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月水的死,比起索天寿来似乎不那么轰动,引人大恸,没有县上、乡上的领导前来悼唁,更没有文人墨友写几副联儿对子的。只是那院内的盖房工程停了,根世、小乔,大森、二林在那“倒坐”东屋哭了几日几晚。
曹月泉家、阴承祖家、乡乡亲亲,大凡受到曹木匠好处的,自不必说都来好哭了一场。阴七爷好寿命,依然能走能爬的,从中关村赶来叫了声“月水侄儿啊……”便“呜一呜……”地匍匐在灵台下,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疯相。
还有那个敦煌城里的妇人,闻讯赶来,手里领着那个“小哥哥”,扑嗵跪倒,哭得如丧亲夫。“他爸,你不该谎我,我咋就一点也没看出你有这心思啊末了,曹月泉一手操办,把月水埋在了村西南沙山脚下。那棺木,是木匠生前最崇尚的木料,找了个手艺人在那棺椁四壁雕龙画凤,油漆十遍八层,红丹货衫、光亮亮,也算不枉木匠一生。索家老少亲临墓地挖墓坑、树墓碑、栽杨栽柳,索家妈两手刨着土,哭喊不住,兴许又想起自己的老汉,月水的墓离天寿的墓不远。这冬,天降了头一场大雪。风沙吹掠,卷起雪花,也吹走那坟头上烧化了的纸人纸马。
这已是葬后数日了,索元亨孤零零一个人跪在那里,又烧了许多纸钱。一边烧,一边低语:“伯呀,我不是人,不是个人!呜呜呜……”发出低泣。
他爹的坟就在他伯跟前,爹的脸面,还有那张遗嘱,更是重重叠叠。似听见爹说:你呀……唉,你呀……我不原谅你,决不原谅你……爹,这不能全怪我,伯他……他走得太急……
亨娃,你凭良心说,不是你在沙疗所的事上迟迟疑疑,他能走么?风声唿唿的,四野寂静。
忽听到一个女人嘤嘤的泣声,像是小乔的声音。他回头看看,却没有人,只有沙和雪屑儿扑打在他脸上。
他不敢去看望小乔,想跟她解释,他早已把支票给了元通……还想把欠伯的情,补给她和根世,但他仿佛听到,不用,亨哥,你不欠我们的啥,妹子没怨恨过你!仿佛看到,她那张脸,因丧事过于悲痛、苍白。他抬起头,把眼移向前面不远处的沙山,忽瞅见她跟他一起爬上山顶,翻过一道沙梁又一道沙梁,沙干净极了,连个鸟儿的爪爪兽儿的蹄印印也没有,只有他和她滚躺在沙窝里,她脸蛋儿烧红,像喝了酒,说着啥时再去卖家具,还去那家馆子吃一顿,他轻轻地吻着她,忽瞅见那脸颊、那身子,已是一个娃子的妈妈了,别,别这样,别这样……她一声呻吟,他扑在那更加迷人、折磨人,折磨得人死去活来的碎娃子的妈妈身上……半晌过去,才觉出他匍匐在坟地上。手,抓挖着坟畔的带雪的沙土。那棵左公柳,树冠枝繁叶茂,更在视野前翻覆、旋转。乔妹和根世拉着胳骑从泉边回来,刚一进院便呆愣在那里,他看她就像博物馆前那变形的雕塑,乳、大腿,丰腴,无限地扩展……“亨哥,别哭了,快起来吧!”
觉着有人拉他似的,他从那泥土中侧转脸来,的确是乔妹,那张丧事后苍白色的脸,他攥住了她的手,不愿意丢开。忽一阵风吹来,沙粒子雪屑儿扑打过来,又是啥也不见了。
他从坟地上爬起,将一瓶泸州老窖围着坟头洒了一圈,剩下个瓶底儿,一扬脖子全灌进肚去。之后朝沙山走去,沿着他和小乔走过的地方。登上山梁,沙子顺腿脚向下滑,风吹乱他的头发、衣裳,一阵阵头晕、目眩,低头,只见前山和后山之间的那一弯泉,远远瞅着小小的,镜子似地明亮亮地晃动,晃动,脚下的沙山也晃动起来,呃一地一声他栽倒下去,嗵嗵嗵一阵滚动,从沙坡上滚下去,直滚落到月牙泉畔,昏迷不醒了……完了,全完了……
月水伯的丧事办完不久,容容便结了婚。只是她走之前,终还是上他那书画社去了一趟,算是跟他道另IJ吧!
他至今不能忘记那场面,噢一,那个场面……
十几辆小轿车,驶进月牙泉村。烟尘,鞭炮声,娃子们围着小车,满地抢拾着糖果。
全村人都敞开门看红火,唯有他索家的院门闭着,他妈妈在屋里痛哭。巴吉坤在城里敦煌宾馆包了无数张席,村里人愿意去的都去,来去有大轿车、小卧车接送。
容容打扮得格外漂亮,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漂亮,烫卷了发,涂红了唇,胸前别着花,被人簇拥着走出院,上了轿车,人们仍扒着车窗看新娘,看那耳边子上垂着的钻石坠儿。
巴吉坤看去十,胸得的满面红。他扶着岳父岳母,也登上小车,人们无不羡慕地瞅着月泉老两口,都说,女婿挺体面,有使唤不尽的钱,还做着大官。啾,巴吉主任光手下办事的人有多少,招呼得头头是道,村里的大小干部、老人娃子全都上了车。
车队浩浩荡荡驶出村口,拐上那条由南向北的柏油官道,瞅见容容在车的那,了。那,着的山顶子……
沙一,是那样冰冷,凉彻了身骨,棉袄透了,身子上冷汗水一般地流。仿佛啥也没穿,裸着身,生殖器胀破了,一摊黏液糊在那里。手无力地垂着,风沙在手指缝间穿梭,这是一只画画人的手么?画过什么《米颠拜石》、《三危佛光》、《寿昌城遗址》……还是一只买卖人的手?买进来许多许多画,地毯,泥塑,珠宝翠钻,还买过一座古宅,古宅!而后又一一地卖了,卖了王文宣的画,崔凹的画,索天寿的字,还有啥触犯了文物案的欢喜佛,卖了,一切都卖了……他仍倒在泉畔,昏迷不醒。那昏冥的视野里一片黑、空旷,啥也没有。噢,哪里有啥鸣沙山哪,盛夏自鸣,声振数十里。那月牙泉也不存在了,啥碧波澄澈,生有铁背鱼、七星草,他就躺在它身边,咋就看不见哩!只嗅到一股人体的气味,精子和卵子的气味,久久地充塞着鼻息。那是,性交的气味,是她的,是他和她的……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如果他还活下去,那气味将伴他一辈子哩!
他十分感激,在她临走之前,她还来看他!
索元亨呜、呜地痛哭出声,咋忍也忍不住。
容容来到那间书画社后院的上房屋,竟是那样拘束、陌生,他说让她坐下,她已找不见她曾坐过的那只沙发,她轻轻抬着脚步,怕踩脏地毯似的,走到里屋,瞅着,完全是寻找过去似的,瞅那儿已经没有了她曾歇息过的那张小床,她扑簌簌地落着眼泪。
他给她泡茶,杯子颤着几乎跌在地上。“容容,你喝水……”她也客气地把杯子双手接过去,掀开盖儿,唏溜唏溜地喝了两口,像是喝得很香,她好久没喝过了似的,泪珠儿一滴、一滴又落在杯中。
她儿……”
“容容,我真想一把火,把这儿全部烧掉……”
元亨又哭起来,一旁双手托着额头。
“不说了,你今后,好好发展吧,只当我没走多远……”
没走是上的了……”
“元亨,不瞒你,我……我多么想到这儿来……”
她强抑住抽泣。
“可是啥挡你哩?”
“,命!”
“不,容容,归根结底,是你嫌弃这儿。”
“不是,我也说不清楚。”
“是的,书画社有罪过,它把它自己的生存放在第一位了……”
他眼睛呆痴地瞅着墙壁,壁灯一闪闪地映亮这装修考究、富丽的屋子。“可是容容你忘了,这里的一切早已是你的了,想推也推不掉,荣辱毁誉,都有你的份,它有些罪恶你也应该承担!”
“嗯嗯嗯……”她啜泣出声。
“可你怕了,走到一半儿你不敢往下走了,想洗清你自己,不是么?”
她点点头,又点了点头。
“可路,就是这样,不这样咋走一?”
“元亨一……”她嗓子里那个苦,哽咽得啥也说不出。“不说了,不说了是的,该去的都去了,该散的都散了,还说啥哩!想想,竟是一场大梦。
“你,掏心说,还爱我么?”
他脸直直地面向她,她抬起脸,点了点头。呜地一声起身,奔到落地窗幔前,背身不住地抽动。
“那你为啥要毁了你自己一辈子!”
“别问我,亨,我是来跟你道别的,嗯嗯嗯……”
“明天……走?”
“嗯,嗯嗯……”
“你想过么,你丢下我一个,该咋活?”
“亨,我想今晚,就,就死在这儿……”
她说着,紧紧攥着那沉沉的丝绒窗幔,仍不禁身子瘫软地向下跌落,瘫。
“容—”
他一声痛叫,扑上前扶住她,拥着她一起倒在地毯上。她那张泪脸完全没有了血色,昏厥中,她呻吟地说元亨……脱了我的衣裳……”
他匍匐在她那死尸一般的身边恸嚎起来。伏下去,脸贴着她那泪湿的面颊,滚动,搂住她,疯也似地滚动。倏然,只觉着火,真的燃烧起来,有人把这整座院落点燃了,看得见从窗户透进来的火光。
他一件一件地为她脱去衣裳,袄,羊毛衫,贴身的衬衫,都是为新婚而着换的,直至剩下那雪白的绣花乳罩,圆圆的隆起的乳房,她自己把它也解了来。那,她前,那。泪地落上去,落在那白皙得透亮的乳房上,晶莹莹的,微微翕动,他慢慢伏去,唇吮向它。
啊一,她一把紧紧搂住他,手软软地抚他的头,肩膀,脊背,依稀记得早先那种触觉。元亨跪起身,顺着乳谷吻下去,吻下去,直吻到大腿的根部,那种极大极大的欲渴使他嘴唇发颤,麻木,失去知觉,口液从舌尖滑落,和那儿的液湿溶成一片。那么熟悉,嗅着,噢,那么熟悉!他昏死在那儿。倏地,听到鸣沙山盛夏的响声,“嗡一嗡一”长鸣不休,沙,流泻着,从沙梁上顺坡而下,那种流动,那种大片大片的流动,以至无所谓流,发出那无羁无绊的喘息、呻吟,直流到月牙泉畔,泉却永远也不被淹没,覆盖,干涸,那清澈的深不见底的水域,却倒映出沙山那奔狂的姿态。
“噢,容容……容容……”完全是昏迷中的叫喊,梦呓一般。“我有罪过,就在这间屋作的孽,和渠清,我爹就是为这事死的……“别说了……这也是我的罪呀……”
“不,我都要告诉你,再不说,我没机会说了……还是在这间屋,我的确的梦·月泉·我的那……直到月水伯死,呜、呜呜……”
“亨,不怪你,这些全都不怪你,你有你的苦,嗯嗯嗯……”
“亨”
他紧拥着她滚动,捧起她的头,疯吮着她的嘴唇、舌头。她也更紧地搂住的。·了·永远永远了。大迷着·要……
火,一片大火,这间上房也即将化为灰烬。他们时间不多了,他更加仔细地、一下下地抚摸,把那黏湿抚上来,茸茸的毛,水一般地洗浴,再次伏上去,胀破了似地进去,“容容,你……你在这儿么?”她回答道:“在……在你这儿……你弄死我吧……”是哩,我们一起死!没了这个人世啊一……”一阵痉挛,抽搐,随着她那无所顾忌的呼喊,鸣沙山又一阵轰鸣,那身影被大火照彻……风沙吹掠着,凉彻了他的身子,冷汗湿透了棉袄,手依然张着,伸着,风沙在那手指缝间穿梭……月牙泉是那样的平静,风掠过去也掀不起涟皱,只有那岸边的胡杨、沙枣摇了摇它那寒梢,几丛干枯的芦苇发出些稀落的响声。鸣沙山也听不见啥鸣叫,只有那流沙从一道梁飞扑到另一道梁。
那沙山前,似也不再有那座书画社,仿佛它的确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忽地啾见一群人,像是来年春季的游客,穿着花花绿绿,朝这方走着。噢,你咋躺在这儿?一冬的风沙、飞雪,肯定把那古宅蒙上了不少灰垢,还不去告诉元通一声,让他们把门面打扫打扫?
他一轱辘从那泉畔的沙地上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沙子,朝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