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见他进来,指了指放着大红绒垫的太师椅,让他坐下。
“你坐吧。”
他有些胆怯,这东家可是太高抬他了,哪有下人在东家面前就坐的,他还是站在那里,两只手不由自主在来回搓动着,低下个头,“不用坐了,东家,你有什么事情就吩咐吧,我站一会儿就行。”
“没事,你就坐下吧,闲聊两句。”
水瀛又怕东家说他狗肉不上条盘,人家让你坐,你偏要站着,也就不敢违命,只是点了点头,轻轻地用屁股尖尖坐在椅边边上。
水瀛的心里好象有人在敲拔浪鼓,乱糟糟地,怎么用个短工,东家还会这样重视?他抬起头来,灵芝正在那里一个劲儿盯着瞧他,他浑身不自在起来,以为自己哪里不对,赶紧搜寻,可是也没发现什么,莫非是脸上有什么?他下意识地擦拭了一把,好象也不是,他实在弄不清是什么原因,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
“水瀛,你是武乡来的?”东家吐了口烟问他。
“嗯,武乡的。”
“上来太谷多久了?”
“两个多月。”
“家里都有什么人呀?”
“娘早不在了,就有老爹。”
“弟兄几个?”
“就我一个,连个姐妹也没有。”
“有没有媳妇呀?”
“没哩,还没说媳妇哩。”
“今年多大了?”
“虚岁十八了,属龙的。”
“该说媳妇了呀。”
“该是该了……可是……”
水瀛不敢说那些情况,他怕传到羊峪村那个老乡耳朵里,万一传了回去不好办,只是随便应酬着,“嗨,没个合适的。”
“你们武乡生活苦吧?”
“嗯,贫穷,生活苦呢。”
“你看太谷好不好?”
“太谷好,比俺武乡富裕多了。”
范东家又装了一锅烟,让女儿给他点着,朝坐在一旁的太太瞄了一眼,又朝灵芝瞅一眼,他们不知在交换着什么意见。
过了好大一会儿,东家又说,“愿不愿意到太谷来生活?”
水瀛客气地笑笑,“愿是愿意,只怕是俺没那个福份。”
“哈哈哈哈——”东家笑了,“这后生还挺会说话。好,好,愿意在就行,那你以后就在我家住着吧。这个工钱吗……以前的规矩是日工四百钱,月工比这低五十个钱,这是太谷城用工的老官价,不过我看你干活很可以,这我都亲眼见过了。所以我就破一次例吧,你虽说是月工,我也按日工的工钱给你,给你四百钱,你看行不行?”
“谢谢东家,东家太对水瀛高抬了。”
水瀛真感激东家对他的照顾,急忙站起来行礼。
“坐下,坐下。”东家朝他点点头,“这不算高抬。你们挣钱是靠自己劳动,你干的好,自然要多给你一点。”
“那是,那是。”水瀛不知该如何应酬了。
“一月下来,你如果干得好,我还可以再给你加些。”
东家说话很随和。又聊了一会儿,水瀛实在觉得拘束,再加上天气热,坐在那里,一头一头地出汗,灵芝送给他一条洋布毛巾,“给,你擦一擦汗吧。”
水瀛有些心慌意乱,叫人家小姐给他递毛巾,这多不好意思,他只说“不用了,不用了,东家要是没有啥事,我就……”
水瀛说要回去歇息,东家和太太、灵芝都送出来。
小头儿照样再前面引路,送他回去。
出了大门,小头儿说:“咱这东家人性好,对你更好。”
这一点,水瀛心里已经感觉到了。
这一个月,他干活更起劲儿,一点点也不偷懒,他怕对不起东家的好意。
果然一月下来,三四得了十二贯钱,三块现大洋赚到了。除了工钱,小头儿还又拿着一块钱送给他说,“水瀛,这是东家奖给你的。你要是愿意,就继续在这里住着,这里事情多着呢,你就好好地干吧。”
水瀛当然高兴,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东家,给的钱也不少,东家又待他好,他马上满口答应,就在范家住了下来。
却说郭有才只以为水瀛去了西山。于是骑着马跑到了吕梁山,从孝义开始、汾阳、文水、交城、娄烦直到岚县,跑了十来个县上百个煤窑,可是根本没有水瀛的踪影。这可怎么办?莫不是刚刚几天就出了事吗?当爹的心也不知要往啥地方想,他担心怕水瀛出了事,每到一个煤窑,他都要暗地里打听一下,最近窑上出过事没有,可是,仍然没有消息。
这一跑就是两个多月,郭有才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怎么办?他心灰意冷,也只好怏怏不快地返回东漳镇来。
一路上,有才想呀想呀,这个水瀛究竟到那里去了呢?
他这究竟为的是个啥呀,怎么好端端地就要离家出走呢?
嗨,我这算是办了件啥事情呀……
郭有才开始自责起来。
按说,我这可也是为你好呀,你想找媳妇,我马上就让媒人去说媒给你找,庚贴都送去了,还是个大富大贵的上等好婚,古人说龙加鸡,这叫龙凤配:黄龙白凤更相投,过门发达好来由,儿女成才子孙壮,福寿长绵永不休。这样的好亲事,你就是不从。却谁知道你好端端一个后生,为什么偏偏要去爱一个寡妇呢?我只说也许给你找一个好女人,你就会回心转意,哪里知道你就会爱到这个死去活来的程度?要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也就不这样去管你这事了。你说我这一辈子算是弄了个啥事情?搞了一辈子事业,那是为人作嫁,给东家干的,轮到自己家里,啥也没有攒下,老婆早早地死了,留下一个孩子,本来是和我相依为命,可现在只因为婚事又离家出走,不知去向。水瀛呀水瀛,为了你,我可是没有少受苦受罪呀,多少次有人帮忙,要给我续弦,可是,我心里总是怕孩子受苦,人常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我怕续弦后再生个一男半女,这后娘待不住你水瀛,我对不起你死去的娘,无论啥事情,我都生怕你水瀛受了委屈呀。就是现在大太太对我那样的好,我也不敢和她成婚……
水瀛呀,爹为你吃尽了苦,受尽了罪。可是,你为什么就不理解呀?你这样管你走了,叫我怎么活呀?
……
他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想一边走,忧忧郁郁地返了回来。
裴玉珊得知有才回来了,马上就来打听情况。
可是,没有水瀛一点消息。
裴玉珊也想责备有才几句,可是,见他已经十分难过,好象一下自老了许多,也不好再说什么。
郭有才饭也不想吃,水也不想喝,一头倒下睡了……
其实哪里是能睡得着呀,他病了。心情沉重,再加上两个月的劳累,特别是回来时在路上树凉下打了个盹,着了风寒,他能不病吗?
……
这下可把大太太给急坏了。
有才病了,左右没个人打点,只有她来照料。
本来她见有才回来,又没有水瀛消息,也想怪有才不通情理,不给水瀛些自由,导致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以前说他他不听,现在说这已经晚了,水瀛走了,有才病了,再说也只能火上浇油,这不是要有才的命吗?
大太太担心怕有才有个三长两短,不是更没有办法?只好一边给他送水送饭,熬汤煎药,一边还得给他说宽心的话儿。
就这样,有才的病还是不见好。
裴玉珊也很着急。
越是急,越有事。就在这时,裴家的几个铺子里又都出了问题,这要在过去,那些问题让郭有才亲自去跑一遭,就什么都处理好了。可是现在有才病了,这件事情又该如何办呢?你看这真是……
他只得去床边慢慢地和有才商量。
有才勉强着爬起身来,一边给老爷让坐,一边说,“嗨,有烦老爷亲临,有才病体难支,实在惭愧呀。”
“看你说的,吃了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慢慢养着就是了,明天我让小三到城里给你请个好大夫来。”
“药也吃了好几贴,只是不见效呀。”
“别着急,别着急。”
“老爷,是不是这两天有什么事呀?”
“事是有些,可是你放心养着吧。俗话说朝廷还不使唤病人哩,我哪里能……你别急,等你好了再说,等你好了再说。”
“老爷,有什么事你就说吧,这商场如战场,商机不等人呀,如果有问题,咱们得赶紧找对策才是,该办的就要赶紧办呀。”
裴玉珊这才慢慢地把各处的情况说给有才,有才当然对各处的情况也都了如指掌,一件一件地作了分析,并仔细地解释该如何处理。
这时,大太太将煎好的汤药端了进来。
大太太一见裴玉珊在坐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可是碰都碰上了,她也不能返回去,只好这样硬着走进来,她放下熬好的药说,“嗨,有才这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实在是困难呀,水瀛一走,他更难了,心上也难,身上也难。你看,这有个灾灾病病,连个倒水端汤的人也没有。嗨,这鳏寡孤独的,难呀……”
“是呀,嫂子,多亏你能帮助他。”裴玉珊说。
有才也在那里说,“这些天,多亏大太太帮忙呀。”
“咱这命苦呀,这也是惺惺惜惺惺吧。这药都快凉了,你就先喝药吧。有啥事情,喝了药再说。”大太太又给他倒了一碗白开水放在跟前,好让他喝了药漱口,本来还想在跟前照看,只是裴玉珊在旁边,有些碍手,便转身就走了……
这些情景裴玉珊看在眼里。
待有才吃完药,他们又说了些话儿,东家就告辞了。
这天晚上,裴玉珊便把白天看到的情景和他的夫人美兰说了。
美兰说,“他们俩那可是真心的好呀。前段嫂子病了,有才打里照外,跑来跑去,照看她。现在又轮上嫂子来照看有才了。”
“美兰呀,我看有才这病可是不轻呀。”
“嗨,人心都是肉长的。早年妻子去世,虽然痛苦,可是撩下个刚刚出世的孩子,他必须挺起来照看呀。到现在自家年龄大了,反而孩子又离家出走,这水瀛去了,无影无踪,身边没有个亲人,你想他还能挺得住吗?”
“那……这可怎么办呀……”
“是呀,这有才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
“那可不行,一来他对咱裴家贡献最大,二来咱们现在还要用他,这三吗……从这多少年的交情上讲,咱也不能放手不管呀。”
“老爷说的对。”
“我明天就让小三去县城,请最好的大夫来。”
“老爷,光请大夫恐怕不顶事呀,有才他主要是心病。心病还得心病医哩。”
“你的意思是……”
“老爷,俺可是妇道人家,不知想得对不对。”
“你就说呀……”
美兰爬起身来,用那光胳膊支在枕头上,与老爷脸对着脸,和他商量。
“依俺说,现在水瀛没有下落,有才成了孤身一人,不如干脆咱们给说合一下,让大太太和有才碰在一起,一来能在生活上照顾他,二来相互说个话儿解解闷,或许会好一些。再说,如果水瀛真的就是再不回来,他们都才四十来岁年纪,也许还能有个一男半女,不照样还是人家?”
“这个想法倒是……就怕裴家族人……”
“裴家族人,他们能说什么?只要你同意,裴家那个敢说个闲话?再说,现在民国提倡民权哩,改嫁的事情也多了,还怕啥哩?”
裴玉珊不说话了,他认真地思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