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党的土改政策是保护中农利益的。两年后又搞了一次复查,当时曹月泉的爹当任贫协主席、月牙泉村党支部书记,认为你家属于‘漏划富农’,但若定为富农又觉得偏高,因为你家从你爷爷到你爹者P未曾雇过工、剥削过人,末了提出让你爹退出‘索公祠’那处院落,才将成分维持原定。看,这是‘四清’工作队的文件,附有县委批复,月泉的爹下台,他的错误之一就是自己占用了‘索公祠’。这是你父亲当年所写的证明和申诉材料。这个,是一九六五年曹家桥乡党委的文件,要求把‘索公祠’全院退还索家,并指明‘复查’时的这一过失。但很快‘文革’开始了,没来及纠正这一错误,或说曹月泉上台为了维护他爹的荣誉有意抵制纠偏,更把它改作‘忠字堂’,这是一九六八年的事情。几年后他担任乡党委书记,更是一手遮天,沉埋了这件事。再看,这是你大哥自北京写给敦煌县委的信件,县上有批示,转到了乡党委,却又被曹月泉压下来。你知道那时陆鸣山与曹月泉的关系,何等亲密,曹月泉还有什么不能做出的哩!直到我上台,才把这些存档材料一件件翻出来,乡政府重又下了公文:将曹家无理侵占索家的旧宅归还原主。你看,文就在这里。”半晌、半晌,元亨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说不清自己该怎样看这件事,甚至害怕承认这些事实,希望它不是真的。
阴知新点燃了一根烟,抽着又说:“我们乡党委前几年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时候,就曾正式地向他提说过,只是没有下文,可月泉没有理睬,反倒假公济私,把它改建成‘沙疗所’。现在,是我们要管顾管顾这件事的时候了。
阴温故呵呵地笑了两声,说傻兄弟,现在你该知道这里边的事情了吧,早先你小,不懂事,再早,你还没出生,而现在,你已是索公世家最有威望的后生、继承人,你有权收回你的房产和土地。”
“不……”元亨心惊胆战地说,“不,这些历史旧账,我不清楚,我爹已经去世,我爹在世的时候没有跟我说过……从我记事,那里就是月牙泉村的种子库……”
“元亨,你怕啥呀,有你知新大哥给你撑腰,有县上、乡上的批文,有中关村村委会帮你说话,老少乡亲做你的后盾,你有啥不能理直气壮的?其实这事用不着旁人多嘴,乡里的文件已经发到他曹月泉的桌子上,只要你向他一提说这事,他就会脸色发白。”
阴温故说着,只见元亨的脸色先煞白起来。
元亨知道,这是要他去拆月牙泉村的台柱子,搞垮沙疗所。不,纵使那是他索家的老宅,当初搞错了,他也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不仅伤了容容、月泉叔,而且伤了月牙泉的老少乡亲。再说,他爹没提说的事,他翻腾出来,这不等于掘他老人家的坟么!
元亨痴呆地抬起脸,“大哥,我实在不愿意做这件事情,即使乡上下了文,我……我也不能,沙疗所,正办得红火……”
阴知新接过话说:“啊,我也不是让你去拆沙疗所的台嘛!即使他们不归还你家旧地,还可以给你些别的补偿,起码证明他们搞错了,给去世的老人一些安慰嘛!”
“那,我…我能怎样呢?”
阴温故接过话说:“你可以得到一笔款子,我替你算了算,三十多年,抛开房地产不作价,仅算租金一年一万,你要他三十万元也不为多要。”
“不,月牙泉公司没有很多钱支付,我是知道的……”
“元亨,你这样,就太不够交情了!”阴温故脸子渐渐板了起来。元亨脸上的酒色全没有了。
“好啦,温故,啥事还不有些时辰想想,你让咱兄弟静静吧!”阴知新说。
“是哩,人嘛,总是有感情的,更何况还和容容丫头挂着那么一层。唉……可是可,过他的情!就,了了也没盼上个媳妇,就去了,谁可怜过他……”
阴知了。
元亨也。多事,他酒的,
疼痛地抽拉着一根根神经,一阵头晕目眩,作呕,想吐。
“唉,往日你喝多少也不见醉,今个这是咋了!天晚了,你就睡在这儿吧,楼上清静,有他小姨照顾你。”
“不,我回去,回月牙泉……大哥,我不能……”
“噢,好啦好啦,睡一觉就都‘醒’过来啦!”
五—
曹月泉正当倾箱倒箧帮助曹月水,乡政府的文件压在了他办公桌上,责令沙疗所迁址,归还索家旧宅。文中有一“活口”,就是可以作价还债。
这是他在开村委会时没有估计到的!那时只说,希望索元亨能拿出二十万,与他合作,后来他康伯还为这事找过元亨,呵呵,没想到吧,不仅没答应合作,还要作为中关村“联营公司”的头儿来讨债哩!
月牙泉公司的康总,一见这文儿也慌了神,“咋办,你说元亨他会来么?
文儿下来好几天了,没见他来……
曹月泉一声没吭,坐在办公桌前,只是个抽烟。
“找县委!我们不能背这个黑账!”他康伯说着。“月泉,多险啊,你刚刚通知会计,从公司拿出四十万,幸亏还没有转账……“把……给月水的拨款,停下吧……”月泉说着,大手捂在额头上。
“我已经通知会计室了,唉……”
是哩,若真是偿还这笔旧账,村里哪还有力量搭救木器社呀!只怕紧跟着便是月牙泉公司的培落。沙疗所投资几十万,迁址绝对不可能,只有作价还,多“我去问问他!”康总经理说着便往门外走。月泉叫住他说不,他康伯,还是等着他来讨债吧!”
“月泉,我实在是坐不住了!他来讨,咱就给么?”
半晌,月泉点了点头,“给,数字若不大,咱就给!”
“给?村里,大家肯认它不?这都三十多年了!”
“可……可咱的路,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曹月泉不否认他爹当政时做过这么桩政策上过头的事,沙疗所的确是在那么块老宅地上建起来的。土改那会,人们穷得住没个窝,睡没张炕,月泉的爹就住在阴家的长工房里,老人家身为村干部、贫协主席,把分得的房子全让给旁人先住,直到后来搞“复查”,他才搬进索家退出的宅院。“四清”时又搬出来,把宅院移作公用。这出出进进并不是老人家的意愿,全都是当时工作队的指令,直到老人家临去世的时候仍含着屈辱说月泉,爹好没有脸啊!不是我要占用索家的宅子……”
月泉上台后,考虑到还有几家子两眼盯着这件事,怕一退还索家宅子会引起大的翻腾,便希望给索家一些钱和粮食作为补偿,索天寿答应了,说:“月泉,你放心地工作吧,我家不会再有人提说这事。村里也不宽裕,你还拿这些钱和粮食,我不能再给你肩上压分量……”月泉以为这事就这样了啦,可不想在那块宅地早已化为公有的多少年后,竟还有人称它为“索公祠”!只有阴家人能够想得出、做得出啊!
即使这时,他仍想着木器社,咋办,就这样出手了?不!他要和索元亨先敲定这件事,之后再看木器社究竟出不出手!
索元亨好几日没有出门,呆在书画社后院上房里,也不大招呼生意。好像那场酒还没有醒过来似的,却朦朦地看到索家那处老宅,宽阔的宅院,迎门照壁,照壁后面是花园,花园外地上铺着古式方砖,平平的直伸向上房台阶处。早先队里的粮仓、种子库都安在那儿,那高高的宅顶上、墙头上,生出几根野草,风一吹摆动着。假若那里还是他索家的,老六住上,把母亲也接过去,那的确是个好舒心的宅院哩!再么,把它辟为家父索天寿书画展馆,书画社是有院出呢一,他不觉一声呻叹。可那里是沙疗所,四面屋宇早已翻新改建得面,子,大,铺着,着种他,是家他的是他着啥进项,只是为了顺当地接过木器社去,是房是地还是折价赔款,还不都落给你索元亨!现在:文已下了,不是他索元亨硬提出咋样,是乡政府、乡党委的决定,月泉叔只怕也怪不得他。
就是责怪:又能咋样呢:为买月水伯的宅子不是已经责怪了嘛?大不了跟容容不成了……元亨走进内间屋,一头倒在席梦思上。不,这屋里的一切都是为她准备的,他不能设想她永远不来这屋了,他不能没有容容!最初建这座小院?她拿出她的存折,还奔前奔后。为建它吃了不少苦,她已经把这屋当成她的家,就睡在这屋的床上,那会子还是一张木板子搭的床,她还拆洗那床上的被子、单子,容容啊……他知道,他若是讨债,那就等于断了容容的路,她决不会再来了!为了她,他不光是不能提说这事,还必须同她爹一道,去挽回木器社,是这样吧,容容?呃一,天爷哩,这样就得跟那哥俩撕破脸,辞了那边的职务,还得准备为那笔“砖钱”打官司,打不赢就得舍去三十万。倘若舍了三十万,他还能拿出个啥二十万救旁人,书画社怕是培在一旦!即使不垮,他为啥要舍这三十万二十万的呀!这不是他兄弟几个的血汗积攒起来的么!还有他已故的爹,整日伏在案子上写呀写。末了全空了!难道,爹当年退了自己的宅院还积下这么多罪过!
我家的宅,我为啥就不能讨要啊只听上房外屋门一响,元通叫了声“哥一”
他依旧躺在床上,像爬不起来似的,应了一声,有啥事让元通进里屋来说。
“哥,我来是问问,月水伯那事咱咋应承?你这几日了,没个话。”
“唉……再等等吧!”元亨叹说。
“哥,不能再等了,怕伯那里维持不了多久了。先头,月泉叔那边等你的话,让咱跟公司一起凑些子,可你就是今个推到明天,明个推到后天,公司只得自家干了。可昨天,不知出了啥事,公司也停了给月水伯的款子。哥,伯快完了,你倒是拿个主意!”元通,哥没跟你说,哥难哪……”
“有啥难,咋就不能说?”
他仍不想说他家老宅的事情,因为他自己还没拿定主意,究竟要不要去讨债,即使没了容容!
“哥,你真就……舍不得那么几个钱?”
“……”元亨只觉喉咙里咽得疼,半晌才说:“你舍得,你管着账哩,银行里去转就是了!”
“银行里没有你的签字我能转出来?我要能转我早转了!告诉你,爹留下话了……”元通心里一痛,泪花子涌满眼圈。
“那你就照着办吧!支票拿来,我签字,你说多少!”元亨一轴辘从榻上翻起身。“说呀!说呀?”
“哥,我……不是为了我老五自己!”他抽泣着。
“我为了谁?为我一个人,对吧?你以为那二十万就那么好拿出手,有人你的了!”
“我知道,你怕阴家人,赖你那笔‘砖钱’,咱为啥就不能跟他打官司!你跟啥啥文化部长在北京照的那像片子是一张擦屁股纸么?国务院的啥厅长说免罚,那话就都白说了?我不相信你是因为这,不敢迈步!”
元通瞪圆了眼珠,竟又像那次哥俩动拳头时一般。
元亨真想上去掴他一个嘴巴,许是元通说到了他的痛处。是的,他并不十分怕那笔“砖钱”,可除此还怕啥,他也说不清楚。渐渐眼底里有了泪,只见容容的面容在这泪翳前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末了使他咬了咬牙根子。
“元通弟弟,我……真是一点也投为我自己!我想问你一句,假如咱……咱还有一座大院,或是价值一座大院的款子,你高兴么?”
“啥,你说啥,哥?”
元通以为他说啥梦话,眨着眼皮。
元亨身子瘫软地扑嗵坐在沙发上。又说是真的,你愿意……讨回咱家的老宅子不?”
曹月泉断了给月水的拨款,总要招呼他一声。他来到木器社厂院,见月水呆愣地站在二层楼的平台上。
“月水一,”他叫了一声,一步步艰难地踏上楼梯。
“月泉来了,进屋坐吧!”
两人走进他那间办公室。这儿已多时不“办公”了,权且作为一个住处。那里的,还。此水。
“月水哥,我今个来,没啥好消息给你,阴家在我脊梁后面插了一刀,让我作难啊!”
“我都知道了……”月水叹了一声,眼盯着地毯上的花纹。“我不得已停了给你的拨款,我想等了结了沙疗所的事再说。”
“月泉,别费心了,我都想过了……一旦你腾空了家底,他们就会向你伸爪子。算了,木器社让他们接过去吧!”
“不!你不要着急,等我应付完了这场官司,咱再作定夺!”
曹月水没作声,他心想只怕是等不到那时了,阴家这把“杀手锏”,打的就是拦路的。不要再把你打垮了。木器社早些给给他们,你会觉得肩膀头上轻些的!月水转了话题说广唉,天寿去得太早了!我记得当初不是给了他家一些钱和粮食么?”
月恩……”月泉吁了声,说月当时村里穷,没能给多少,若腾出宅院,村里当下便连个放储备粮、种子的地方也没有了。可这话如今不好说……”
“是啊,谁管毬你当年的困苦!你爹和你前后脚拉扯着大伙,走过的那个泥泥水水的路,三十多年了,要说你还欠着谁的啥,真是太亏了你了!”
泪水扑簌簌滴在胸襟上。只有这时月水才真正体会到月泉的甘苦,悔恨自己在木器社红火的时候不该与他分开。
月泉叹了一声说唉,良心上的‘账’是没人认它的!毕竟咱在这件事上有过错……我估计,索元亨来讨债,那数目不会小……“月泉,这事你可以去找陆鸣山,因为当初是他领着搞的,请他来处理,个正”
月泉摇了摇头,说:“唯独这件事不好求他,等于把过失推给他,使他难堪……我打算跟元亨商量个合适的数字,应承下来。再若’他不逼我,允许我欠三年那当可你”
“不!月泉,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干,你必须一次跟元亨把账搞清楚,了结掉。要知道你‘拖欠’的不是索家的……”
月水望着他,半晌,又说:“月泉,你去吧,好自为之!你的心意我全领了,听说,为了我你打算卖那片林子,我痛哭了一场啊!千万不要这样……”
月泉一双大眼也潮湿了,不无惭愧地垂下头。这时,他才真正地看到月牙泉是多么的贫穷,三十多年了,她依旧是那样身单力弱,经不起一点跌撞,莫说援助他人,连她自己也是个过不去河的泥菩萨!
这时那个敦煌城里来的女人又来添茶,他不禁亲亲切切地叫了声“嫂子”,像是对曹月水所能找到的一句安慰话,月水一听,几乎落下泪。他把他送下楼,送出厂院,呆站在厂门口久久望着月泉离去的背身。泪翳,暮霭,只见那身影略略躬着,显出些唐颓的样子,带着疲劳、困顿和重负……
怎么还不见元亨来,是没个商量?等着我把款子送上门去?还是腾出沙疗所?
曹月泉站在自家上房门口,瞅着院门。上班不见他来,下班还不见他来,月泉真有点慌神了,知道他讨债已定。
前天他去了一趟县委,想搞一笔贷款,一是他仍想帮助月水,二是自己以防不测,度过难关。可到了县城,那县市两级的头儿们正忙着筹备啥“表彰大会”,表彰中关村牵头的啥“联营公司”,噢,如同迎头一盆冷水,泼透了他全身。他还是找到县委那位领导,他丝毫没有说他的委屈,由于阴知新的“反攻倒算”使他背起三十年前的包袱。没有,他一字未提。倒不是没有理由提说,怕事,理屈,不敢提说,仅仅是觉得这个包袱他愿意背起来,替他爹,替陆鸣山,替老一辈的担起这过失,他无怨无憾!因为路没有直的,就是那样走过来的。可是款子没能筹到,那位领导起初以为数目不大,想给他批个条子,后来一听他要三四十万,不觉抒皱眉头。
县委县大得不,他那位领导不了那个摆毡房的。他好像刚从县人大那个院里溜达出来,“曹书记!”叫了一声,迎上来。“有空上来,不到我们这儿坐坐?”曹月泉望了他一眼,说不了,我得回村了。”噢,知道你……有事,呆不住坐不住的,不能跟我商量商量么?”巴吉坤一反往日那嬉皮笑脸的样子,目光严肃而又含着几缕温和。像是知道了些啥。“走吧,曹书记,到我家去坐坐!”
曹月泉不知咋,竟望了他好一会儿。是想到他这个“人大”的主任能帮他些啥么?还是想到他的家,有一栋数层高的楼,有一个啥“福地”公司……“呃,不了,你忙吧!”说完便扭身朝前走。巴吉坤追上两步,又说嗯,你需要我去你家里么,我想,有啥事,我f旨帮你办办。”
“谢谢,不需要。”他大步朝南大街迈去。
这日之后,他似乎有点后悔,咋就不能去他家坐坐呢!或是请他来这儿吱呀一大门一声响,以为是讨债的人来了,一看却是女儿刚从学校回来。
丫头这两天脸色特别不好,不过见了爹总是强打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