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游将高高盘起的发髻放下,青丝松松散散地垂在腰际。
头发腰际长得那么长了啊。陈游默叹一声,捏起桃木梳来,轻轻将自己的发丝理得如同绸缎般柔顺。
素白的衬衣,素蓝格子百褶裙。铜镜中映出一个纤细的少女影像。烛台的橘色亮光忽明忽暗,将整间屋子都映染得如梦境中一般。
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的穿着,陈游竟觉得此时镜中的自己有着些许的不和谐。
烛影摇红这个词果然更适合有古典韵味的女子呢。
在屋里愣愣地杵了一小会儿,陈游觉得有些困意了,便就着衣服躺回床具上。
一夜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这一日,建康城中异常喧嚣。原是今日乃宣德太后大寿之日,宫里拨了酒米到各个街角,让黎明百姓们一同享受喜悦。京都的人们因为这份“难能可贵”的恩赏而纷纷走上街头,以感恩戴德的笑颜来迎接这许久未至的庆典。
“真是好热闹啊。”陈庆之坐在萧浩对面,随着左摆右摇的牛车来回晃动着。
“人的心灵创伤同肉体上的伤口一样,都是可以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的。”萧懿坐在陈庆之的身旁,微笑着说道。
“只要有一剂合适的良药便是了。”萧浩微微颔首,“这个时候就要去找朱雀那个疯丫头了。”
“啥?”陈庆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还记得去年夏天你从断崖上掉下被挂在树尖上,肩膀被划伤的事儿了吗?”
“都说了我只是在树荫下睡了一觉,醒来便躺在病榻上了。”
“……”萧浩沉默了片刻,“总之朱雀的那帖药还是挺管用的。”
“是吗?”
“子云的记忆力果真是异于常人的。”萧浩轻轻一笑。
“嗯,关于这一点,我自己也感到非常困扰呢。”
牛车一路颠簸,终于在宫门口停下了。
萧浩如飞燕般轻盈地跳下车,双脚着地的那一瞬间,竟有一阵不安的悸动涌上心头。
“怎么了,子贤?”陈庆之间萧浩愣在原地,便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没什么。”萧浩望着宫门那段深深的廊子,淡淡道,“那里面一定会更热闹吧。”
萧懿慈霭地笑着,领着两位少年才俊进了宫门。
各位王公重臣皆已偕同家眷入席,他们纷纷压低了声音,私下交谈着。谈话的内容无非是一些无伤大雅的个人琐事或是对今日寿宴上各色佳肴的评头论足,至于更深一层的话题,殿上的人臣们似乎无人有此等胆量谈及。
萧氏父子同陈庆之在殿前向太后祈福行礼后,便在萧宝卷的示意下由宫女领着入了席。
“萧大人,请将这名簿签了。”一名相貌清秀的宫女恭敬地递了一册名簿上来。
“这是……”
“这是礼簿。”萧懿皱了皱眉,接过笔墨在手里掂了掂分量,而后签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宫女欠身致礼后,便转身往下一位臣子的席位上走去。
“爹送了什么大礼?”
“几句贺寿的诗辞罢了。”萧懿似乎并不介意自己送的寿礼是如此“绵薄”,稳稳地坐回位子上。
萧浩点点头挨着父亲坐下。而作为“家仆”的陈庆之只能站在两人身后,陪着萧氏父子同席罢了。
“子云,委屈你了。”萧懿对着陈庆之歉意地一笑。
“没事儿,宫廷之中恪守礼仪也算得上是子云的本份。”陈庆之微笑着摆手。
邻座的正是南康王夫妇二人。萧懿和萧浩同南康王寒暄了几句之后,大殿内便肃然安静下来了。
陈游身着色彩明艳的服饰站在大殿中央。那长长的袍子下摆在地上软软地摊成一片,恰巧摆出几道皱褶来,像是那莲池中的粼粼微波。
她朝着居庙堂之高的几人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而后有意无意地环视了一下那几张熟悉的面孔。
陈庆之正以一副兄长般的温和面容朝着自己微微浅笑着;而萧懿则正庄敬地坐在原地,不时地端起镀银的酒樽往嘴边送;萧宝融则冷漠地朝着自己望了一眼,而后又将眼神移向他处,好像根本不在乎陈游的存在似的。
还有一个人,陈游感受得道他温婉柔情的视线,她却不愿意去多看他一眼。她生怕那四目相望的一瞬间,这周围的空气和时间都会无法控制地凝滞住。
萧宝卷高傲而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不审视着在场所有人,他要将所有人的细微表情都尽收眼底,仿佛要掌控住所有臣子的心思似的。或许这些人当中,存在着第二个陈显达或崔慧景。茹法珍佝偻着身躯,俯在萧宝卷的耳边窃窃私语。陈游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却也能从茹法珍那微微扬起的笑意中猜透几分。
宣德太后很是欢喜地由人伺候着食用蜂蜜和干酪制成的甜点。这难得的“孝心”和“喜悦”使得年岁本就不大的年轻太后显得愈加丰姿绰约了。
几道晶亮的光芒在陈游的眼前一晃而过。原是潘妃臂上的那只琥珀金钗正肆意地向众人炫耀着它的价值。这支一百多万的琥珀金钗在透进殿中的阳光的照射下夺目地散发着光华。
此时,这支金钗的所有人正嘟着粉唇蹙着柳眉,不悦地抱怨着闷热的天气。
“爱妃勿燥。等这庆典一过,朕便带爱妃前往河北边的山庄避暑去便是。”
“皇上这次可要说话算数呀。这可是当着众大人的面前允诺的呢。”
“当然。”萧宝卷自然抵挡不住潘妃这酥酥的一身娇嗔。
此时,乐声四起。原本正默默地注视着潘妃的头饰的陈游调整了一下身姿,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将它吐出,在还剩下足够气息的时候吐出了第一个音。
“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楼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出丽华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宫。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
陈游的声音依旧空灵悠畅。
好像那个人。
萧懿心中一咯噔,身子不自觉地晃了一晃。
“这是……”随王妃轻声叫出声来。
“怎么?”南康王眉间一紧。
“游儿还住在王府时,妾身作了送于游儿的。”随王妃的声音里略微透着些兴奋之情,她没有想到自己随性作的诗词竟能在如此的盛宴上被咏唱出来,心底里不由得有些感动。
“是吗。”南康王仍是漠然地轻轻吐出两个字眼儿。
一曲唱罢。
“啊呀呀,不愧是我的游儿呀。赶快到我这里来。”潘妃的眉毛笑得弯弯地,甜腻腻地朝着陈游张开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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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诗词选自庾信《春赋》
哀悼日第二日
爱,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