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上午打了电话,下午四时到张府。保姆不在家,张先生开的门,说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我不辩解。过去说来,多是三点一过就来了,今天委实太迟了。
坐定后,张先生的神态像是等我提问,我不动声色,取出一页纸,说看到一篇好文章复印了,我读,你听。张先生往前凑凑,一手遮在右耳后边。我读得慢些,咬字重些,好让他听清楚:
我的年纪虽然不算大,但在世上也活了二十多年,我虽然没有见过世面,但在中国也曾去过五六个省份。我也参加过好多次的大会,也参加过好多次的群众游行。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像前天所见到那一列奇异的游行队伍。
纵队的前面是一锣一鼓的交响乐,那声音和娶媳妇嫁姑娘的音乐比较,没有那么愉快,和埋死人的音乐比较,又没有那么悲哀,枪毙罪犯也不用这样音乐,小偷戴上纸帽子游街,又不如这个滑稽。总之,姜子牙坐骑,无可比拟,非驴非马便叫做“四不像”吧。
后面跟着一队综合性的穷人大众,有的是皓首苍髯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有的是三寸金莲牙齿脱落的老太婆,有的是先缠后放改组派萝卜脚式的金大嫂,也有怀中吃奶的小娃娃,“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腊月二十九,什么人都有”。
最使人奇怪而可笑的,是他们穿的衣服,老汉们穿的是鲜红的毛裤;老太婆穿着栗壳色的西装,三寸金莲穿上高跟皮鞋,破棉袄又套上白衬衣,小孩子把晚礼服当成被子里;婆姨们把领带当成裤带扎,比当年“大辫子戴礼帽”的滑稽歌曲还要高出一个调门。
经我详细打听,原来是盟邦友国,对中国人实行善后救济,为了扩大印象,所以锣鼓喧天大街游行而且要制成影片搬上银幕,公诸世界。我想这是应该的,时代进步了,“恶恐人知便是大恶,善欲人见不是真善”。这些礼教用语早该推翻,“施惠勿念,受恩莫忘”,应该改为“施惠莫忘,受恩更应莫忘”。中国的穷人们啊!天高地厚之恩,应当刻骨铭心,永久不要忘记!
我念完了,瞅着张先生,张先生茫然地眨眨眼,喃喃自语,这乱七八糟的,说些什么呀。我笑了,将那张纸(复印纸)收起,从包里取出一套旧杂志的合订本,翻开推到他面前,指着题目下的“谷雨”二字,说这不是你的笔名吗,这是你写的文章呀。
说着合上杂志,露出封面上的字:《工作与学习》。张先生显得又惊又喜。
韩:文章题为《一列奇异的游行纵队》,看样子像是写美国救济署战后给沦陷区穷人发放救济品。当时情况,不会这么不堪吧?
张:真的,就在现在的五一路上,那时候还叫新民街。西北电影队的人跟在旁边拍电影,不知道是拍新闻,还是就要拍这个。这杂志从哪儿弄下的?
韩:托人从省图书馆借出来的,费了很大事,还是借出来了。我已细细翻过,先说总的印象,再来订正哪些文章是你写的。
张先生又往前凑凑。
韩:先说总的情况。这个合订本,收入创刊号到第十六期共十三期,缺三期,分别是二、四、十四期。时间是一九四六年五月十日到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差不多七个月的样子。半月刊,每逢十号、二十五号出版。普通十六开本。现在的十三期中,除三期为十二个页码,十一期为二十个页码外,均为十六个页码。起初没有稿费,创刊号的《稿约》上说:“来稿一经采用,即赠本刊为酬。”后来又有了,第十三期的《征稿条例》上说:“来稿采用后,除赠寄刊载该作品之本刊一期外,按甲(每字二元五角)乙(每字二元)丙(每字一元五角)三等,酌致薄酬。”
从刊物上显露出的信息看,编者想了许多办法,要把刊物办好,也确实有所发展,可是拗不过越来越疯狂的涨价风潮,到后来就办不下去了。比如第一期创刊号上,就有“本刊征求基本定户一千户”的启事。条件是在创刊初期(五月十一日到六月十日),一次订阅本刊半年者,按定价八折优待。再就是,“在订阅期间,如因物价跌落,本刊减价时,对基本订户,按差价数计算退还应减之款,如因物价高涨,本刊增价时,基本订户一律不增价”。
张:那时候物价不稳定,用这个办法吸引订户。
韩:说是物价跌落了退还应减之款,实际上这是句空话,那个时候只有涨不会有跌。从创刊到第六期每份均为法币一百元,过了三个月,到第七期已改为一百五十元。可能读者有意见吧,第八期特别刊出《启事》说:“近来纸价飞涨,本刊定价不得不随之提高,今后每期零售价为一百五十元,这已算是最克己的了。”此后有增无减,第十三期(十一月二十五日)增至三百元,第十五期(十二月二十五日)末尾的标价已是四百元。从创刊到此时,半年多的时间里,上涨了三倍,是原先的四倍。这样的刊物,如果没有政府的补贴,单靠刊物自身运作,是没法办下去的。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办是越办越好了。
张:所以就停了《工作与学习》,集中人力财力办《青年导报》。刊物后来的情况,全记不清了。怎么说越办越好了呢?
韩:依据有两条,一是创刊号上,没有封面,第一页除了刊头、目录外,还登了智力展的代创刊词《论工作与学习》。只是刊头几个字套了红,以示喜庆而已。从封面到封底,纸质一样。此后封面上就不刊文章,排版也讲究起来。到第十五、十六期,封面的纸质明显好了些。再就是销售渠道渐渐宽广。社址在按司街二十四号,想来就是同志会太原分会所在地,经售及代订处为红市街四十三号黄河书店。从第八期开始,有了代售处四家,到第十六期代售处达到六家了。这些刊物上都有记载,不是说明刊物越办越好了吗?至少也是努力往好里办。但还是停刊了。
张:我们这个编辑部,实际就是同志会太原分会的宣训部,就两三个人。我的正式身份是宣训特派员,回到部里他们叫我张主任。对刊物来说,我就是主编了,每期稿子都由我来审定。看稿子,基本上是刘文瑞的事,还有翟凤仙,主要是做校对。两个人有点恋情,刘文瑞出事后,翟凤仙就不跟他好了。翟凤仙这个人,能干,很有正义感。我在上面写的文章多吗?
韩:不少。创刊号上有论文《山西青年的文化思潮》,署名张颔,另有杂文《一列奇异的游行纵队》,署名谷雨;第三期有朗诵诗《屈原诗传》;第五期有《青年与迷信》;第八期有《太原青年与文化前途》,另有署名谷雨的童话《杜鹃》;第十三期有署名“长页”的杂文,叫《“人言为信,止戈为武”》,肯定是你写的,长是张字的半边,页是颔字的半边。第十六期有署名谷雨的杂文《屎罐头》,似乎越往后越少了。再就是,第三期上有《诗人节特辑》,除了你的《屈原诗传》外,还有一篇《诗人节座谈纪略》,其中有你的发言。
张:文章全记不得了,搞活动的事还记得。除了诗人节纪念屈原,我们还搞过纪念杜甫的活动。杜甫不是写过《兵车行》吗,我就把这首诗改写为白话朗诵诗,翟凤仙朗诵,田丁导演。杜诗头两句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我改成的句子是,“兵车隆隆地驶过,战马昂首嘶啸,士兵们扛着枪,腰间挂着子弹袋,看吧,又一批士兵就这样送到前线去了。”这是为了配合反内战作宣传。后来跟余振先生熟了,可能近期的一个日子是普希金的诞辰或是忌日,那时不叫普希金,叫普式庚,余振提议纪念,我同意了。我们看重的是普氏同情十二月党人,是反对沙皇统治的。我把这个意思跟智力展说了,没想到智力展不同意。我心想,你平常还说怎样喜欢普希金的诗歌,这会儿开个纪念会都不同意,那好吧,我就拿了张普希金的画像送到他家里,看墙上有个地方,给挂了上去。他倒是好脾气,也没说什么。
韩:有个问题我不明白,记得你说过,赵宗复办《学习》杂志时,你写过一篇文章《假如我当了皇帝》,用的是你的本名,发表时赵给改成仲韬。可是我看你编的《工作与学习》上,也有用仲韬署名的文章,都不像是你写的。你看这两篇,一篇是第五期、第七期分上下两篇连载的《晋西农村阶层问题》,一篇是第九期上的《庆祝“抗战胜利一周年纪念”的情绪》,前者是篇农村阶层调查报告,后者是篇措辞犀利的政论文章,都不像是出自你的笔下。
张:想起来了。杜任之的一部分文稿,一直由我保存着的。这篇《晋西农村阶层问题》,极有可能是他当年在晋西时写下的,我看是篇完整的文章,就给发了。他还受阎锡山的监视,不好用他的本名,就用了赵宗复给我起的这个笔名。用这个笔名的好处是,真的有了问题我兜着,捅不到杜任之那里去。那篇《庆祝“抗战胜利一周年纪念”的情绪》,想来是杜写下给了我,我给发的。这个时候,山西大学已回到太原了。智力展表面宽容,毕竟责任大,在用稿上我们还是有龃龉的。有的稿子我要上,他硬是不让,最后只能听他的。
韩:你不是主编吗?
张:他是同志会的主任,又是阎的高干,刊物付印前要送他看一下,他也不说是终审,只说是把把关,别犯什么忌讳。
韩:翻阅的过程中,我发现了这么个问题,比如原定每期十六个页码,而第三期只有十二个页码,这都可以理解,不可理解的是,封面目录上有篇《晋西乡村社会研究导论》,署名醴甘,内文却没有了。想来是嫌不合时宜,已印好要装订了,勒令撤去,内文可以不装订,封面已印好,只能将错就错了。毕竟你们的资金不是很富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