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九月,受季风型热带森林气候的影响,最高温度为二十四摄氏度,气温仍然十分宜人。
但宜人的气候,并没有使麦克阿瑟心情舒畅。他望着萨塞兰、基南、韦伯和菲勒士等人焦急地说:
“今天是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九日了!国际法庭已成立两年八个月,国际法庭开庭也有两年四个月又十七天,应该闭庭了!可是,哪些人该定为甲级战犯?哪些人该判死刑或徒刑?至今还拿不出一个具体方案来!”
“时间的确拖得够长的了。”萨塞兰说,“请基南、韦伯先生督促法庭的同仁们抓紧工作,争取在两个月内正式宣判。”
韦伯说:“其实,同仁们的工作抓得很紧,有时甚至是废寝忘食,真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法庭之所以两年多了还不能闭庭,原因很多,如案情庞大,问题复杂,被告众多,语言翻译困难,等等。还有,被告的辩护律师从中作梗,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他们现在还从中做梗?”麦克阿瑟生气地问。
基南说:“还做梗!他们竭力为被告开脱罪责,故意非难国际法庭。”
“请菲勒士先生通知日本政府和有关部门,晚上我发表广播讲话,给辩护律师们敲敲警钟!”麦克阿瑟说,“如果不听劝告,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
他接着说:“刚才萨塞兰总参谋长说了,要争取在两个月内闭庭。请基南、韦伯先生安排一下,一边组织各驻日法律代表团团长讨论,四十多名甲级战犯嫌疑犯,哪些人可以最终定为甲级战犯,哪些人应判处死刑,哪些人应判处徒刑;一边组织各国法官起草判决书。”
晚上七点,麦克阿瑟由吉田茂首相、萨塞兰、菲勒士、日本广播局局长大桥八郎陪同来到东京广播大楼。他一眼见到播音员和田信贤与山田铃子,主动伸出右手与两人握手,笑着说:
“我们可是老朋友了!四年多来,我来这里发表广播讲话不少于三十次,这座广播大楼成了我发号施令的地方了!无怪乎有人给我取个外号,叫‘麦克老鸦’。不过,说我是老鸦,我可没有给日本带来什么祸殃。”
吉田茂说:“阁下只给日本人民带来幸福,没有最高总司令的发号施令,就没有日本从一片混乱走向秩序井然的今天,就没有日本人民从饿肚子走向丰衣足食的今天,更没有日本人民美好的明天。所以,许多日本人说:一听说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要发表广播讲话,就精神为之一振,因为将军是福星,他的讲话总是给人们带来福音。”
麦克阿瑟笑笑:“不过,今晚上的讲话可不是什么福音,甚至会给某些人带来不愉快。”
“那要看他站在什么立场来听阁下的广播讲话。”吉田茂说,“从伸张正义与维护和平着想,阁下今晚的广播讲话仍然是福音,同样会给正直的日本人带来鼓舞。”
“哈哈!”麦克阿瑟大笑一声,“首相阁下的话也给我带来了鼓舞。”
七点二十分,麦克阿瑟开始发表题为《力排干扰和支持国际法庭》的广播讲话。他先说了说国际法庭成立以来,由于得到国际进步舆论和日本进步人士的支持,全体法官和工作人员的共同努力,已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最后说:
“那么,国际法庭成立两年多了,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对甲级战犯做最终的审判?情况非常复杂,一言难尽。这里我只说一个原因,就是干扰严重!也就是说,被告的辩护律师故意从中捣鬼!”
他说到“捣鬼”,二字时,右手指头在面前的桌台上连敲三下,以表示自己的威严。
麦克阿瑟语调激昂:“他们对本来可以作为量刑依据的罪证材料,横挑鼻子直挑眼,说这也不足为凭,那也不足为证,使得国际法庭又派出大量法官,重赴各受害国进行调查和进一步搜集罪证史料,这就大大地拖延了时间!故意非难国际法庭,有意为被告开脱罪责,已在国际法庭形成一股歪风!日本律师如此,美国律师亦如此,真是无独有偶!”
他说:“我曾经对美国律师说过,可判可不判死刑的一律不判,可判可不判徒刑的一律不判。我的意思是少判不多判,并不是一个不判。不知是先生们理解错了,还是有意钻空子。日本律师之所以从中捣鬼,是存在着一种幻想,他们满以为美国和苏联为柏林封锁问题发生的争论,会马上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一旦国际阵营发生变化,日本必然会受到美国的重视,而一些战犯也必然会受到麦克阿瑟将军的重用,把他们从监牢拉出去,重上前线指挥打仗!老实说,即使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我也不会重用罪行累累的战犯上前线指挥,更何况柏林问题已经获得了和平解决,划分为东柏林和西柏林了!先生们,死了这条心吧!”
他警告说:“如果有人不听劝告,国际法庭会马上取消他的辩护律师资格,甚至以同情和包庇战犯论罪!”
麦克阿瑟的广播讲话,在日本人民中,特别在辩护律师中引起很大的震动。
东条英机的辩护律师清濑一郎法学博士,在家里收听了麦克阿瑟的讲话之后,吃惊地对坐在身旁的妻子珍子说:“我的天!我相信麦克阿瑟先生会做得出来!弄得不好,会坐班房,甚至掉脑袋呢!”
珍子问丈夫:“你是不是也存在有东条先生可能重上前线指挥打仗的幻想?”
清濑说:“他的分析一针见血,佩服佩服!不仅我有,许多人都有这种幻想。”
他叹息一声:“东条先生命难保了!”
第二天,国际法庭收到片桐英平等五名日本辩护律师、尤利等六名美国辩护律师的辞呈。没有辞去辩护律师职务的只得老老实实,谁也不敢碰在麦克阿瑟手上。
九月二十二日上午,一场决定一批人的生与死的讨论,在各法律代表团团长中展开了。讨论会由基南和韦伯主持。韦伯说:
“对四十多名甲级战犯嫌疑犯的罪证进行调查,包括战犯之间的相互揭发和有关人士的出庭作证,前后已经进行两年多时间了。这批嫌疑犯中哪些人该定为甲级战犯,应该是早已心中有数。基南先生和我的意见,还是与上次决定哪些人是甲级战犯嫌疑犯一样,由十一国代表团团长提名。松冈洋右、永野修身已因病死去,不必再提了。大川周明呢?仍然患有严重的精神病。前天,我们派法医和法官去松泽医院了解大川的病情时,他疯疯癫癫,赤身裸体,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屙下的大便。因此,也不再提他的名了。”
他说:“由各代表团提名,也会与上次一样出现重复,重复越多越能够说明诸位的认识一致。诸位看,这样行不行?”
大家一致表示赞同。
定哪些人为甲级战犯,梅汝璈早已与商震、喻哲行和同仁们研究过。他一边看笔记本,一边在一张白纸上写着:东条英机、广田弘毅、平沼骐一郎、米内光政、小矶国昭、畑俊六、坂垣征四郎、松井石根、土肥原贤二、东乡茂德、田繁太郎、梅津美治郎、重光葵、南次郎、铃木贞一、桥本欣五郎、荒木贞夫、木村兵太郎、贺屋兴宣、武藤章、冈敬纯、星野直树、木户幸一等二十三人的名字。
他放下笔,为了表示中国人民惩办战犯的决心,又加上西尾寿造、冈村宁次和多田骏三个人的名字,共计为二十六人。
盖萨特的提名除了梅汝璈前面提到的二十三人外,还有大岛浩、白鸟敏夫和佐藤贤了,也是二十六人。
格伦斯基提出二十五人为甲级战犯,其中有二十三人没有超出中国、美国的提名范围,另两名是儿玉誉士夫和鲇川义介。
其他代表团的提名最多为二十人,最少为十二人,但都没有超出这三个团的范围。
基南对各代表团提出的名单认真地看了好一阵,又数了数,一共涉及到三十一人。他说:“其中十一个代表团都提名的有十九人,十个代表团提名的四人,九个代表团提名的三人,以上共有二十五人,还比较集中。”
他面向梅汝璈:“请问梅先生!你们的蒋总统已明确表示,冈村宁次的问题由中国政府处理,为什么还提他为甲级战犯?他并没有关押在巢鸭监狱,也没有被定为甲级战犯嫌疑犯呀!”
“为了表明中国法律代表团与冈村宁次的不共戴天之仇!”梅汝璈说,“因为蒋总统的意见只能代表政府,不能代表中国人民。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又将西尾寿造和多田骏两人的名字也写上了。”
“总统只能代表政府,不能代表人民?”基南连连摇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这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梅汝璈反唇相讥,“贵国总统代表政府说的话都能代表美国人民吗?贵国不是经常出现反对总统提出某些主张的示威游行吗?”
“请问梅先生!中国法律代表团是中国政府派来的吗?如果是,你们言行得与政府保持一致。”基南很恼火。
梅汝璈说:“正确的当然会保持一致,错误的绝不盲从!”
“不必争论了。”格伦斯基说,“梅先生将这三个战犯的名字提出来,是他的正当权利,无可非议。下面,就我们为什么把儿玉誉士夫、鲇川义介提出来,说说我们的理由。”
他说,近十多年来,儿玉特务机关派出大批间谍人员分赴朝鲜、台湾、伪满洲国、中国沦陷区、菲律宾等国家和地区刺探军事情报,侦察对日本的侵略表示不满的人,被他们定为反日分子而被处死的达一千五百人之多。
“鲇川义介在出任伪满洲国重工业开发公司总裁期间,严重侵犯中国的利益。”格伦斯基说,“据被关押在哈巴罗夫斯克监狱的战犯揭发,东北地区的煤炭、冶金、电力、建筑材料和机械制造等,全部控制在日本人里,所得利润的百分之八十为日本所有。”
韦伯说:“那就请盖萨特先生也说说定大岛浩、白鸟敏夫、佐藤贤了为甲级战犯的理由吧!”
“是!”盖萨特说,“先说白鸟敏夫。他任中国奉天随习领事时,积极参与策划伪满洲国的独立。一九三〇年任外务省情报局长时,利用土肥原贤二、影佐祯昭两特务机关刺探中国军事、经济情报,为日军全面侵略中国提供大量的军事布防和经济掠夺依据。这些,也许中国法律代表团不那么清楚,所以没有提名白鸟为甲级战犯。”
“我们知道。”梅汝璈说,“但我们认为,策划伪满洲国独立,主犯是被暗杀的日本前首相犬养毅和土肥原,所以没有提白鸟的名。刺探中国情报的主要责任在土肥原和影佐祯昭身上。因为影佐又是积极支持汪精卫政权的主犯之一,我们曾经预审过他三次,希望定他为乙级战犯引渡去中国接受审判,可是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认为他是一般性质的犯罪,而被免予起诉释放了。”
盖萨特避开影佐问题立言:“即使不追究白鸟在中国的犯罪,我们还应该定他为甲级战犯!这是因为他出任驻意大利大使期间,签订了日德意三国同盟条约,进而又积极支持东条发动太平洋战争。”
他说:“同样的原因,我们认为驻德国大使的大岛浩也应该定为甲级战犯。”
格伦斯基提出反驳:“如果从白鸟和大岛分别任意大利、德国大使的犯罪行为看,他们的犯罪性质远没有原阿部信行内阁外务相、驻美大使野村吉三郎严重,何况野村任第三舰队司令时还参加侵占上海的战争。可是,尽管有中国、苏联、英国、法国和澳大利亚、新西兰五国法律代表团曾要求逮捕他,他却一直逍遥法外,真是咄咄怪事!”
此事只有基南清楚。逮捕战犯时,基南曾按照五国意见,建议麦克阿瑟逮捕野村。麦克阿瑟不吭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基南看。
信是野村任驻美国使馆武官时结识的朋友、麦克阿瑟的表哥奥布里恩写给麦克阿瑟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按照《波茨坦公告》精神你们已开始逮捕战犯。我曾经几次对表弟说过野村吉三郎先生是我的好朋友的事,请千万别忘记了。”
基南自然不会把这件事戳穿,只是说:“日本发动侵略战争长达十四年之久,罪犯太多,有一两个人的疏漏难免。下面,请盖萨特先生说说定佐藤贤了为甲级战犯的理由。”
格伦斯基感到大势已去,在心中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
盖萨特说:“概括地说,东条英机任陆军相和首相时,佐藤贤了是陆军省军务局长,是东条的积极追随者,被日本人称为东条的心脏。”
曼斯菲德尔、卡尔、奎西安、欧涅特和梅汝璈相继发言,都说陆军省兵务局长那须义雄、整备局长吉积正雄、海军省军需局长御宿好都是东条的积极追随者,其中的那须义雄被日本人称为东条心脏的心脏,澳大利亚、英国、新西兰、法国和中国法律代表团都曾经提出逮捕他们,为什么没有同意?
“这只能由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来回答。”盖萨特很反感,“如果有必要,请诸位先生见见最高总司令。”
大家知道,找麦克阿瑟也是枉然,只不过在这里说说气头上的话而已,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已是水落三丘田了。
基南认为上午的讨论会可以结束了,于是他说:“各法律代表团的提名涉及到三十一人,比较集中的是二十五人,究竟最后定哪些人为甲级战犯,由最高总司令审定。”
他沉思一会,又说:“待最高总司令审定之后,究竟谁该判死刑,谁该判无期徒刑,谁该判有期徒刑,该判多少年,我们再开会讨论。”
下午三点,基南和韦伯刚好将这批名单送给麦克阿瑟,还来不及说明情况,吉田茂给麦克阿瑟打来告急电话:
“据内阁情报局报告,伊井弥四郎在少数不法之徒的煽动下,正准备组织各工会组织在全国举行总罢工!”
“什么什么,组织各工会组织在全国举行总罢工?”麦克阿瑟一怔,“请首相阁下马上来最高总司令部一趟,共同研究一下对付办法。”
他放下话筒,对基南和韦伯说:“审定甲级战犯的事只好暂时放一放了,二位先回国际法庭,待我把罢工的问题处理好了,再通知二位来。”
基南和韦伯走后约半个小时,麦克阿瑟对制止罢工的问题有了个头绪,吉田茂驱车来了。
麦克阿瑟显得很镇静,他握着吉田的手说:“首相阁下不用着急,坐,请坐!”
待吉田坐下,他问:“伊井弥四郎是什么人?”
吉田说:“日本工会总同盟主席,是这次全国工会联合总罢工斗争委员会的总指挥。据内阁情报局掌握到的可靠情报,总罢工于明天上午举行。他们的斗争口号是两句:一句是‘不提高工人和职员工资绝不复工!’另一句是‘不打倒吉田茂内阁绝不复工!’伊井扬言,这次罢工,全国将有三千万人参加。”
他说罢,一种面临倒台的危机感油然升上心头。
麦克阿瑟把烟斗嘴子从两片嘴唇中抽出来,沉沉地喷出一口烟雾:“能有这么多的工人参加总罢工吗?”
“有。”吉田说,“日本现有二万五千个工会组织,有五百五十万工会会员。”
“阁下说的不法之徒指的什么人?”
“共产党主席野坂参三和总书记德田球一,产业工会委员长菊地清五郎,劳农大众党主席水谷长三郎,自由党总裁鸠山一郎等人,尤其是野坂和德田,唯恐天下不乱!”
在斗争一触即发之际,吉田满脸忧郁地问他的后台老板:“怎么办?最高总司令!”
麦克阿瑟左手端着烟斗,起身在房间踱了几步,面向吉田站住:“我不愿意做有碍于工人维护他们权利的事,诸如反对工厂老板的无理解雇,有权参加各种竞选,乃至竞选首相;但也不容许少数共产党人利用罢工作为政治武器,来破坏刚刚恢复的日本经济,破坏刚刚恢复的社会秩序!”
他走到门口,把军事秘书、良秀子被处决后又兼文学秘书的费拉兹叫到身边,将伊井弥四郎等人计划组织总罢工的情况告诉他,吩咐他起草禁止总罢工命令。他说:
“命令以我的语气写,一个小时内拿出初稿来。”
“可以。”费拉兹说罢,退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