张:你上过历史系,知道这些,好些人认为“七月流火”是夏天,热的跟着了火一样。前几年太原一家报上就登过这么一篇文章,听说写文章还是个有名的学者。
韩:我们单位有个年轻人在报上写文章纠正,好些人看了还说不该揭人短处,甚至说理解成夏天是约定俗成,不足为怪。还说我们的吧。你说了你的看法,郭先生是什么意见?
张:郭先生说打仗是周历四月,发兵就更早,带个铜火炉是情理中事。至于这个郑公大墓,是郑成公的还是郑僖公的,我俩看法一致,都认为应该是僖公的。大墓的形制不合常规,器物虽丰厚,却有点草草而葬的意思。成公是正常死亡,不会这样对待。僖公是被宰相子驷害死的,正符合为了掩饰弑君真相,给以厚葬又草草完事,不顾形制的特点。
韩:你的这些看法,尤其是关于“建子”的看法,没有写成文章发表?张:这只能算大家的失误,对我来说,不能算什么大的发现。再说一九六三年,还正是我潜心读书的时候,没有写争辩文章的兴趣。郭先生这个人很豪爽,跟他聊天还是有收益的。
韩:看来那次聊天,给你留下了印象,收益是什么。
张:要做好学问,就得多跟名家交往,他们的优点,可资借鉴,他们的缺点,可以引起自己的警惕,避免重蹈覆辙。做学问,还是要像顾炎武那样,每立一论,泰山难移。
韩:郭先生要是活着,听了你这话一定不受用。
张:郭先生这个人,我还是尊重的,只是我跟他做学问的路子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