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世家的“新庄”,如今已成旧庄了。两三年过去,“小根世”已在那庄院内的土地上爬滚着。前院不很大,后院倒不小,与他爹阴承祖的后院通着,成为一处,种不种瓜果菜蔬倒是其次,主要是养骆驼。四周全是长长的骆驼棚、槽厩,草料垛子码得天高。根世并不常出远门,攒足了货,拉一趟。把废地膜拉到安西,再由那塑料厂把新地膜拉回来,来回两趟都不空跑。而今那骆驼已有三四十头,地膜生意淡的时候也拉些别的,瓜果蔬菜拉往肃北、阿克赛。根世不在家,老妈妈便早早晚晚到这边来,看护着小孙娃,把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厨内厨外收拾得停停当当,等三媳妇一进屋便热汤热水的有个吃。
阴承祖自打有了小乔这么个媳妇,觉着自己在这村上的地位都不一般了。人们都说,早年的阴家又抬头了,看来真是的。阴承祖一家由于破落得)并到)时也为他)次)阴不人都游了乡、挂了牌,唯他阴承祖没有受过这些罪。承祖已年过六十,大半辈子去了))不。三子地了)了)是他上的。他得与年的阴在是了,这也是他至今不打算收留阴七爷的原因,本来也没个啥感情嘛。与中关村的承业家,也多年没啥来往,从不觉得自己有个啥远近侄儿当了乡长、发了大财,自家有了依傍。倒是一看见小乔,便记起月泉、月水的许多好处,在那漫长的日子里,月泉没有难为过他;在根世可怜兮兮地拉骆驼的时候,月水没有拒绝这娃迈进他家的大院……所以,承祖不拦阻自家的媳妇为月泉的“公司”卖力,见那“公司”办得红红火火,媳妇在里面身居要职,独当一面,他心里也乐滋滋的。见到月泉叫一声“月泉兄弟”也觉得叫得出口,聊起来也有个说头。老汉耳朵不聋,最近听说,要让他家根世当副村长,知道那是中关村承业家的意思,也瞅得出那来头是对着月泉兄弟的。早晚是个“替换”。阴承祖叹了一声,说,哼哼,我家没这份心思!于是把根世叫到屋里,背着旁人说:“老三啊,咱家拉胳骑是个本分,知道不?你不要跟中关村那边瞎掺和。”哎,爹,我知道。”根世应着。“瞅咱村平平和和的像个过日子的年景,这都是你月泉叔费力操持的,懂得吧,你傻呼呼的要懂得些远近才是哩!”爹,我明白。”根世依旧拉他的胳骑,见了月泉亲亲热热地叫声叔,说:“你看咱‘公司’里有啥活派场我的,叔就直管说。”厂子里出的货、购进的料,远销内运的,根世往他的驼背上一装,拉起来,不费不在。
根世回到庄院,一是喂他的胳骑,二便是抱他的娃子。抱起来便没个够,举到后院的驼峰顶上耍达。这娃已两岁多了,叫声爹叫声妈的爱人极了。小乔啾着他爷儿俩那个欢样,抿嘴一笑,“举到那个高处干啥,臊烘烘的,还不快进屋吃饭、歇着!”根世见小乔那月牙儿似的眼睛一弯,魂儿都没了。虽说结婚这多久了,娃都这么大了,可是见了她还是个爱不够,恨没有个比这驼峰更高的地方,把她也举上去。
晚上,吃罢晚饭,他跟到厨屋里去,从她身后把她腰间的围裙解掉,一把抱住,“乔,还不歇着……”说着便蹲在那腰臀下,脸埋上去。“死人,你这干啥呀,碗都没刷!”小乔说着,也偎下身来,倒在那灶旁的柴禾上。
当小宝宝在上房屋的炕上发出匀细的鼾声,他俩依日睁着眼睛。小乔爬起身,在孩子的脸蛋上吻吻,为他掖掖被子,这已是深秋了,有点凉。根世那粗壮的胳膊一把又把她揽回到被窝里,紧搂着她那像驼峰凹下去的腰间,“你们厂绣的那小襟子小裤的,你咋不穿一件呢?”根世抚着,说着。“嘻嘻,”小乔一笑说那还不是为了挣外国人的钱,咱谁稀罕它呀!”嘿,我喜欢!你穿上,让我看。”去吧死人!穿上了,还不都又让你扒了去……”根世忽噜一下又伏上她的身”妹,”他依旧像当年那样叫她,她也依旧叫他“哥”,她没有再想过去的事,早就洗去了往昔沉积在心底的伤痛。她离开爹那座大院的时候,几乎一无所携,而今她也有了这样一个院落,有了存折上的几万元存款,是她丈夫拉骆驼挣的,也有她在厂子里的所得,有了炕那边的娃子,有了炕这边的一股股和着汗味、骆驼味的热气……“噢,哥,”根世吮着她的唇,“妹呀,我不爱拉骆驼,一出远门就想你,想得死去活来的……”那你就别拉了。”嘿嘿,可也舍不得不拉……哎,听说元亨回来了,从北京带来那么多好东西。”哥,不说别人,啊?”哎,”根世应了一声,停了停说,“我是觉得,我没能给你买个啥……”傻人人,我啥也不需要,只要你和娃娃。”
根世亲热了她一阵,又说:“最近,咱爹的生意不好,我没和你商量,把咱家的存折子全给爹拿去了。可是咱爹说啥也不要,脾气大得很。”
小乔往丈夫的怀里偎了偎,说:“你别在意,我爹不是嫌弃你,是他心里不好过,我知道他,爹不收就算了,再说他欠的款数字大了,咱这点钱也不了个啥”
“我想着,缓一缓那欠的利息总行吧!”根世吁了口气,伸了伸那粗壮的胳膊,说:“我还要拉,多多地拉它几趟骆驼……”
“你知道,咱爹欠的款是谁的?”
“是乡信用社的呗!”
小乔摇了摇头,说:“是阴知新的……”
噢?
“乡信用社不贷给他了,他只好找他……据说,现在爹已经业不抵债了。”小乔叹了一声,又说:“月泉叔找咱爹说了几次,说由村里出面,把木器社接管过来,是亏是损都计在‘公司’的账上。可是爹不答应,他不甘心就这去,能元气在,的那不了,做起一般的组合家具啥的,可是我看生意也不见好转,木器社里的工人越走越少了……”
这日,小乔和根世来到爹的木器社看望。虽说干活的人少了些,但往日那兴盛的景象似乎还在,各车间机器依旧转着,人出人人,电锯、刨床破板、打磨的声音嵫嵫地响着。那栋二层的办公楼依旧在这嘈杂的响声中矗立着。他们登上二楼,爹仍很忙,这个室里走走,那个室里看看,拿起电话又往这里那里打着。“啊,是我呀,月牙泉木器社的曹月水呀!咹,咹,哈哈哈……”他依旧挺着胸脯,扬着脖子笑着。“听毯他们瞎说哩,说我迈不动步啦?哈哈哈,光老子这份固定资产,老子躺毬下睡三年,也不会咋的!”
他撂下电话,这才招呼女儿和女婿。
“咋,今个得闲?”
“爹,我最近没啥货要拉,你这达若缺人手,我来帮爹干。”根世说。
“呃,不缺,不缺。”曹月水见女儿女婿如今的日子过好了,他心里很高兴,很觉着宽慰。早日看不出,这个傻根世拉骆驼,竟也拉出了个名堂。“呵呵,你们忙你们的吧,爹要需要你们会吭声的。看你上次,还把钱折子拿来”月水眼圈子不觉潮漉漉的,“爹哪至于到那个地步,放心吧娃子们,亏是亏了些,不大关紧。做买卖嘛,哪有个一直红火的,总要起起落落。”说着他习惯地向窗外喊了一声:“哎一小红,来倒些茶来一!”
水。这是个单面楼,楼梯连着阳台,一排通长的栏杆。从窗口可以望到楼下。二林站在院落那头,向爹的窗口应了一声:“爹一,有啥事么?”爹只是摆了手。
“爹,你喝茶。”小乔把茶杯分别端放在爹和根世的面前。
根世捧着杯子,呼呼地喝得很香,但喝了两口,觉着嗓子里哽咽咽的。
小乔说:“爹,月泉叔说的话,你没有再考虑考虑?”
停了一会儿,月水说:“唉,当初刚办起来,跟人家分了手,这个时候,又“那怕啥哩,我叔,又不是外人……”小乔劝道,“他完全是为咱好,叔说了,啥‘公司’里的‘公司’外的,还不都是咱村上的,咋能看着一个村上的买卖跌跌撞撞的不管呢!他是怕咱在这场风险中迈不过去。”
“唉,不用你们说,你叔的心我知道,我一直看得很清楚。他对我说,跟‘公司’合并到一处,这个社还让我当家,再兼公司的副经理。还说,公司富倒不富,可它毕竟是一级党组织铺开的一个大摊子……”
“是哩,我也这么想,你为啥就不答应!”小乔说。
“唉,早年搞合作化的时候,那会子还没有你们。办啥‘初级社’‘高级社’的,人们人社总还要带进去几亩地、几匹大骡子大马的,最不济的户也还牵一头牛……”老人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这时电话响了,他兴奋地抓起话筒,像是有了一笔大买卖似的。“咹,咹,你说……”他听着,应着,小乔和根世听不到那话筒里说的啥,只见爹的脸色由兴奋渐渐转向失落。呱哒一声,把话筒放下,他那身子也似显出些弯驼的样子。
根世望着他老人家不禁说:“爹,你若是不愿意人公司,我看,你也别干了,把这一摊子卖的卖、还的还,回家歇息,我和小乔养你一辈子!”
“唉,你们这是咋啦!说啥傻话!我说了你们不要管我的事就不要管我的”
根世眼睛潮湿了,他依旧说爹,你再不要找……中关村那儿借钱了,我担心……”
曹月水抬起眼,像是寻问似地望着根世,但又不问什么,根世没说出的话他。
好像有一个坑,沼泽似的,使他不住地陷落。西门外那家批发公司会是谁的生意?难道是中关村的?那样赔本的生意他为的是啥哩!起初他怀疑过张老大,企图报复,想把曹月水重新捏在他手里。可暗下一打听,张老大手下的几个木匠跟月水相好,却都说那绝对不是张老大的买卖。那么,还能是谁这时,一个人笑呵呵地叫着“曹社长一”走进屋来。根世、小乔都认识他,他是中关村砖瓦厂的个头儿,叫曹世昆。来这儿不是一次半次了。
曹月水一见他,马上抹去了在儿女面前的烦躁的面容。“噢,来了么,坐吧!”他招呼着来客,刚要吩咐人看茶,这次却记着那个叫“小红”的搞服务的丫头已离去了,自己拿起壶来为他斟水。他转向女儿和女婿,说你们去吧,我这里有些。”
根世顿时眼里含泪,头一低,奔出屋去……
索元亨回到家头一件事便是去拜谢阴知新。
天寿老汉病已痊愈,但的确老多了,说:“那事,急啥呀,抽空先去看看你月水伯!”
“嗯,爹。”元亨应着,心里却郁郁的。知道这是件挺难的事情,不光是看看就行了。
索天寿吁了口气说:“阴家,常来找他催帐,旧账不知还了没有,听说新账又背上了……亨啊,咱若是能帮助你伯,就帮帮他,啊?”
“爹,他欠的帐,数字很大,可,可我手头又不宽裕……”
天寿一听心里就不畅,在屋里踱着步,背对着儿子说:“你不是已经挣了三四十万了么!还有这回你大哥给你带回来的二十万!”
“爹,不理家,不知道柴米贵,那三十多万敢动么?书画社里的货都是空进来的!我没有那三十万元押着,就跟他曹月水一样,您知道么!大哥的那二十万元,不是跟您说了,要扩建书画社嘛。”
天寿瞅着他这上房屋的那幅“中堂”,眼睛直发愣,想起往日月水跟他家那段情意,特别是对他家元亨那段情意,而今月水在难中,他却帮助不了他,只能眼盯盯地望着那“墨成池,淋漓豁胸臆”几个字,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痛。
“亨娃,扩建书画社的事能不能缓一缓?”
“爹,这是我在北京许了诺的事,咋好更改!我紧赶时间都还来不及哩,还?来了的,你的?
“亨娃,这没啥出丑丢人的,你该懂得,我们本没个啥体面!原来有多大个‘门脸’就是多大个‘门脸’,这有啥哩?想想你伯和乔丫头,对你的那番情意,你今天就不该说这样的话……”
“爹……”元亨也垂下了头。
“亨娃,人若不顾忌良心就啥也说不上了。你答应我这件事,先尽着你伯吧!至少,也要拿出一笔小数,帮他缓一缓利息。”
“嗯,爹,我……我想办法。”
元亨早有个想法,只是跟任何人都没提说过。他想把曹月水大院的那座古宅买下来,多付一些钱,这样不是既解了他的困也顾全了自己的难。早先元亨手里没有钱的时候,就曾有过这念头,那是一座清末古建筑,雕梁画栋,飞檐走兽,来鸣沙山旅游的人都不免要看一看它。倘若来个古宅迁址,搬到书画社院内那是再好不过了。书画社会一下光堂起来,顾客倍增。那时,是由于手里拿不出多余的钱自己造一座仿古宅院,只想拣个便宜货;现在,他有了钱,但若真要靠这点钱大兴土木恐怕依然力所难及,再者,即使钱够,时间也不允许,莫说雕梁画栋,光那门窗镂刻出来少说也得半年多时间,跟不上趟啊!
他想,在这个时候,估计月水伯会答应的,因为中关村那边催款催得紧……估计,他那宅子,不包括厢房、院子和地皮,有五万元就到头了,还能值多大价钱,我给他十万,总算对得起他,也算帮了他一把。十万元,现在对于他可说不算个小数了,尽管抵不了他的欠款,也足够他喘口气了。再说,从情意上,我也没有侵害他什么,我没有买他的院子,没有要他的一寸地皮,我拆去了那座古宅之后他依旧可以在那块宅基地上盖起一座新的上房屋来,花不了三四千元就能够立起来,而他落得的却是十万元,十万元啊!
索元亨所以能这样打算,也是与阴老七的图谋不无关系。他总觉得那座古宅迟早会被人占了去,他在北京接到容容的信时就这么想过。回村后见到阴七爷果然疯了,满村喊叫,阴承业把他接到中关村去,不几天他又跑了回来。还听说,阴知新狠狠地掮了阴老七一个嘴巴,当即阴承业恸哭起来,而阴老七的疯病却好了些许。元亨听到这话,更觉着那宅子去得快了!
但这事不能跟爹商量,爹肯定不会答应的,相反还会坏事,只有把这事说定了、办成了再跟老人家招呼一声看怎么样吧。唯一担心的是,不知阴知新到底咋想,会当他索元亨成了冤家?他若给书画社一只4、鞋,那可真是穿不得呀!但眼下似乎扩建书画社只有这一条路好走,时间上来得及,经济上也实惠。不如把这事跟阴知新?k在明处,看看他的态度,他若真有那个心思,我再退步也不迟。
这日,他收拾了一份厚礼,估摸着乡长大人吃完晚饭的时候,他来到了中关村。
暮色中,似远远地便先望见了阴老七,鬼魂似地徘徊在阴家的庄前庄地着他的声、声,来,来?
他来到阴知新那幢洋楼前,天已傍黑,楼上楼下亮着几扇窗户。院门敞着,他径自进去,院里的花已凋谢了,树叶也将落尽。“阴乡长——在家吧!”元亨招呼了一声,只见阴知新的夫人敞门出来,“噢,稀客稀客,快请进!”进了楼厅,迎头便是一盏华丽的吊灯,照亮正后方一圈螺旋式的楼梯,通向二楼。“元亨兄弟,你还没来过我们家吧,啥时候从北京回来的?”她问道,他这才停止了他那惊讶的张望。“坐呀,快坐呀!”她把元亨让在这前厅的一张沙发上,寒暄了几句,这时,阴知新从那螺旋楼梯上步下来。
“噢,是咱们的‘大人物’回来了,你和部长的照片登在报上,我都见到!”
元亨忙起身上前和乡长握手,真的,他觉得部长接见他的时候也莫过于阴乡长这般气派了,从那样的楼梯上步下来,从那盆高大的君子兰旁走过来。噢,谁敢想象,这就是那个十多年前曾在疏勒河蹲过号子的人!
“怎么样,这趟在外面游了一圈,还舒心吧?”阴知新问候着,又招呼自己去。
“唉,阴乡长,我是不得已才,才跑了那么一圈,在外面一刻不得安宁总惦记着家里。早知道乡长这样关照我,我就不会去跑那一场冤枉路了!”
“哈哈哈哈……我跟你说过嘛,有啥难处找我就是喽。”
“是的,乡长,”
“瞎,哈毬‘乡长’,你也跟我这样客气?就叫我‘知新’多好,我比你年长不了多少!”
“噢,知新大哥,我一回来就惦记着先来谢谢你,你免去了我这一场“嘿,这算毯个啥事。我是看着你,的确是个人才,不忍心让你栽跟头。再说,事出在我的乡上,我脸上也无光嘛!你们原先那个馆长,嘿,瞎(坏)得很一!不是他狗日的事不会这么不顺,狗日跟我绕了不少圈子,末了我拍了桌子,骂了娘,才把他镇住,我说把欠我的钱一分不能少立即给我拿来!嘿嘿,狗日的再不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