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日星期一
心里惦记着字画的事,休息日刚过又去了。几句闲话说罢,问字画可看了,说上午刚看过,说着起身从一旁的书案上,取来摊在床上,一面指点一面评说。我侍立一旁,屏神息气,洗耳恭听。
张:郑孝胥这幅,真迹没问题。他的字,最明显的特征是拖笔,就是这个撇,决不像我们平常人写字那样,下面略微打个折儿,他就这么斜斜地拖了下来。在平常人是毛病,在名家就是特点。能把毛病写成特点,得到世人的认可,就是大名家了。只是这幅字,软塌塌的没精神,是郑字,但不能说是精品。
我点点头,心里有了底,又问傅增湘这副对联。
张:这是规规矩矩写的,笔笔都见功力。傅是正经科班出身,有功名,进过翰林院,是民国有名的大藏书家。这字是二王的底子,又有魏碑的笔意。清季差不多都是这个路子,苍劲中要见出妩媚,俊秀中要透着豪气,转折处最能见出楷书的功底。品相也没说的。
韩:你看落款这三个字,墨这么枯,笔画又这么拙,会不会是后人仿的。上款“哈同先生”几个小字最见笔意,那么好,跟这个落款显得不协调。
张:哈同是犹太人,当年在上海靠掏大粪起家,后来建起爱俪园,就是后来的哈同花园,家业大得不得了。开办学堂,校刊古籍,结交名公贵胄,收藏书画,不过是余事。王国维就在他手下做过事。傅增湘跟哈同有交往,当是傅晚年身居上海时的事。上了年纪的人,写正经句子,铆足精神写好了,临到落款时,往往泄了劲气,随意画几笔就行了。这也是大家风范,不能叫败笔,更不会是仿造。凡仿造的,在这些小地方,最是拘谨,不敢一丝怠慢。为什么?大的地方,他还想学学大家的潇洒风度,到了这些大家懈怠的地方,他就无所适从了。随意他随意不了,只有刻意的模仿,这个时候,最容易露底,一眼就看出来了。像傅先生这样的落款,假冒不得的。这是谁的句子,看着挺熟的,一时想不起来。
韩:是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的句子。原诗是:
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
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
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
闭户着书多岁月,种松皆作老龙鳞。
原诗第四句,开头两字是“看竹”,傅先生写成了“看菊”,竹和菊声韵相同,不拗。为什么换了个字,一个可能是傅先生年纪大了,记错了,再就是即景生情,借古人的句子颂扬主人,比如当时正是秋天,写字的厅堂外正好栽着菊花,顺手将竹字改为菊,也不失为一种机智,一种风雅。两句诗,用了两个典故。题凡鸟,“凡鸟”是繁体“凤”字的分写,好像还有个什么典故。
张:《世说新语》上的故事。说是三国时,魏国的嵇康和吕安是莫逆之交,一次吕安访嵇康未遇,康兄嵇喜出迎,吕安没有进去,待嵇喜回去之后,他在嵇家门上题了个“凤”字就走了。这是嘲讽嵇喜大异其弟,是个“凡鸟”。看竹是《晋书》王羲之传里的事。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听说吴中某家有好竹,坐上车,直奔这家人的院子观看人家的竹子,高谈阔论了一阵子。这首诗里,“何须问主人”是活用典故,表示即使没有遇见主人,看看他的幽雅居处,也会使人产生高山仰止之情。
韩:傅先生联中,改看竹为看菊,用的还是“看竹”的本事。好像在说,哈同花园这样遍植黄菊的地方,高雅之士想来看就来看吧,主人是不在乎的。
张:王维的这首诗,最后两句“闭户着书多岁月,种松皆作老龙鳞”,也是名句。是说他和裴迪去访问的这位吕逸人,不愿碌碌于尘世,长期居住山中,闭户着书,是真隐士而不是走“终南捷径”的假隐士。松皮成了龙鳞,标志这位隐士亲手种植的松树已经很老了。也可以理解为,这位隐士节操高尚,每种一松,都成老龙鳞的样子,只有年高德劭之人,才会栽出这样的松树。
韩:王国维说,诗以有境界者为上,境界高,自有高格,自有名句。王维是个有真境界的诗人,他的诗里,平平常常的话,到了后世,都成了名句。像这样一首七律里,有两组名句的,不是很多。
张:傅增湘是清末的进士,当过北洋政府的教育部长,可说是民国名人。他的藏书楼叫双鉴簃,也叫双鉴楼。藏了两部通鉴,一部是他家祖传的元刻本《资治通鉴音注》,一部是民国初年他收下的清末四川总督端方旧藏的一部《资治通鉴》,是宋绍兴二年两浙东路茶盐司刊本。
韩:我在书上还看到,他后来对他的藏书楼有新的阐释。有一次,他在盛昱家中看到一本南宋淳熙十三年宫廷写本《洪范政鉴》,桑皮玉版,字大如钱,是南宋内廷遗留下来的一部最完整的写本。宋《会要》载有抄录此书之事,是极其珍贵的善本。说来也巧,一九二八年,一个书商正好拿着此书出售,售价极高,他人皆望而却步,傅增湘毅然把自己珍藏的日本、朝鲜古刻本三筐卖去,换钱购得此书。此后他即以淳熙十三年宫廷写本《洪范政鉴》与两浙东路茶盐司刊本《资治通鉴》相配,合称“双鉴”。这新配对的“双鉴”更为珍贵,在藏书界名重一时。
张:伦哲如的《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有咏傅增湘的两首,评价很高,第二首是:
篇篇题跋妙钩玄,过目都留副本存。
手校宋元八千卷,书魂永不散藏园。
藏园也是他的书斋名。他的书斋不像普通人家的书斋,院子里有一间小房子,就是书斋了。远远看得见山,就叫望山楼,一听还以为多大呢,不过是陋室一间。他的藏园,双鉴簃,就是一个大院子,里面的书房有好几个,各有各的名字。双鉴楼只是其中的一个。
韩:对傅增湘的事,怎么这么熟悉?
张:大约一九六一年或一九六二年,我去北京办事,去了一个院子,当时是文物局的一个单位在里面办公。就在东四北五条中间,大门进去,一个很大的院子。门道两边,堆着高高的雕版,有人说这就是傅增湘家留下的。我还见过傅先生的儿子,当时在文物局工作。
傅家的藏书还跟山西有点关系呢。傅增湘是个很有节操的人,临死前叮嘱家人,将家中藏书悉数捐给国家。他儿子基本上照办了。一宗是将“双鉴”和一批古籍共数万册,捐北京图书馆(现在叫国家图书馆),是新中国成立后受捐的第一批珍贵古籍。一宗是此后不久,将另一批古籍三万多册捐赠给四川,后来分藏在重庆图书馆与四川大学图书馆。捐给四川,是因为他祖籍是四川江安。江安傅氏,是当地的望族。人们都以为傅家的藏书捐得差不多了,实际上,家里还留下不少珍稀版本。
大约五几年的时候,他儿子想出手这批图书。这不能怪他儿子,也是一大家人,要吃要穿,开门就要花钱,只有卖家里的存书。要卖又不能卖给北京图书馆,早先是捐给人家的,现在要卖,人们会说闲话。最后还是卖给了山西省博物馆。北京经手这事的人,叫谢元璐,山西这边经手的是张德光。价格不菲,当然所谓的不菲,是指当时的价格,要是跟现在珍本古籍的卖价比起来,就等于白捡了。傅家还有几十件墓志铭拓片,很珍贵,也一并送给了山西省博物馆。想来觉得山西博物馆还大方,就送了人情。
这事刚办好,不知怎么就让王冶秋知道了。王当时是国家文物局的局长,大发了一通火,说,傅增湘的书,就是要出手,也不应当出了北京城嘛。意思是北京这么多文化单位,又不是没钱,怎么会卖给山西。生米煮成了熟饭,王局长也只是那么说说。后来张政烺先生来太原,还专门去博物馆看过这批书,他很惊奇,傅增湘当年收藏了多少书啊,给北京图书馆捐了那么多,给四川捐了那么多,山西买回来的,还有这么多,还这么好。我也看过这批书,不说书多么珍稀了,好些书后面都有傅先生的跋文,工整流畅,可说是文人字的典范。
伦哲如的《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说傅增湘的第一首诗,有两句是,“取之博者用以约,不滞于物斯至人”。从后来的事情看,他真是做到了“不滞于物”,这是藏书家的最高境界。
韩:能收,也能散,真是想得开。
张:一个人收藏书能有这样的胸怀,这样的境界,这是很了不起的。现在很难有这样的人了。
韩:有句话也许不该问,是我觉得,古文字上你是下过硬功夫的,精通好理解,书法品鉴上似乎没有下过大功夫,何以说起来也这样头头是道呢?像方才说到郑孝胥的字,说特点常是毛病,能把毛病写成特点让人认可甚至仿习,就是大书法家了。这样的话,不是深谙此道的人是说不出来的。你是怎么练下这一手的?
张:这是杂学,不用专门学。世上的事,学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契合性情,感到快乐,就离窥其堂奥不远了。有那么几年,我还是真下过些功夫,比如抗战胜利后在太原在北平那几年,解放后在省委统战部那几年,都留心过书画鉴赏。在北平住单身,星期天没事了,常去琉璃厂、隆福寺这些地方转悠。那时的店铺里,名人字画挂着的任你看不用说了,就是不挂出来的,只要掌柜看你是个懂行的,也会拿出来让你观赏。我这叫买不起看得起,间或有小件又不太贵的,也会买下一两幅。
韩:这就练下眼力了。
张:光看不行,还得看书,看书多了眼力才能上去。品鉴书法,画也一样,先得明白历史的大势,又要明白每一个时代的风气,这些前人都有总结。结合实物,就知道说的是什么了。“秦人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难成,即令隶人作书,曰隶字”,这就是一种历史的大势。“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人尚姿,清人尚变”,这就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前四个时代都好理解,比如王羲之的字,法度森严又无处不透着韵律的灵动,就是晋人尚韵最好的说明,唐人、宋人、明人的特点,也都能落到一个个书法家身上,不好理解的是清人,怎么个尚变。有人说这个尚变“不知所云”,实际上这里说的,是由帖学到碑学的变化,这正是清人的时代风气。就具体书家而论,同一时代,风气相近,各人又有各人的特色与习气。就说宋四家,苏黄米蔡,都是尚意,又各有不同。米书俊朗刚健,苏书温润敦实,黄书秀挺苍劲,蔡书最近大王草法,可说是气韵生动。这是他们的好处,要论他们的毛病,说起来也是一大堆。你能说出来几样吗?
韩:我说不出来。不过我看这方面的书也不少。前段时间有个叫《藏画》的杂志上,登过沈从文先生的一篇小文章,叫《写字这事》。我想想,好像剪下来就夹在这个笔记本里,看,还真在。里面有一段就是说宋四家的毛病的。他说,米书可大可小,最不能中,去兰亭从容和婉可多远!苏书《罗池庙碑》、蔡书《荔子谱》,虽号能笔,却难称其名。评黄书最刻薄也最风趣,说黄书做作,力求奔放潇洒,不脱新安茶客情调,恰如副官与人对杯,终不令人想象曲水流觞情景也。沈从文在旧军队里待过,用副官与人对饮来比喻字法,最让人莞尔。这样说黄书,是不是过了?
张: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不在于刻薄不刻薄,而在于你看出了症结没有。看出了刻薄些也无妨,看不出而刻薄,那不光是厚诬古人,也是自暴其丑,于古人没有损害,损害的反倒是自己。沈从文说黄山谷的这几句话,还是说在了症结上的。
韩: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几年山西古籍社的张继红先生,送给我一套王铎书法影印件,其中一张我裱了,有个时期还挂在办公室里,就是品评宋人书法的。写的是:“黄书努震少含蓄,苏书有致体亦老,转折深藏之意不复存矣。因观米芾诸帖,合宋九青,与予所藏数十册,惟米脱尽习气,如驾云雾行空中,不易觏也。”副官与人对杯,要么忸怩作态,要么装腔作势,努震少含蓄正是装腔作势之一种。王铎这幅字,是他评米书的一段话,我见过两三种,可见他是公开这么说,常写了送人的。从这幅字里也可得另一结论,就是对古人的字,后人的看法也不一样的,像沈从文那样四家全看不上眼的不多,更多的是像王铎这样,几个人里总有一个喜欢。苏黄二位也不见得就不喜欢,只是指出毛病,极力推崇米芾。这也符合人之常情。若有宋代一个都不喜欢,怕也说不过去。
张:宋四家他未必一个都不喜欢,只是出语刻薄罢了。
韩:刚才我没说,这篇文章里还有对别的书家的评述,也很有意思。比如说宋徽宗的瘦金体,题跋前人名迹时来上三两行,笔墨秀挺自成一格,还给人一种潇洒印象,一写到二十行,就不免因结体少变化而见出俗气,难称佳制。名家的字,有他这一面的好处,往往会有那一面的不好处。颜字端庄沉稳,若作厅堂匾额,又不免傻气,柳字写在纸上秀朗脱俗,作匾额又显得贫气。这种时候,还是米字好,来上三两个制成匾额,怎么看怎么精神。
张:像傅增湘这样的字,挂在厅堂里,也是一样。
韩:你说傅增湘的字,在他同时代的书家中排什么位置。
张:那就看怎么比了,论名气还是论实力。他是那种不以书法名世,但功底深厚的书家,郑存胥是大名家不好比,康有为也以书法名世,却可有一比。名气在康之下,实力与品格,肯定在康之上。有人评康的字是八面用力,筋骨舒张,我怎么看却像是张牙舞爪,八面不着。
韩:前不久看过一本张宗祥的传记。这人是着名的版本学家,也是有名的书法家,浙江海宁徐志摩墓碑上的几个字,就是他写的。传记里说,梁启超印了个“自寿诗”册子送给张宗祥,大概册子上有康有为的题词,后来两人又遇见了,梁问张,他老师南海先生的字怎么样,张说,他有赞语,已写在册子前面了。可能就在张家吧,当下取来让梁看,写的是“合钟鼎篆隶行草为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梁笑了,说“太刻,太刻,然吾师眼高手疏之病,实所不免”。张说,康写字,一字之中,起笔为转笔,或变为隶篆,真是一盘杂碎,无法评论。
张:先前我还以为我的看法唐突前贤,叫你这么一说,也算与名家不谋而合了。你平常写字吗?
韩:有兴致也写写,从不敢以书法名世。自称三流书家,免得别人说三道四。敢问张先生,写字有什么要诀?
张:哪有什么要诀。要有,也就是灵气、勤勉、学富、品高,八字而已。灵气和勤勉是基础,学富是护持,品高是境界。灵气没法办,只能以勤补拙,能达到什么境界,那就全看各自的造化了。
韩:刚才谈到沈从文,我倒觉得,你跟此人有相似之处,都是出身寒苦,学历不高而终成大器。
张:他的小说《边城》,解放前就看过。人家是大作家,我哪能跟人家比。
韩:行业不同,达到的成就是一样的。人类任何事业,在智慧这个层面上是相通的,不过是把人类已有的智慧往前再推进一步。沈从文活着的时候也有不少非议,如今死了,越看越了不起。天妒英才,活着总要有可挑剔的地方,过世了才会把该给你的全给了你。
张:这话有道理。
不早了,该走了。我将字轴收起。张先生说,该买不该买,不能全听他的,要我自己拿主意。我知道,这是老辈人的谨慎,免得将来落下闲话。我说,你放心吧,对你的品鉴,我感谢还感谢不过来呢。临出门,张先生又叮嘱了一句,说卖画者既是朋友,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过了几天,是个星期六。太原南宫的文物市场,每逢周六周日开张。原晋先生的博古轩,在文物市场北边的一个楼上;他有本业,平日上班,周六周日准在。我去了将郑孝胥的那幅奉还,一面说了请张先生品鉴的事。原晋说,还是老先生眼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