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招呼了一声走出院。走不几步,停脚,她往书画社那方向瞅了瞅……回到家,回到她那间屋,她坐在炕边上发呆,那张女儿家的床铺,被子、单子铺叠得整整齐齐,她依旧是个女儿家。目光朝屋那边一斜,啾见那台缝纫机顶子上摆着的那只皮箱,爹耍笑着说它是啥“容容的嫁妆箱子”。忽地眼前一晃,记起她打开它,取出那张存折,递给元亨……她还有啥呢,若有,她会拿去给根世使唤。好像听见谁说,“你咋没有,书画社整座院子都是我和你的,可你不来!”她一怔,抬起脸,空落落地面向她这间女儿屋。“来,来干啥,来为书画社照料生意,招呼客人,撰写评论,写说明书……”是的,那时候她把整个心都泼上去了,白天教课还时不时地想着画社的,那说上的,啥,世,经史,胸怀远大,为历代翰林所崇仰……”直至夜深,她仍趴在台灯下写着。据说,而今那小院已有七十多万元了,噢,多么使人欣喜的数字,她想去那儿么?想,咋不想哩!那儿有她一生受用不尽的财富,有一个女儿家从幼年做梦也不曾梦见的好日子、好家境,容容也才是个二十来岁的丫头,她咋不想,她天天都在想啊!这几天她更是不乐意出门了,除了去学校,回到家哪儿也不愿意再走动。她像连这村里的事也不爱听,不听,不听,烦死人了!爹从不跟女儿拉扯村上的事,可是啥“木器社要倒闭”、“公司打算倾箱倒箧地拨款……”这些风言风语还是钻进了容丫头耳朵。
爹从村公所回到家,总是心情不好,到了吃饭的时候,叫几遍才挪挪身子。女儿把碗端给他,说爹,吃饭吧,别想那么多事。”再若问他,“啥事,不能跟女儿说说!”他便说,“没啥……”
她知道自己帮不了爹,正像爹想帮帮木器社可又没多大力气。强努劲,身子的爹是怕公司一步迈不稳,会栽跟头。再者,自打索元亨去了中关村,看得出爹的心思重了,他有了压力。中关村早就想把这边的公司孤立起来,候着你不景气的时候挤垮你,因为爹当年在水库工地上捆过他一绳子,押送他去了疏勒河。再就是他上台后,爹不大听他的指挥。记得那年,夜光杯厂停工两个多月,派出去拉料的汽车空着回来,说石料场的墨玉石全让中关村的运输公司包运往外地。末了,村里不惜派车远途往兰州,以高价从那里的工艺美术公司手里把石料买回来,运费开销下来,夜光杯便折了本。仅这一件事,爹咋能不感觉到阴家那长长的汽车队列,就像当年的胳骑队一样朝他踏来呀!而今那车队又多了一部“车”,一部载重吨位不小的“车”!听那村的人说,他们又多了个“当家的”,年轻,能干,大名鼎鼎,说他跟阴家哥俩像亲兄弟一般,常在一起吃喝。容容不知不觉嘴角挑起一缕苦笑,自嘲,记起当初她为他向爹讨地皮,他刚从县文化馆回村来的时候,她爹还巴望他能成为月牙泉这挂大车上的一匹马哩,爹那样热呼呼地跑到他家去看望他,咋能料到,他今天坐在阴家的酒楼上……在爹为木器社犯愁的时候,她真想说一句,爹,我去问问元亨。可她没有勇气说出这话。这等于是她去给元亨下跪,求他施舍!是让他念她,曾为他写过说明书、讨过地皮的这些好处么?她顿时眼里涌满屈辱的泪水。假若她还能迈进那座小院,还将做他的妻子,那么,她就这样迈进去?
吃罢饭,天傍黑。容容说爹,你早些歇着吧。”
曹月泉应了一声。见女儿出了上屋,没回她的厢房。丫头去哪达?他啾她走出院门。
他想,莫不是她……他由不得往那方面想,好像他希望女儿能去那边走走。自她和元亨闹别扭,到现在,月泉从未劝说过女儿啥话。可这两日,不知是咋了,他竟希望着丫头……她的脚不知不觉向南溜达着,已出了村口,踏在柏油路面上。抬眼,鸣沙山晚照亮亮的,沙梁贴着天空。她忽地身)一怔,自问道:“你,你这是去哪儿?好在这伸向南面的路是渐渐上坡,直到空场子前面的路段形成一道高埂,宛如地平线一样,只露出沙山,越过那道高埂才是下坡,才能瞅见空场子处别的景观。而现在,她瞅见的只是那条地平线,她的心略略静了静,对自己说,你不是总爱一个人溜溜达达嘛,那天崔凹来,爹还说,“呵呵,你们这些教书的、画画的,都有个喜欢溜达的毛病!”
索元亨自到中关村上任,才知道阴家的财大气粗,旁人没法比;他家老少在村上都有干事,吃俸禄,拿官饷,一年饷银数以万计。村里设有土地租赁所、水电供给管理所、农药化肥种子供给站、土地机耕站、农副产品收购站,还有科技站、文化站啥的,这些部门大部分是他阴家私人的买卖。只有土地租赁所和水电供给所的收入属于村里公有,再就是文化站,人们进去看看报、看看电视不要钱,逢年过节请个戏班子来演台戏、放一部电影,也。
阴家大头的进项还在砖瓦厂、汽车运输公司。其中只有两部汽车、一座水塔,还有砖瓦厂所占的地皮属于村里的,作为一份股投在阴家的买卖内。阴家每年给村里一些股红就算了啦。至于这大头每年进项是多少,现有资产资金是百万还是千万,元亨就不得而知了。
如今这阵势,阴家真是一呼百应,城关村、沙井子村的几家企业都加人了“联营”。怕把关系搞僵,元亨几番考虑,终决定也加人这达。
元亨来中关村还真是正儿巴经地召开了一个欢迎大会,报社、电视台采访录像,作为改革开放中的一大新闻晓于全省:“书画社社长又当重任”,“乡长阴知新重用人才,发展联营企业……”数月过去,元亨确实觉着阴家没有把他当外人,村里、公司里的大事小事都跟他有个商量,给他那副村长和副总经理的月薪也不低,县里开个啥会常让他出席,小卧车接送。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天比一天亲近,原先的种种忧虑看来是多余,凭良心说,知新哥俩没有害他的意思。兔子不吃窝边草,况且现在他们在一个窝里。
只是在兼并木器社这件事上,他与他们隔着层儿。温故说:“唉,你要是一再坚持,那你就做他的经济担保人,把书画社押上?可老哥不忍心哪……”温故老哥的话倒也贴己,没有设“圈”让他钻的意思。把书画社押上去,这是他万万不敢想的事情,这样还不如自己掏出四十万代月水还债,更令人轻松、宽心些。他只想争取砖瓦厂延缓月水的欠款。
那日,康大伯找他,就是月牙泉公司的经理,张口让他掏二十万,当时元亨没有应承。说(不然他们就要倾箱倒柜地干了。还说:“亨娃:月牙泉的公司一垮,对你是个好兆头么?”元亨真不知该咋日弄!只说康大伯,我想还不至于到这一步,让我去再说和说和……”
这天,又是在阴知新那小楼上喝酒,那窈窕的女人,端盘子送菜,阴温故也在座。
“来,吃,动筷子动疾子!”阴温故招呼着。他那把年纪兴许比曹月泉还要大两岁,元亨称呼他老哥。“你过咱这边来快半年了,劳苦功高,老哥犒劳犒劳你!”
“多喝几杯,我哥也是个痛快人!”阴知新笑着说。“咋样,你俩合作得还愉快吧,舒心吧?”
“嗯,跟一家人一样。”元亨应着。
“哈哈哈哈,”温故开怀大笑,“日子久了,你就更知道了,我阴家待人。
元亨说:“是哩,若不看老哥、大哥这片情意,我真不该到这边,家在那边,房、田地都在那边……”
“瞎!你要土地么,我划给你一块?呵呵呵,你是农民么,离不开土?”阴温故说着。“等你和曹容容结了婚,若想把家安在这边,我给你划一块宅地,也盖起这样一座洋楼来,都不成问题。”
“哎,我听说容容那丫头,对你冷冷热热的?快办了算了嘛,你们年轻人,在老子的,不阴知新说。
“知新哥,不说她了,咱喝酒。”元亨说。
阴温故接过话说:“就是哩,女人嘛,成了成,不成了算毬!男子汉心放在干事业上!”他扬脖子满饮,抹了抹嘴巴。“毬,女人,遍地都是,你只要开口,要个啥样的,老哥给你明天就抓一个来!现在全敦煌的丫头,只怕是眼睛都瞅着你索元亨,担心她们自己没那个福分哩!兄弟,你把你自己看清,你不是一般人,任哪个猫儿狗儿的想给你个脸子你也接着,给你使些脾气你也受着,那就糟践了你自己!”
元亨一扬头又是一杯酒,那位窈窕的女人又端上一盘莱。元亨不禁眼睛在她那腹部扫了一下。她喃喃地说你不抽烟?”元亨不知不觉拿起一根烟,她吧嗒打着了火。
吐了口烟,嘴里一股苦涩味。他望见容容,望见那座古宅,望见曹月水大院……他答应容容,秋后把伯的上房盖起来,他咋还没有动手哇!一事接一事,忙到今天,容容……楼下,一声呻吟,阴七爷拉长了声地说着梦话:“唉一,索家后生,还我的宅子呀……”
也许是幻觉,耳朵嗡嗡作响。
“喝吧元亨,老哥说得对,用不着为容容的事惆怅!”阴知新又斟满了酒杯。“再说,容容该是个明白的娃子,读了几年书,咋还跟不上潮流!曹月水和她八杆子打不着,‘她’夹在中间实在没道理……”
元亨听得出,那个“她”是个双关语词。阴知新筷子指着盘子说来,吃元亨搛了口菜,说:“知新哥,你是不是对我多次提说月水伯的事,心上有见”
“唉,你咋这样多心,我要有啥意见,骂娘日老子也会跟你直说。这事儿我还我,他”
温故说:“是哩,咱的副总经理,不仅满肚子的文韬武略,还有副菩萨的心肠!哈哈哈,小弟咋就想不开,兼并的事那报纸上不是天天登着哩,湖北搞得最红火,日奶奶的武汉三镇都翻腾了,咱干毬了个啥哟!”
“可那多半是公对公,心窝子不疼。”元亨说。
“可你的心窝子哪达流血了?就因为你在他家做过两天木活儿?唉,这么副心肠干不了大事!就如同你不买他那宅子,书画社不得光堂!一个道理哩“我还是不大赞成兼并木器社,”元亨借着酒劲口气不弱地说,“如果咱公司不能延缓他的欠款,今年就是极限,那么我想我先拿出二十万元给他垫一垫,然后再让月牙泉公司帮他贷二十万。”
温故老哥哑了腔。阴知新并不惊讶,笑了笑说:“好哇,这样就一次偿清了,你回去和曹月泉商量商量吧,我看可以。他小姨一,端茶嘛!”
“噢一,来了。”
那女人应着声把茶摆在哥几个面前。那窈窕的身段又摇晃在他眼前,酒气中被勾起一阵阵性欲,撞击着腑脏。元亨望了望她那张小巧的瓜子儿脸。
“呵呵呵……”阴温故笑着说:“这是我们一个远房的妹子,年岁不小了,也还没瞅上个人家,妹子眼高得很!说,‘穷人不找,没有个百万元不嫁!’哈哈哈,口气比我都大!”
“大哥,胡说啥呀!”那女人娇嗔道。元亨两只醉眼,直抚着她那水蛇腰闪出门去。
“呵哈哈哈,”阴温故笑了。元亨一怔,才像醒过来似的。温故喝了口茶说:“元亨,你能有多少钱呢,不就才七十来万嘛,哪经得住个使唤,盖不起知新的这么一座小楼,就完毬子喽,你还得结婚、娶媳妇,不都得要些子花销,让你替月水还账老哥心上不忍哪!”
“没啥,紧紧就过去了。”元亨说。
阴温故听着那话巷,脸子不禁有些难堪。心说,这位兄弟怎么听不懂个人!说不,他“噢一,你若有钱替他还,咋不先还还自己的账哩?博物馆转给我们的字据到现在还放在我这儿。”
元亨一下心弦紧绷,呼呼地喘起粗气。
阴知新忙说元亨,我哥是跟你随口说说的,别当回事。我说过了,那笔‘砖钱’免了,就是免啦!你老哥的意思是不让你跟他们凑热闹,没别的意。”
话虽如此,元亨还是尝到了受人挟持的滋味。假若他不承认那笔“砖钱”,当初只说是免罚,没说转欠!那会咋样,会撕破脸,闹僵,他在中关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日后还要穿小鞋,搞不好还得为那“砖钱”打官司……他静了静,说:“大哥,那笔‘砖钱’,我看还是还了好,有多少?当初大哥帮了我,真是谢谢了。”
“嘿嘿,看你说得多见外,你呀,还是个娃子哩!”阴知新继续邀酒。
阴温故却没有笑,说:“元亨,我性子直,我和知新要是真心找你要‘砖钱’我阴温故不是我妈养的!这可是掏着心跟兄弟你说话!你是咱的总经理,不是旁人家的,对不?将来,木器社收归了咱们,咱还有大用场,我打算就在那个摊子上转产五合板、纤维板,用不了两年就能赚回十个‘木器社’来!买卖要靠人做哩,我阴温故再有本事咋办不起个书画社来呢?不是那块材料嘛!哈哈哈,靠曹月水经营木器社,咱就是再贷给他十万,延缓他十年他也得垮,你何苦舍命陪个庸才哩!你说要还那笔‘砖钱’好吧,三十万,算上利息,拿得出不?呵呵呵呵,娃子,好好想想:老哥和你知新哥,可的的确确跟你没有二心!为了交你这么个兄弟,别说是那点儿钱、再送你三十万我也舍得!”来那是事!阴起,人出响声。
元亨一扬脖子喝下了去。他相信,他们的确没有讹他一笔钱的意思,起码现在还不会这样,即使到了打官司那一步,元亨也不是没有理由和没处说,他也是他不能再月水“哎,把七爷的脸丢尽了一,儿孙们呀……”阴老七的呻唤声隐隐来元亨不觉软下腔来,“大哥,我帮不帮曹月水另说吧,要觉得我作为咱公司的副总这样不好,那就算了。我要坚持的是,咱能不能再缓他一年?”
阴知新忙说,“这我同意,尊重咱副总的意见。你跟温故两人决定吧。”呵呵,”阴温故笑笑说,“麦垛子焐了,焐霉了,再焐一年是个啥样,看吧是的,有些事会越拖越糟。不知咋他又记起那笔“砖钱”,不觉沉在那儿。阴知新啾啾他,说:“元亨,知道你总是不放心这一点,我让温故把博物馆那张字据给你,你留着还是烧了它,都随你吧!”
阴温故笑着,当即取来一张盖着公章、私印的字据,纸头已经不新,印泥却还鲜红。
字据展开,往那摆着菜肴、酒杯的桌旁一铺。阴温故说:“小兄弟,是真心、是假意,自己看!”
元亨把眼睛从那鲜红的印泥上抬起来,不管咋说,当初阴知新就是用这张字据解了他的难,这份人情要念记。他着实感动地叫了声:“大哥……”
“哈哈哈哈……”阴温故笑着,又喝了一阵酒,说你的啥事你知新哥都给你想到了!还有一件更于你有好处的事情……”
“啥事?”元亨问。
温故瞅瞅知新,阴知新说:“哥,把材料先让咱兄弟看看吧!”
阴温故从沙发上抬起屁股,到那边拿出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厚厚的,绕开封口线圈,取出一沓纸张发黄了的、陈旧了的东西,其中有公文、私人手迹、照片等等。
阴知新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认识它吗?”元亨摇着头。“它就是你索家的老宅。”
元亨抬起眼望着阴知新,只见他脸十分严肃。知新说:“看我干啥,看那门楣上的匾额,刻着‘索公祠’三个字,照片照得不大好,字看不大清了。可它的确是你索家的宅子,你太爷、爷爷、爹爹都住过它。”
“噢,我听说过它,还是听我大哥说,可我爹从不提起它。”元亨心里忐忐忑忑地说着。
“啊,你爹那个人嘛,可敬而不可仿效,嘴头上总是挂着啥‘至人无宅,天地所容’,唉,你爹一生清苦,忍辱负重,只求人和,不愿争争斗斗……”
阴知新停了停,又指着另外几张照片说:“这是‘四清’时曹家退出的屋子,再看这张,‘文革’时被改作‘忠字堂’……末了这张你认识,它便是‘沙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