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游在采莲院里住了些时日,渐渐开始习惯起院里的周遭事物。采莲院的女子身段要比S城的柔软,说话的调调也比S城的来得柔和;院里有荷塘月色,有舞榭歌台,有焚香绕梁,有轻歌隐隐。每时每刻,采莲院都像一首诗歌,琴韵清风。
来到南朝齐后,日常生活倒还能勉强过得去,早晨只能漱口不能刷牙却让陈游实在无法忍受。朱雀嘲讽她挑三拣四,陈游一气之下找了块竹片,用小刀削尖磨细了,开始使起“牙签”来。
那天陈游被朱雀不由分说地从床上拖起来,说什么今天是一月一次“莲花节”。
“莲花节?那是什么?”陈游可不曾记得中国古代有这么一个节日。
“嘿嘿,不知道了吧?咱白莲姐姐呀,一月就登台献歌一次。喏,这日子就定为‘莲花节’了呗。”
看陈游不解地歪着脑袋,朱雀又自顾自地“嘿嘿”两声。
这一日,采莲院内人声鼎沸,建康城里不少的达官贵人都纷纷入内捧场。人人都翘首盼着白莲姑娘赶快登台献唱。
朱雀拉着陈游在人群中穿梭,不一会儿便凭借娇小的身形钻到了第一排。
拍拍身旁两张空椅子,朱雀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特地让柳烟姐姐给咱留着的。嘿嘿。”
“特权阶级。”陈游嘟哝道。
“说啥呢?”
陈游赶快坐好,不搭理。
“嘿,真是个怪丫头。”朱雀两手叉腰,摆摆脑袋,也跟着坐下,“嘿?是萧大人。”
陈游循声望去,见朱雀很是兴奋地蹦至一约摸三、四十岁的男子面前。
“呀,是朱雀丫头哪。”男子面容温和,介帻上戴着进贤冠,穿着宽松的衣裳,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一见到朱雀便像是久未碰面的老朋友般嘘寒问暖。
“今天萧大人也是来看白莲姐姐的吗?”
“恩,难得有空,就带着子贤子云一起来开开眼界。”男子笑笑,摸摸朱雀的脑袋,“子贤,你们也很久没见面了吧?还不赶快跟丫头打声招呼?”
蓝衣的少年的年纪似乎比俩丫头稍大一些,却别着脑袋,一声不吭。一旁的白衣少年连忙朝朱雀微微颔首表示歉意。
“这脾气倒是和游儿那丫头一样臭嘛。嘿嘿。”朱雀嘀咕着,见陈游还以白眼,便把陈游也拉近萧大人身边,“这丫头叫游儿,是新人。”
“萧大人好。”陈游有些怯怯地鞠了一躬,她对古代的繁文缛节一概不知晓,只好用最简单的话语来表述。
对方附和着点点头,刚要开口回礼,四周丝竹声起。
白莲穿着粉色衫襦,配粉色长裙,原本清丽的脸上抹着比以往更厚重的脂粉。头上还戴着装饰华丽的假髻,让陈游不禁想起曾在电视里见过的日本艺伎。白莲轻甩长袖,吟吟一笑,向各位看客躬身。不知是否是陈游多心,她总觉得白莲其实是对着那位萧大人行的礼。
丝竹声柔和得像池面上被轻风吹起的粼粼微波,白莲唱起了陈游不曾入耳的曲调。
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来,白莲所吟唱的只是些奇怪的调调,就像将音符打乱后无序地组合在一起。对于从小被西方音乐所洗礼的陈游来说更是难以接受。陈游喜欢力量,喜欢用摇滚乐敲击自己的灵魂——在同龄的女孩儿看来,陈游的爱好的确有些奇怪。
不过陈游却发现,白莲的歌声中确实存在着一种奇妙的力量,尽管是极度纤细的声音,但却细腻到可以悄悄潜进他人心灵的空隙处。陈游舒心地笑着,虽然没有听懂唱词,然而自己竟仿佛看见采莲院内的莲花都开了,绽放着红的粉的白的华彩。
一旁的萧大人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回首看了看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白莲唱歌的蓝衣少年。
一曲唱罢,白莲便离开歌台换下了衣裳。拿起梳子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喃喃自语:“浩儿……”
“白莲姐姐怎么只唱了一首?”陈游问朱雀。
“嘿嘿,那是当然的啦,要听白莲姐姐唱曲,哪有那么容易?”朱雀骄傲地扬起脑袋,仿佛刚才登台献艺是她自己。
此时,萧大人正对着蓝衣少年说:“子贤,爹给你些钱币,你和子云到街上玩一会儿,爹有事要和白莲姑娘说。”
子贤点点头,接过铜钱就撒开双腿奔了出去,子云也慌忙跟上,临出院子时还被小石子儿跘了一跤。
“这跟某人也很像嘛。”陈游故意对朱雀说。
朱雀仿佛没听见,拉着陈游跟了出去:“咱们俩也上街溜一回吧?”
“欸?”
“游儿来到采莲院后还没出过门吧?白莲姐姐特许了,让我带你出去见识一下……嘿嘿!”
白莲坐在窗前正一语不发地蹙着眉,见萧大人进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萧大人!”
萧大人笑笑,挥手示意让白莲别忙,然后找了张檀木椅子坐了下来。
“白姑娘,近来可好?”
“托大人的福。”白莲微微一欠身,眼里噙着泪花,一眨眼,晶莹的水滴便跌落下来。白莲慌忙以指尖拭去泪水,“大人您呢?”
萧大人叹了口气:“事实上,鄙人不才,刚从益州被免职罢黜而来,顺路到这采莲院拜访白姑娘。”这位萧大人原名萧懿,字元达,乃是西汉名人萧何的后人。论家室,也当算当今皇帝萧宝卷的同宗亲戚。
“被罢黜?”白莲有些忿忿不平,“大人文采武略样样精通,又是个忧国爱民的好官。圣上到底所罢为何?”
萧懿摇摇头,无奈地苦笑。
“不做官也罢。做了官,这脑袋瓜啊都在圣上面前,说不准哪天连命都保不住!”白莲想到近日尚书令徐孝嗣刚被斩首示众,不禁锁紧了眉头。
“话可不能这么说,白姑娘。”萧懿面露笑容,胸膛坚挺,“当今圣上年纪尚小,这王朝的基业仍需堆砌。为人臣子,当以精忠为理,安泰为念,处处为圣上之左右手才是。建齐之大业,凡事不可能一帆风顺。以慧眼识前程,辨真知,去奸险小人,防作奸为恶。为圣上分忧,当是鄙人之职也。”
萧懿这一番豪言,把白莲感动地连连顿首:“大人说的是。这世上要是能多几个您这样的好官,咱百姓的日子也就安宁了。”
建康虽是南朝齐的都城,黎民百姓的生活却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富奢。
“能将浩儿托付给您这样的好人,这是我们白家几世修来的福气啊!”白莲一时又泪眼盈盈,“浩儿他,又长高了。”
“恩。”
萧懿仿佛又记起和白家姐妹俩在梁州的初遇,以及那个夜晚,小小的白莲抱着小小的婴儿出现在自家门口。那天白莲的眼泪像是永不停息的小溪,哗哗地流着,连婴儿的蜡烛包都****了一大片。
“对了,不做官也好,您要是嫌闷得慌,随时都可以来这建康采莲院听曲解闷。”
萧懿点点头:“其实鄙人闲来无事倒也乐于下几盘棋,更何况叔达给我找了个好对手。”萧懿说着说着自己乐了,哈哈大笑起来。
萧懿口中所说的叔达正是自己的亲弟弟,当时的雍州刺史萧衍。而那个好对手便是先前那位被叫做子云的白衣少年,即曾让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热血沸腾,掷书而起”的白袍将军陈庆之。
“大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下棋对弈哪。不过,哪用得着大人费心去找什么好对手,您眼前就有一个哦。”
萧懿更乐了,连忙要求和白莲对弈一局。
白莲也笑了,刚才流的眼泪被暖风一吹,蒸发殆尽。
陈游的手被朱雀紧紧拽着。朱雀这个疯丫头乐得很,拼了命地在台城的大街上跑着。陈游起先有些不情愿,故意拖朱雀的后腿。哪知道朱雀力大无穷,牵着陈游跟放风筝似的撒开蹄子狂奔。陈游最后只好随了她,也加快速度跑起来。
两人到了一个下坡道,同时吸了一口气,然后“噔噔”地往下冲。
速度很快。怎一爽字了得,陈游想,不过没有从阳台上摔下来那次来得刺激。
坡道前面是一座小石桥。朱雀拉着陈游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嘿嘿。”
“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陈游甩了甩胳膊,撩起衣袖查看自己的手臂有没有被这疯丫头捏出淤青来。
小石桥说是桥,却也只是在极窄的河床上架着的一块石板而已。长度和宽度刚好能让两个孩子并排躺下。
朱雀脱去鞋子,坐在石板上,将脚浸泡在河水中。
“这季节虽然有点凉,但是很舒服的。嘿嘿,游儿你也来试试看嘛。”
陈游迟疑了几秒,也脱了鞋,坐了下来。
河水很清。那是在S城所遍寻不着的清澈透明,甚至水底青紫色的水草也依稀可见。陈游试着用脚尖轻触水面,凉嗖嗖的。把整只脚都伸进河水中后,一股油然而生的清爽感即刻遍布全身。
朱雀以双脚踢打水面,突然发话:“呐,我说游儿,我们做好姐妹吧?”
被踢起的水花溅到陈游脸上。陈游不禁被凉到一颤。
朱雀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说:“嘿嘿。其实我是想,游儿那个穿越什么来着……”
“穿越时空。”
“恩对,穿越时空之后,就一直住在采莲院。嘿嘿,也没有交到什么朋友,一定很寂寞吧。”
“谁寂寞了。”陈游瞥了朱雀一眼,也开始踢起水面来。
“嘿嘿。你不用害羞啦,其实我也很寂寞。自从爹爹死了之后,娘就把我送到采莲院来当小童。很奇怪吧?嘿嘿,虽然爹爹给别人算命很厉害,却不知道自己哪天会归西哩。恩,尽管再也没见着娘,但是,白莲姐姐人却非常好。我做事笨手笨脚的,白莲姐姐却从来没嫌弃过我。但是呢,采莲院里就属我年纪最小,同龄的女孩儿一个都没有。有些话吧总不见得都跟白莲姐姐讲。嘿嘿,所以,所以……”朱雀顿了一下,小脸涨得通红,“游儿来了之后,我非常高兴!”
陈游没想到朱雀原来也是个没爹没娘的苦孩子,稍稍惊讶了一番。
朱雀又轻声问道:“游儿,你说,可不可以嘛?”
“真是够啰哩巴嗦的。”陈游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可以了?”
朱雀两眼放光,“啪”地一下抱住陈游,蹭啊蹭:“游儿也是好人!我最喜欢游儿了!嘿嘿!”
“讨厌!放手!”
两人一阵嬉闹。
玩累了之后,丫头们头对脚地躺在石桥上。
“游儿?”
“恩?”
“你想不想家?”
“说不想那是骗你的。”
“给我说说你们那里的事好吗?”
“好啊。”
“那咱俩回去吧,顺路在街上买些糯米团子,晚上边吃边聊。”
“你个馋丫头。”
俩丫头手牵手地往回走,一路谈笑风生。正聊得起劲,却听得身后一阵喧嚣。
“闪开闪开!统统给朕闪开!”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正在大街上疾驰着,车上卧躺着一名穿着华贵面容娇羞的少女,正以鄙夷之姿俯视着来往奔走逃命的人们。一名一身戎服戴着金箔帽子的少年挥着马鞭紧随其后。刚才的声音正是从他的嘴里发出的。
街边的蔬菜瓜果洒了一地,骑马的少年兴奋地策马将西红柿踩成红色的泥浆。一旁的农妇想要上前救下一筐西红柿,却被同样兴奋的奔马撞飞至街角。
人们没命似地奔跑着,躲进房屋内,紧缩大门。
朱雀见状,慌忙拉着陈游奔跑起来。
“那是谁?建康大街上怎能容忍此等恶徒肆意扰民?”陈游不解,甩开朱雀的手,准备和那名少年争辩一番。
“嘘,那还能是谁?当今圣上和潘妃啦!”
话音刚落,奔马就已经从背后将两人高高撵起,陈游仿佛听到骑马少年近乎疯狂的笑声。
两人的身躯因为快速的冲撞而被抛至空中。
同时,一蓝一白两抹浅影飞速赶去,在两人着陆的预定地点摆开架势。
接下来的一秒钟,萧浩稳稳地接住了陈游,陈庆之却被朱雀压倒在地,直不起身。
“哎哟!我的腰!”陈庆之惨叫。
陈游被萧浩牢牢抱在怀里,听到马蹄声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