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山西跟鲁迅联系起来的还有一条渠道,而且是最重要的一条渠道,是在山西做幕友的阮家两兄弟。二人是鲁迅的亲戚,鲁迅从中获得的印象是刻骨铭心、永远难忘的。
鲁迅的大姨母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三儿子四儿子都在山西做事,分别叫阮和荪、阮久荪。久荪又名文恒,字久巽,《鲁迅日记》又写作久孙、九孙,1886年生,排行最小,自称六男。他于1915年从浙江法政专门学校毕业,不久到京做事,多次到鲁迅处闲谈。次年6月到山西繁峙县做“师爷”,就是给县里的长官当参谋。他的三个哥哥也都是给人当“师爷”的,其三兄和荪同在繁峙,早来三个月,《鲁迅日记》同年3月25日:“晚约和孙广和居饭,夜别去,明日赴繁峙也。”阮久荪实际是来投奔三哥和荪的。
久荪到繁峙后,给鲁迅写信4封,鲁迅回信两封。不久,他得了一种名为“迫害狂”的病,时刻觉得有人要谋害他。10月30日午后,他神色慌张地逃到北京,先住西河沿客栈,听到楼上人的走动声,以为是布置好的埋伏,接连换了几个房间,都不能安住。搬到鲁迅所住的绍兴会馆,一清早去敲鲁迅住室的门窗,并且发出凄惨的叫声:“今天要被拉去杀头了!”鲁迅对他这个姨表弟一直是热心照料的。《日记》10月30日记“久孙到寓”,31日“下午久孙病颇恶,至夜愈甚。急延池田医院诊视,付资五元。旋雇车送之入池田医院,并别雇工一人守视。”在送往医院途中,周作人记述:“久荪看见背枪站岗的巡警,突然出惊,面无人色。”此后鲁迅几乎每天都去医院看望,可能因为并不见好,遂付清了医院的费用,又为久荪买了足一个月用的药物,然后雇人送回绍兴老家。
阮久荪住在绍兴会馆时,给他的母亲和姐姐各写了一封绝命书,言词备极惨痛。给母亲信中写道:“繁峙县张执事性柔弱,寻常大抵哥哥代定主意,是以受恨者甚多。此次系繁邑绅商各界,密议决定,设计陷害,各捐资金,沿途贿嘱,意将哥哥与弟致之死地。”又说:“男承母亲抚育之恩,未能稍尽人子之道,现已临刑,有时只有望南肃拜为永别之礼。心乱神昏,不知所禀。”在给姐姐信中还有“弟……不幸祸遭不测,永无返乡之日,痛哉痛哉”的话。据查询,只知当年那个该县知事名叫张伯骧,“繁邑绅商各界,密议决定”云云,是否真有其事,难以肯定,不过存在于官场的那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阮久荪在“繁邑”应该是看到了的。他必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才引发了“迫害狂”。
阮久荪被送回老家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很快痊愈。后虽到过北京,但再未从事“师爷”之职,只在故乡坐馆教书,还给鲁迅寄过两次干菜。
鲁迅的经典之作《狂人日记》,主人公即以阮久荪为原型,又“杂取种种人”,拼凑而成。久荪患“迫害狂”,其症状是典型的,鲁迅目睹,印象深刻。鲁迅从对古文化的探索中发现,所谓“古代文明”,所谓“中华乃礼仪之邦”等等,都不过是假象,它掩盖着“礼教吃人”的罪恶本质。中华五千年历史实乃一部在家族制度和旧礼教禁锢下“人吃人”的历史,吃人的人也会被吃,被吃者的儿子也会吃人。阮久荪患“迫害狂”,不纯是生理问题,而是由人与人之间的倾轧等造成的,是社会黑暗的一种反映。而久荪的患病之地,正是山西。鲁迅把这样一个具体事件,概括、提炼、升华到对中国几千年历史进行总结和鞭挞的高度,主题极为深刻,引人深思。
阮久荪的三哥和荪,一连十多年都在山西做事。从他跟鲁迅通信情况看,他曾到过五台、潞安(今长治)、太原等地,可能仍是干他的老行当,即当“师爷”。他曾向鲁迅赠过山西的糟鸭卵、汾酒等名产。1924年,他还从“并州”(今太原)给鲁迅写过信。由此可知,由姨表弟构成的这一条连接鲁迅和山西的渠道,延续了好多年,它是鲁迅时常记起山西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