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年两载,忽一日,夏季旅游正热,陆虹来到敦煌。
她依然是那么漂亮,着一条白色的缎裙。研究生班毕业后,分配到省政府外事办,工作了一两年便又离开了,来到这儿的旅游局当导游。
书画社依旧是那样兴隆,陆虹来之后,生意就更大发了,她活动量极大,成批成批地为元亨推销商品,包揽生意,什么外国旅游社团、国家商界、政界的代表团,全被她“导游”到书画社来,讲起画、字、地毯,她比元亨还在行,且英语、日语左右逢源,嘀哩嘟噜成章成句。
闲暇时,两人坐一坐,元亨像接待贵宾一样迎接她,十分客气。她这次见元亨,觉得他大变了,的确老成多了,且脸上带着些木呆呆的样子。元亨见她觉着也有不小的变化,咋说哩,呵呵呵呵。元亨给她“提成”,并有意多付,陆虹也并不推辞。远处近处地聊聊,问她有啥打算,她一笑,默然不语,只是说省政府外事办的差事不是她干的,倒不如这样,自在、实惠。
“你是不是想出国,捞点钱使唤?”
“哼哼,那也不是不可!我通过了‘托福’考试,成绩还不错……”
“要多少钱,我给你就是了!”
“格格格,不,我还没到让你养我的那一步!”
她溜达着把这院子前后都看了看,也觉着像少了些啥。特别是看到那间上房的卧室,就像啾见当年县文化馆那间大办公室,没多大差异。
她瞅着元亨,好半晌好半晌地瞅着,末了说:“元亨,你这几年……是怎么回事呢!”
他知道她问的是啥,尴尬地一笑,避开来,说起别的。客套地聊说着这小院的史话。
陆虹见到了曹叔叔和曹容容。容容嫁给了巴吉坤已有了小宝宝,那日容容在敦煌城里邀请陆虹到她家做客,巴吉坤的府邸好阔气,他的“福地”公司也设在那幢六七层高的大楼上。容容问起陆鸣山,“伯父现在还工作么?”陆虹说:“噢,老人家干得还欢实着呢,别看头发都白了!我看曹叔叔也见老?”容容笑笑说咋不是!”
曹月泉家还住在早日那达,那院、那屋依旧是那样简陋,跟女儿女婿的家真是天壤之别,并没有因为有个阔女婿而变个样。
陆虹像瞅视元亨那样久久地瞅视着容容,有顷说:“妹妹,你现在都好么?”
“还好。”容容应着,两只眸子悄悄地红了。
陆虹也不,的。
她终于问妹妹怎么会……来这儿呢?”
容容稍停,笑笑说:“虹姐,你不是也放着省政府的工作不干,跑到这儿当导游,晒日头?”
她俩都笑了,笑出眼泪。
曹月泉头一面见陆虹,是在乡政府大院内接待的她。在他鬓发边也添了不少银丝的时候,他又出任了曹家桥乡党委书记兼乡长。这时的曹家桥已不是早年的样子了,一不是他第一次当家时的样子,也不是阴知新当家时的样子,说毬不上现在是个啥模样。
他见到陆虹,咋样也把她同早年见过的那个小丫头连不到一达,眨着眼皮瞅她,咋瞅也瞅不出那个“虹虹”了。但他仍觉着她是他的亲女儿一般,叫了声“娃子……”便红湿了眼圈。
“你爹来信了,让你常到叔家来,说他拿你没办法,不知道你想干啥哟呵哈哈哈。我回信给陆书记说,别挂记,娃子总是越想越高了呗,来的是月牙泉,你还怕错了她?”
说笑着,他依然对‘‘月牙泉”充满自信。
元亨陪她在村里转转,往日旧迹仍能瞅到个把处。瞅这座院,人们现在还叫它“曹月水大院”,那棵树仍称之为左公柳。走进元亨的家,老妈妈眼睛稍有些花,笑着拉着姑娘的手不放,摩挲着。“噢,你问那两把古旧椅子,他爹坐过的,那不,还摆在那儿……”
陆虹闲转的时间不多,多时从早到晚忙忙碌碌,陪着外宾出人各大宾馆,桑塔纳、皇冠跑遍武威、酒泉、嘉峪关,河西四郡八州无处不到随着对这块地域的古今文化烂熟于心,她已是一个岁数不小的姑娘了,也该有个“着落”才是,她有时想:哎,老姑娘,你哪儿去呢?究竟往哪儿去呢!
她说不上自己为啥非要回到这儿来,在她陪着外宾讲解莫高窟那一幅幅壁画时,也会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可画儿她能讲得头头是道,什么佛学、哲学、中西方美术史全都贯通一气地审视到了,那各种飞天仕女,打从啥时便舞着她那飘带,袒着胸脯,赤露着脚丫儿。若是同样认真观照自身,又不免迷惘。县文化馆,跟元亨一起去阳关、寿昌城,兰州大学,还有啥“托福”考试,出国,攻读博士……当她独自回首这些的时候,却不觉瞅见一片暗暗的颜色,就像那壁画,年代太久变了色调。
那是北魏作品,第254窟,名称为《尸毗王本生》,讲的是饿鹰追逐鸽子,尸毗为搭救鸽子便牺牲自己,割下自身的肉救鸽子。
那是北周作品,《微妙比丘尼缘品》,说的是那女人前生有罪,现世受尽磨难报应,嫁了几个男人,男人不得好死,儿子也被狼吃、水溺,她掏葬活埋,盗墓贼又把她挖出来强迫为婚……她瞅着壁画,格格格地笑了。
不久,敦煌城里发生了一件尽人皆知的事,导游小姐陆虹的住宅被盗了。盗走了她这两年辛辛苦苦积攒的所有积蓄,外汇、现钞、金银首饰,洗劫一空。许是她真打算攒些子钱出国用的。不多久,案破了,追回不少美元日钞的,可这些却又作为这位导游小姐的非法收人的赃证,摆在了公安局的桌。
钱失了,名声也弄得不大好听,说那些钱都不是“干净”来的。陆虹很灰心,一是不愿意再追回那些钱,二不想理睬那些人,谁也不愿意见,导游员的工作也没心再干了,多时独自静静地看书,她又“躲”进了书中。
想想也真是,她怎么也会迷上“钱”那玩意儿,也成了个生意精了呢!两年来,她精通了一块地毯多少尺值多少美金,一幅上乘国画抵多少日元,该吃多少回扣;陪外国人夜市上散散步、吃顿夜宵,应得多少报酬,为外宾购一张飞机票该获几个小费。还有,跟外商谈妥一项“技术合作”,中外双方都须给她这个中间人付多少款子。格格格,她又笑了。
一日,她一个人坐在鸣沙山那后山的沙梁上,是观景儿,还是图清静,眼前又浮出莫高窟第320窟,盛唐巨作,《观无量寿经变》,囊括“十六观”画面,一个做过皇后的女人,一日跌落在地,哭求世尊为她说法超脱。世尊怜见,向她讲了想观极乐世界的种种修行,什么日想观、水想观、八功德水观、大势至观上观观她正呆愣地坐着,只听远远地一声“陆虹一”,索元亨从沙梁那边走过来……1989年7月15日,一稿。
1990年10月17日,二稿。
1992年1月28日,三稿,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