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元亨来到兰州，几日间便走访了省委文化政策办公室、省文化厅文物处、省工商联合会、省美术家协会、省报社、新华分社记者站等数家衙门。有不少是熟人，在他那小院做过客。但，都没啥结果。元亨想诉诸法律部门，心里又没底，毕竟那是一件很难说清的事情，画界的朋友对他说：“小索，算了，这件事好就好在对方没有告到法院，你还自己找上门去干啥？”
元亨心里十分委屈，我犯了什么法怕那条法绳？听他们那口气，好像我真成了一个盗贼，文物贩子，那书画社就该封门似的！我盗窃了你们“国家的”哪件文物，是周鼎，还是西夏碑？不错，我是卖过一些拓片、临摹壁画，可那都是在我不知道你们有这样一条规定的时候干的，再说，书画社主要经营项目不是这些，是我爹的字，崔凹的画！你们却要拿这点把柄来敲竹杠，不过是看我夺了你博物馆、文化馆的生意罢了！
省委文化政策办公室的人说，不管咋说，你占有了馆里的资料然后为自己挣钱，这是不符合政策。元亨说：“我离开文化馆，没有携带馆里的任何资料，这一点王文宣可以为我作证。”那人却说：“可你作了大量的笔记，总是有的！你在馆里工作那么长时间，整日接触的都是那些玩意儿，即使不作笔记也都印在脑子里……”那您的意见就是，我不该在文化馆工作，一工作，便终身卖给他们了！”你，你这是什么话！”那人板起子面孔……元亨没办法，硬着头皮去找省上的一位大人物一x省长。他为书画社题过词，那题词曾在省报头版发表。他在省政府的信访接待室整整泡了三日，终于征得了同意。他踩着丹墀，步上高楼，走进x省长的办公室，几乎不大会走路了。一杯香茶放在茶几上，秘书又给他递了一支烟，他忙起身接过了它，尽管他从不会吸烟。这时那位省长才从里间屋走出来，脚上趿着拖鞋：擦蹭着地毯。“噢，坐坐坐，”他没有和元亨握手只向他指了指那张沙发。“啊，我记得你，说吧！”元亨不知从哪里说起。好容易说到一半便被打断了，“啊，这事我听说了，啊……嗯？你不吸烟？”省长燃起一支烟吸了一口才说：“事情嘛是有些尴尬睞，前脚儿我们宣传过你，现在，追究不是，不追究也不是……”省长，我一没有贩卖文物，二没有窃取什么资料……”啊，知道知道，你还是先回去，我个人不好答复你什么，啊？相信你们县委会公正地对待你的，总不至于把这么个有影响的书画社给封闭掉？大不了受些罚，接受些教训嘛！”元亨走出这令人肃然、穆然的官邸觉得浑身无力。
实在无路可走，这时他想起了陆虹。一其实刚一到兰州他便想到她，他不这这是有他情和事情了还是元亨这里便他地方都不很远。去兰大，绕过前边的盘旋路大街向南，走不几步便是了。这一片市区，高楼栉比，宾馆、大厦凌凌耸耸。元亨依旧不舍得去那高档处食宿，倒是住在最廉价的三人室内，想着那笔巨额的“罚款”将会使他破产，使他这两年来的心血化为乌有！更主要的是，倘若真吃了官司，书画社便名声扫地，从此一蹶不振。
他想着，来到兰州大学门前。他无法事先与她电话联系，偌大一所学校，电话寻找一个学生是不可能的。早上去她会有课，晚上去她会不会回家，或是钻进图书馆哪个阅览室？只有中午，趁她吃饭、尚未午休的时候来，而此刻他自己还空着肚子。走进学校一路寻问，外语系学生宿舍楼往哪边走，楼群，树木掩映的甬道、草坪、假山、喷泉，使他这个从未踏进过大学门槛的乡下土娃子顿觉眼花缭乱，朦朦地还生出些自卑感。
他来到旁人指给他的那几栋楼前，见一群群学生拿着饭盒、碗筷或出或人，穿梭在与那边不远处的食堂之间，他希望能在这人群中突然望见陆虹，可直到人群渐渐稀疏，他也没有望见一个熟悉的影子，那个曾伴他在南湖、那片里走“嗯？我们这几个班，好像没听说过一个叫‘陆虹’的，她是哪一届的，你总该知道吧？”一个女孩子说。
他向她说了她的人学时间，并说她有个父亲叫陆鸣山，在省纪委工作。那女孩子依旧摇着头。这时另一个女学生说噢，是不是从敦煌来的？学的是‘英国文学’专业？你到研究生院去找她吧，就在前面不远。”那个女生转向她的同伴：“你忘了，她还给咱们代过两节课呢，英语讲得棒极了！她说她没读过大学，直接考人研究生班。”女学生望了望元亨说，“走，我带你去。”
陆虹一见到元亨便眼睛潮湿了……
研究生院比本科宿舍那边安静多了，时值午休，院内树丛中一片恬适的气氛，只有秋蝉在那树间丝、丝地鸣叫三两声，阳光直射，透人树隙，斑斑点在。
两年了！他们相互看着，都变了样子。是老了？还是陌生了？是他们都变得成熟了？几片树叶摇落下来。他们在对方的脸上寻找往日的痕迹，却已不到了的。
“元亨，你怎么不常来信呢，我只接到过你一封回信，之后就……怕我给你增添烦恼么？”
“不是，怕影响你学习。”他回答道。“我也只收到你的两封信，想起你，便……”
她坐在对面树荫下的石凳上。他竟想到容容。一个乡村教师，不是什么研究生院的硕士、博士，着一件朴朴素素的夏装或是秋袄，上面挂着些许粉笔末。呃，真是的，刚才问路，怎么把“研究生院”都忘了呢！
“陆虹，你在这儿都好吧？”
“还好，课程不很紧张，早晨有几节课，下午一般都是自修。我在这儿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图书馆度过的。闲了常到姐姐家去坐坐，她现在住的条件好了，搬进了新楼。我来这儿读书可把我姐和姐夫高兴坏了！星期天要是不去她那儿吃饭，他们就狠狠地骂我，”
她那笑声，像是忽然唤醒了什么。噢，是的，多么熟悉呀！
“你读的是……”
“硕士学位。”
“读几年？”
“三年，快完了！”
“学校里，生活怎么样？我刚才看见学生们端着饭盒，那饭的质量不咋好。”
“是的，还不如咱们馆里吃得好呢！”
倏地他心头一热。瞅见县文化馆那座大院，他住过的那间办公室，还有图书馆楼，她的那间屋。
陆虹瞅着他，他又恢复了他早先的表情似的。
“不过我对吃喝无所谓，研究生院这边伙食稍好些，住宿条件也还好，三个人一间宿舍。本科那边你没见，七八个人一间屋，铁架子床，上下铺。啊，我常想起馆里那间屋子，咱们在那儿聊天……”
“还、还吃你买来的点心……”’
“格格格格……”
她着，地。
她上了，那，么？
不。
“我可学会了。这儿每周末都办舞会，我很少参加，那些留学生常来邀我，着我，我的，想元亨好一会没说出话来。末了岔开话题说：“噢，我在这儿，打搅你中午？”
“不，我早就盼望你来，我知道你最近会来兰州。书画社出了点小风波，是吧？上个月的一天，我在我爹的案头上看到一封信，是敦煌文化处的一个的他是的？
元亨有些尴尬地瞅着她。
我，得这么。是有才学的，得亮，我想有机会见见。噢，我们到校外去走走吧。等等，我换件衣裳。”
滨河大道，依着黄河二十里，三十里，横穿整个兰州市。这条路上车不很多，倒是十步一亭，五步一榭，花坛、草坪、喷池、假山，还有不少金属质地的雕塑。秋日的柳树槐树格外葱茏茂密，只能透进些黄河水哗哗的响声。
“这事，我已经跟我爹说过了，不止一次，你没来兰州之前我就为这事跑过。你放心，我爹他会帮助你，老头子一听说‘曹月泉’眼睛就发亮，说他很想见一见月牙泉的人。不过，他对你的事不怎么太上心，总说这事他不便插手。哼，他还是那种思想！明天，我约个时间，你去见见他好么，不管他当着你的面咋说，你不要在意，我会逼着他给敦煌县打招呼的。”
“陆虹，我也不希望你过于难为他。”
“没办法，我只能这样……”
她轻轻挽起元亨的臂膀走着，元亨很不习惯，是她仍像过去那样亲近自己？不，那时她也没挎过他的胳膊；是都市姑娘的大方？他侧脸望她，她的神态那样自然、平静。
“你看这条路，环境不错吧？我常一个人在这儿散步……”
元亨实在没有心思在这条路上散步。这儿的景致的确很美，足够令一个乡下来的画家着迷，可他早已不是画家！他只想着尽快地见到她父亲，恨不得现在就见到他。倘若仍没有什么希望，他就即刻启程去北京！北京。他的个在那，在的上也还有些来往，认识一两个熟人……他这样想着。
“你是什么时候来兰州的，哪天？”她问。
“噢，来了不久，不到十天吧。”
天，天我”
“是的，陆虹，这件事使我心情很烦，本想不麻烦你。”
“不麻烦我，也不想看看我？”
“虹，”他不禁这样叫了她一声，迟钝地说：“你知道，我现在已经“已经爱着容容，当然知道。可这跟咱俩的感情，有冲突么？”
“虹，自打分开，我以为我们永远分手了。后来接到你的信，打开前，我真没猜到它是谁来的！我像是刚从一片废墟上站起来，又记起自己崩塌的时候……”他嗓子咽咽的，沉了沉又说：“你的信的确给了我理解和支持，但是，我觉得，咱俩毕竟是走了各自不同的路……至于感情，陆虹，我怕别人站在山顶上看我，俯视我……”
她更紧地挽着他的手臂。“元亨，你错了，我怎么能‘站在山顶上’，相反，我常做梦，噩梦，从梦中惊醒。一次我梦见，我乘着一只船，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海上漂泊，永远也看不到陆地，船要翻了似的，可我一看，你也在身边，跟我一起划桨，心立刻平静了。忽而你又没了，大浪涌过来，我突然喊出声：元亨，快来救我”
说着，她松开了他的胳膊，脸转向黄河，倚在河滨水泥建构的栏杆上。有顷，转过身。倏然，他看她像躺在寿昌城那无边的沙海子里……“噢，你吃午饭了么？”她问。
“没有。”
这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她笑着说你猜我呢？我也没吃。一听说你来了，就，格格格格……”
黄河大上他，了的来无着似的？元亨。
“噢，也许是吧，我不经常来这些地方，对这些我是外行。”陆虹脱去外衣，只着一件开领衬衫坐在那儿，不一会儿打扮时髦的女招待员托着金属盘儿走到餐桌前，客套地问候了一声，把菜单递上来。陆虹没有去翻看3P菜单，从身上掏出了两张百元的钞票放在那金属盘儿里，说麻烦您随便为我们要点什么就是了。”
元亨正要掏自己的口袋，陆虹已拉起他的手谈起别的事情。“你能不能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呢？”她问他。“不要住在旅馆里了，我自己有一个‘小套’，是父亲给我的。你就住在那儿，好么？”
“不，虹，我不能在兰州多呆，我急着回去要处理这场‘官司’。”
“你还真是把它当回事！啊，我有时想，说不准有一天，我也会处在你这样的奔波中。是的，人没有钱不行，像今天，要拿不出二百块钱，咱俩就会饿肚子，还会被人家当成小要饭的赶下楼去！”
元亨“呵呵呵”地笑了，笑得很开心，声音很大。这可能是他几天来第一次畅怀发笑。
“虹，你需要钱么，我现在有钱了，给你一万、两万都不成问题。”
“知道，知道，我知道你发了。我不需要钱，至少现在我不需要。”她恬适地一笑：说：“元亨：你说可笑吧：咱俩原来都是穷鬼：忽地一转眼儿：竟有一个变成了富翁！”
“嘿嘿，你也是富翁，学识上的富翁，一般人不能比。”
“别这么说，我们一个是真富，一个是假富。”
说着，那位女招待端上来一道道菜，面包、黄油、果酱，高脚杯装着的冰镇菠萝。陆虹举起那杯法国葡萄酒，望着元亨说来，为‘富翁’干杯！”只听“挡一”地一声。
他们刀叉并用地吃起来，吃得很畅快。她问，你认识这道菜叫什么？他摇摇头；反过来说，你呢？她也摇摇头，两人“嗤一”地笑了，大勺子在那奶油红菜汤盘子里搅弄着。
他们又喝了几杯，这时陆虹对那位女招待说：“Wewanttodrinksomebeer’那女招待也回答了一声：“Allright.”不一会儿便拿来两只听装的北京，并他们儿杯。
元亨说：“你为啥又说那外国话，那服务小姐又不是‘洋人’听不懂你的！”
“噢，我是想看看她们，是不是也需要会英语。等我毕业了，也来这儿做个服务员，你说好么？”
“你喝多了吧！”
“格格格格……啊，我真是多喝了几杯，还想喝，从没有这样喝过。”她说着又端起了啤酒杯子。“元亨，要是我有一天走得没路可走，你会养起我来，是顿时，元亨眼里有了泪花，“是的，虹，”他点着头，“但是你怎么会没路可走？”
“不知道，我总是有这样一种忧患，不是一日两日了……”
元亨凑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仿佛望见她正在患难中。他想伸出他的双臂一下抱起她来：紧紧地抱着：护佑她。真的，假如这不是“忧患”：而是现实：他会不顾一切地来使她幸福。
他们走出黄河酒家，真见鬼，外面一片天光大亮，而那酒家的餐厅内却像是夜。此时才七八点钟，初秋的傍晚太阳落得很迟缓，他们拐出滨河大道，向南，走向盘旋路大街。微微有点风，她向他身上倚了倚。走到有片大花坛的盘旋路口，她停下脚步，问他你打算……住在哪儿？”
她眼睛望着他，他只觉呼吸紧促，说不出话。
“我说的那套房，离这儿不远。”她说，声音很低。半晌，默默地同他拉着。
“我去……去民航局招待所。”
暮色中，他向西拐，她向南走，回头，望见对方的身影变小……第二天午饭后，陆虹来到民航局招待所，说：“让你等久了吧？早上我去找我爹跟他说好了，下午他不去上班在家里等你，走吧咱们，我让妈妈备了晚”
有点，觉得的很不他不在那回，陆虹陪着元亨来到她爹妈的住处，那是一处省上大干部的家属院，大门有花，花着。走她的，道，打，拐，上。
脚不。
“你坐呀？干啥站在那儿！”陆虹把他让在沙发上坐下，为他沏了杯茶端过来。“喝水吧！一会儿我父亲就来。”这时进来一位衣着干净的妇女，元亨忙起身，叫了声：“伯母，打搅您了！”陆虹说这是王阿姨，元亨才知认错了，把她家佣人当成她母亲。王阿姨招呼着把水果盘向他跟前摆了摆，打开果皮刀递上来。之后便说去收拾晚饭。
元亨忙对陆虹说：“你去说一声，我不在这儿吃饭。”
“为啥不在这儿吃呢？”陆鸣山应着声走进来。元亨和陆虹都站起身来，陆虹叫了声爸爸，元亨称呼了一声“陆伯伯”。
陆鸣山鬓发生白，眼角边皱纹儿一道一道。“小虹的妈妈，买菜去了，说她要亲自操持，买几样好的。哈哈，你来了我们很高兴，我一直想见见咱们‘老家，的人……”
大家刚坐下，王阿姨又端来了茶。陆鸣山说王姨，见过啦？这就是咱小虹老念叨在嘴边的那位……‘画家’嘛！“噢一，叫什么‘亨’，噢对，元亨！”王姨笑着。元亨没想到，竟连这家里的佣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这时元亨才轻松了些，说：“陆伯伯在敦煌时，我还在读中学，没有见过您，您走了以后，敦煌人都很想念您，曹家桥乡更是……”
“啊，啊……”老人家点着头，眼圈子竟红了。“现在，敦煌变化很大吧？”是的。”元亨尽他所知，向老人介绍了敦煌的概况。一说到曹家桥的曹月泉，老人家果然眼睛亮了起来，插问道：“他现在咋样？”一副极关注的样子。元亨说他现在，仍在村上当村长和书记，村里的粮食生产一直在全乡、全县的前头，他还领着全村建立了一个‘旅游业开发公司’，下设沙疗所、剌绣厂、夜光杯厂，现在公共积金，包括固定资产有数十万元吧，”
“不是说，有个木器社，还有个啥社，也是月泉办的么？”
“是的，起初是村上办的，后来分出去了，曹书记费了不少心力……现在，月牙泉已经上千口子人了，全靠他了。如今各家自己种地了，可是村上还有个拖拉机站，帮助劳力少的人家耕种，每年全村人不仅粮食够吃，还能从‘公司’里分红，人均四五百元哩。”
“不是说，曹家桥现在搞土地租赁制么？”
“是，月牙泉村没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