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初,我们家每年夏天都离开莫斯科去住别墅。那时,哥哥伊万·巴甫洛维奇已经是中学教员,住在距莫斯科不远的沃斯克列辛斯克城(即现在的伊斯特拉城)。他在那儿的学校附近有一所相当不错的宽敞住宅。我们常到他那里消夏。起初几年,安东·巴甫洛维奇因为在莫斯科忙于文学工作,没跟我们一起去。但在1883年他升入大学最高年级以后便跟我们一起离开莫斯科到外地去避暑了。
那时候,沃斯克列辛斯克是一座小城市。离城不远,有一座“新耶路撒冷”修道院。
小城郊区景色很美,有树林、牧场和一条名叫伊斯特拉的小河。那里美丽的景色,典型的俄国中部风光,使我终生难忘。安东·巴甫洛维奇从小酷爱大自然。他在南方的草原地区度过少年时代,这时俄国中部的自然风光又使他心旷神怡。这里的景色的确迷人,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独特的美。我们几乎每天都结伴到城郊的林地里去游玩,高高兴兴,有说有笑,也常去新耶路撒冷修道院,那里有许多古迹。安东·巴甫洛维奇非常喜欢钓鱼,他在伊斯特拉河边守着钓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离城不远有一所奇基诺地方自治会医院,主管这所医院的是一个十分可爱的人,也是一位出色的医生,名叫巴维尔·阿尔辛季耶维奇·阿尔汉格尔斯基,大学生和青年医生都喜欢到他那里去实习。1883年,安东·巴甫洛维奇作为实习大学生,曾在这所医院里工作过一段时间。1884年,他大学毕业之后,就在阿尔汉格尔斯基手下当医生。这年夏天,哥哥临时代替休假的医生,做兹维尼戈罗德城医院的主任医师和县医。正如安东·巴甫洛维奇自己所说,这段时期的工作给了他“大量的小说素材”。例如,在《外科手术》、《逃亡者》、《解剖》、《死尸》、《文官考试》等短篇小说里,他描写的都是在奇基诺和兹维尼戈罗德的所见所闻。
在沃斯克列辛斯克,我们认识了博·伊·玛耶夫斯基上校一家人。玛耶夫斯基是驻扎在该城的炮兵连的连长。这家人很可爱,与他们交往的人,除一些军官外,都是些知识分子。几乎过了20年,每当我读起安东·巴甫洛维奇的剧本《三姐妹》,还会想起沃斯克列辛斯克、炮兵连、炮兵军官,以及玛耶夫斯基家的整个气氛。沃斯克列辛斯克的生活在哥哥的记忆中一直留着深刻的印象,这在他以后的戏剧创作中起了很大作用。
顺便说说,在炮兵连军官中有一个中尉,名叫叶甫格拉弗·彼得罗维奇·叶戈罗夫。他同其他军官一样,也是玛耶夫斯基家中的常客,因此我经常在那儿碰见他,可是我们之间从未进行过什么严肃谈话。有一天,出人意料,我收到他一封信,他在信中极其郑重地向我求婚。我那时是个年轻姑娘,还从没想到过结婚的事情,所以感到莫名其妙,把这封信送给安东·巴甫洛维奇看,问他在这种情况下应如何答复。
哥哥看过信,安慰了我,并且说,他要亲自去处理这件事。他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我不得而知,然而从此以后,我就再没有收到过叶戈罗夫的信,在玛耶夫斯基家我还经常跟他碰面,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后来,叶戈罗夫退伍,在下戈罗德省做地方长官。1892年,安东·巴甫洛维奇离开莫斯科,就是去找叶戈罗夫,并跟他一起积极参加了救济灾民的活动。
提到玛耶夫斯基家,需要补充一下,他家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孩,叫安尼雅和索尼雅,一个男孩,叫阿辽沙。安东·巴甫洛维奇一向非常喜欢儿童,总是跟他们很要好。正如大家知道的,安东·巴甫洛维奇与玛耶夫斯基家孩子们的友谊,为他的短篇小说《孩子们》提供了生动的素材。
有一天,我们正在玛耶夫斯基家的院子里玩槌球,一辆华丽的三套四轮马车停在大门口,马车夫头戴饰有孔雀羽毛的帽子,坐在车座上。我看见马车里坐着一位漂亮太太,浑身上下服装雪白。起初,我很恼火,因为有人打扰了我们,破坏了我们纯朴而又无拘无束的气氛。接着,我忽然听见那位太太对哥哥伊万说:
“伊万·巴甫洛维奇,请您介绍我跟您的妹妹认识认识吧!”
原来,这位客人是附近巴勃基诺村一个庄园主的妻子,姓基谢廖娃。巴勃基诺离沃斯克列辛斯克有五俄里远。哥哥伊万不知怎么跟她的丈夫阿·谢·基谢廖夫认识了,被请去做他孩子们的家庭教师。这样,我们也就认识了基谢廖夫一家人,并且后来结下深厚的友谊。
阿列克谢·谢尔盖耶维奇·基谢廖夫是尼古拉一世时代著名外交家基谢廖夫伯爵的侄子。我们相识时,基谢廖夫家已经不再富有,只拥有一座巴勃基诺庄园,阿列克谢·谢尔盖耶维奇担任地方长官的职务。很快他就彻底破产,把风景秀美的庄园也卖出去抵了债。
玛丽雅·弗拉基米罗芙娜·基谢廖娃是莫斯科皇家剧院院长、在各方面都很有趣的弗·彼·别基切夫的女儿,又是俄国著名教育家和出版家尼·伊·诺维科夫的外孙女。她本人从事文学活动,为儿童写作。
总之,那是一个保留着古代俄国文化传统的出色家庭,安东·巴甫洛维奇后来与基谢廖夫一家结下牢固的友谊。
不久,我也跟玛丽雅·弗拉基米罗芙娜要好起来。她聪明,而且非常可爱。尽管她外表有一股贵族派头,然而她是一个很纯朴的女人。我返回莫斯科前不久,还到巴勃基诺住了几天。
当时,我那么喜欢到基谢廖夫家里去,甚至“背叛”了自己的家庭,丢下它不管,也不帮助料理家务了。我请求安东·巴甫洛维奇给张罗一下,以免家里人为此而生我的气。我在巴勃基诺收到他这样一封信:
“我们的亲妹妹!我要走了。我一定要安抚全家人。如果你认为住在那里比住在别处好,那你就住下去吧……”
第二年春天,我们又考虑到哪儿去避暑的问题。哥哥不愿再到沃斯克列辛斯克去,伊万·巴甫洛维奇也不在那里任教:他被解雇了,而且,他之所以被解雇,正是哥哥尼古拉·巴甫洛维奇造成的。这件事的经过是这样的。
在马克西莫夫卡村(离巴勃基诺不远)住着一个陶器匠,他的手艺高超,会做各种尺寸的瓦盆。他烧制的陶器十分精致,敲打时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尼古拉·巴甫洛维奇有音乐才能,注意到这种现象。他和伊万·巴甫洛维奇买来许多不同型号的瓦盆,从最小的到最大的都有。他在瓦盆的底上钻一个小洞,用绳子穿起来,像排钟一样挂在沃斯克列辛斯克学校的院子里。尼古拉·巴甫洛维奇在塔甘罗格时就酷爱钟声,他回忆着那种钟声,用这些瓦盆“敲打”出优美动听的旋律,孩子们听了个个兴高采烈,可是,这却惹得学校督学、伪君子楚里科娃不满,说这种瓦盆钟声是一种亵渎行为,因此伊万·巴甫洛维奇被解雇了。
这就是安东·巴甫洛维奇从二月份起便开始在兹维尼戈罗德郊区寻找别墅的原因。这时候,基谢廖夫夫妇提出,让我们租用他们在巴勃基诺的厢房消夏。安东·巴甫洛维奇记得那些奇妙的地方,因此就同意了。
于是,1885年5月6日,我们到巴勃基诺消夏去了,那里的情况正如哥哥给列依金写信中提到的,租下的别墅里有“家具、蔬菜、牛奶等等”。我们如何到巴勃基诺去的,以及我们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安东·巴甫洛维奇在给暂时留在莫斯科的弟弟米哈伊尔的信中讲得很详细。
现在是早晨六点钟。家里人正在睡觉……周围异常安静……只有小鸟不时吱吱叫几声,不知什么东西抓挠着壁纸。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正方形窗户旁边写这封信。我一边写,一边不时地向窗外眺望。那异常温柔、赏心悦目的景色展现在我的眼前:一条小河,远处的树林,萨方季耶夫村,基谢廖夫家房屋的一角儿……为清楚起见,我逐条写出:
一、一路上我们简直吃尽了苦头。在车站上,我们雇了两个脸墨黑的车夫,一个叫安德列,一个叫巴诺赫捷依(?),并付给每个家伙三卢布……这两个脸墨黑的家伙一直慢慢腾腾地赶车,真是可恶之极。刚走到别布尔教堂,我们都饿得口水直流。到了叶列麦耶沃村,我们喂饱肚子。从叶列麦耶沃村到城里,我们竟走了近四个小时,道路糟透了。差不多一半的路我都是徒步走的。在靠近奇基诺的尼库林村时,我们过一条河,我坐车往前走(这时天已经黑了),差点儿没淹死,洗了个凉水澡。我们只好用船把母亲和玛丽雅渡过河去。你难以想象,一路上有多少刺耳的尖叫声、铁路上的吱吱声和女人们惊恐的说话声!走到基谢廖夫家的树林时,车夫把车辕上的一条皮带扯断了……我们只好又等着……就这样,我们好不容易才到达巴勃基诺,那时已经是夜里一点钟了……Sic!
二、别墅的门都没有上锁……我们自己走进去,没惊动主人,点上灯后,我们发现里面每样东西都出乎我们预料。房间很大,家具甚多……一切都很可爱、方便和舒适。甚至连火柴盒啦,烟灰缸啦,装烟卷用的匣子啦,洗脸盆啦,样样具备……老天爷,殷勤的主人把什么都想到了。这样的别墅,在莫斯科附近至少也得花500卢布租金。你来看看就知道了。我搬进去以后,整理好自己的箱子,就坐下来吃东西。我喝了些白酒,又喝了些葡萄酒……你要知道,我望着窗外墨色的树木,望着小河,心里多么高兴啊……我听见夜莺唱得那么美,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了……我心里觉得我似乎还在莫斯科……睡觉睡得香极了……清晨,连别基切夫走到窗前吹喇叭,我都没听见……
三、早晨,我正在河边放捕鱼的篓子,听见有人喊:“鳄鱼!”我抬头望去,看见列维坦在对岸叫……有人用马把他驮过河来……喝过咖啡,我跟他和猎人(一个很典型的猎人)伊万·加甫利洛夫去打猎。我们转悠了三个半小时,行程15俄里,只打着一只兔子。猎狗不太灵……
四、现在谈谈钓鱼的事。上钩的鱼很少。钓到的有棘鲈鱼和鮈鱼。不过逮住了一条大头鱥,只是太小,都不能用它煎着吃,还得放了它,让它再在鱼学校里受受训练。
五、用鱼钩捕到许多鱼。万尼亚捕到一条大江鳕鱼。现在我们没把鱼钩放到水里,因为没有饵鱼……
六、我的捕鱼篓啊!原来运起来挺方便。把它们放在行李当中,又是拴在大车后面,所以一点儿也没弄坏……一只篓子放在河里,我用它抓到一条石斑鱼和一条极大的鲈鱼。这条鲈鱼真大哟,连基谢廖夫今天中午都要到我们这儿来吃鱼了。另一只篓子起初放在池塘里,可是在那儿一条鱼也没抓着。现在把它放在池塘旁边的水坑里(不然就是放在深水沟里);昨天抓到一条鲈鱼,今天早晨我和巴巴金从篓子里掏出29条鲫鱼。怎么样?今天我们这儿有鱼汤、煎鱼、鱼冻吃了……你再带两三个捕鱼篓来吧……
七、玛丽雅·弗拉基米罗芙娜身体很好。她送给母亲一罐果子酱,总是殷勤得不得了。她给我提供一些法国杂志(旧的),上面有些趣闻……利益均沾嘛。基谢廖夫整天坐在我们这里。昨天吃馅饼时他喝了三大杯酒。别基切夫只吃馅饼却不喝酒……他只用祈求的眼光望着白酒瓶子。
八、现在我没喝酒,可葡萄酒已经喝完了。葡萄酒好喝极了,多亏尼古拉和伊万各带来几大瓶(他们跟我一样,装在箱子里带来的)。这里葡萄酒很难得。晚饭后在凉台上喝一小杯葡萄酒,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称心如意的呀!你跟他们讲讲……
九、列维坦住在马克西莫夫卡。他差不多已经康复。他把所有的鱼都叫做鳄鱼,跟别基切夫很要好,别基切夫还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列维阿凡。当“鳄鱼”不在的时候,别基切夫就会叹着气说:“列维阿凡不在,我真烦哪!”……
我记不清我在哪一年与伊萨克·伊里奇·列维坦认识的了,只记得大概是在80年代初,那时安东·巴甫洛维奇已经搬到了莫斯科。列维坦跟我哥哥尼古拉在绘画雕塑建筑学校一起读过书。有一个时期,他们同住在花园街上的旅馆里,青年穷学生通常都寄居在那里。
有一次,我顺路去看哥哥尼古拉。我正坐着说话,他的一个同学走进来,尼古拉介绍我们认识了。
“啊,契诃夫的妹妹已经成为一位少(小)姐啦!”哥哥的同学好像很惊奇地说,然后跟我打招呼。
这人就是伊·伊·列维坦。他说话时有几个字母发音非常不清楚,他发不出字母“р”的音,把字母“ш”说成“ф”,例如,他总是管我叫“玛法”。
列维坦与安东·巴甫洛维奇相识后,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他经常到我们家来,成为跟我们家很亲近的人。列维坦深深地热爱俄国大自然,对大自然的审美感十分敏锐,他以风景画家的天才,成功地颂扬了美丽的俄罗斯风光。安东·巴甫洛维奇作为文学巨匠,也深深热爱俄国大自然的优美。这种对大自然的共同热爱以及两人对彼此才华的敬重,使这两位伟大艺术家亲密无间,友谊日益深厚。
列维坦面部表情丰富,鼻子很大,两只眼睛懒洋洋的,脉脉含情,乌黑的头发又浓又密。我不敢说他长得漂亮,但是他受女人的赞美,他自己也十分多情,并且往往不易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过,他有时心情十分忧郁,甚至想自杀,要么上吊,要么朝自己开枪,然而这种情绪后来渐渐有所好转。
他和我们一起到巴勃基诺去不是偶然的。对于这件事,安东·巴甫洛维奇本人在从别墅写出的一封信里是这样描述的:“画家列维坦(不是那个,而是另一个——风景画家)和我住在一起……这个不幸的人情况很糟糕。开始犯一种精神病。我原想复活节时跟他一块儿到弗拉基米尔省去一趟,让他散散心(他也鼓励我去),我在约定出发的那天去找他,可是人们对我说,他到高加索去了……4月底,他不知从哪儿回来了,然而不是从高加索来……他想上吊……我就拉着他一起到别墅来了,现在我常跟他一起散步……他似乎觉得轻松了些……”
起初列维坦住在马克西莫夫卡村,后来由于安东·巴甫洛维奇的坚决要求,他搬到巴勃基诺我们这儿来,住在一间小厢房里。安东·巴甫洛维奇在这间小房门口挂上一个惹人发笑的牌子,上面写着:“商人列维坦贷款处”。谁从房前走过,都忍不住要笑起来。
列维坦的忧郁症好转了。后来,他跟安东·巴甫洛维奇在巴勃基诺搞各种各样的把戏,让我们笑得东倒西歪!他们在这里表演过哑剧“贝都英人契诃夫杀害伊斯兰教徒列维坦”:列维坦在草地上铺一块小地毯,然后跪下去(准确地说是坐下去),一边叩头至地,一边向东方祈祷,这时,安东·巴甫洛维奇悄悄走到他身后,向他开枪(当然是放空枪喽),于是列维坦打着滚儿倒在地上……或者,他们对列维坦进行著名的审判,阿·谢·基谢廖夫充当法官,安东·巴甫洛维奇扮演检察官,而且,表演时他们俩都穿着绣金礼服(从基谢廖夫和别基切夫的衣柜里拿出来的)。这个“法院”开庭前,哥哥给建筑师弗·奥·舍赫捷尔(安东、列维坦和哥哥尼古拉的共同朋友)写信说:“扔掉您的建筑学吧!我们非常需要您。是这么回事:我们(基谢廖夫、别基切夫和我)打算按照法律的所有规则,使用检察官和辩护人,审判商人列维坦的如下罪行:(1)逃避兵役;(2)私自酿酒(很明显,尼古拉经常在他那里喝酒,因为尼古拉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3)私营秘密贷款处;(4)品行不端,等等。请您准备好原告人的控诉书。”谁要能亲自听一听安东·巴甫洛维奇在这个“法庭”上俏皮机智的起诉词,那才妙呢!……尼古拉·巴甫洛维奇扮演一名因深受感动而流下眼泪的观众……在巴勃基诺,我们开了多少玩笑,享受了多少发自内心的欢笑啊,从那以后,我们的生活很少那么快活过。
我们在基谢廖夫家正房旁边的花园里度过的那些夜晚是多么美妙,多么富有诗意呀!您想象得出吗,夏天温馨的夜晚,高高的陡峭的河岸上有一座美丽的庄园,庄园里一条小河流过,河对岸覆盖着大片树林……夜晚寂静无声……从房子敞开的门窗里,飘送出贝多芬的奏鸣曲和肖邦的小夜曲……基谢廖夫一家人,我们全家人和列维坦,坐在那里,欣赏优美动听的钢琴曲,那是基谢廖夫家孩子们的家庭女教师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芙娜·叶弗列莫娃演奏的。
“碰到龟(鬼)了,太耗(好)啦!……”列维坦说。
有时,莫斯科大剧院过去的男高音主角演员弗拉基斯拉夫列夫到基谢廖夫家来做客,他唱歌,玛丽雅·弗拉基米罗芙娜·基谢廖娃本人也唱。巴勃基诺的这些音乐晚会,给我和我的兄弟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有时,我们不听音乐,举办一种文学晚会。弗·彼·别基切夫给我们讲述他做莫斯科皇家剧院院长时的故事,很有意思。
安东·巴甫洛维奇也有许多即兴表演。他讲述短篇小说的一些场面和情节,有时他就在晚会上创造出几乎十分完美的作品雏形。许多年以后,每当我阅读哥哥的新作品时,常常感到,我已经在哪儿看过或听过这篇小说了……它引起我回想,在我眼前终于又浮现出巴勃基诺夏天的图景,我们那许许多多的伙伴,各自随便找地方坐下,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坐在栏杆上,聚精会神听安东·巴甫洛维奇讲述。我不知道,安东·巴甫洛维奇那时是否已经有札记簿,但是,有一点无疑是值得注意的,他能够将自己作品的题材长期保存,一直要等到它们完全“成熟”才使用。
安东·巴甫洛维奇在写给基谢廖夫家的许多信件中,都提到“造假钱的”,并且向他问好,等等。这个“造假钱的”指的是基谢廖夫家一条滑稽可笑的狗,不知什么缘故,它总是皱着眉、歪着脑袋看人,因此哥哥给它取了那么个雅号。在巴勃基诺举行音乐和文学晚会的时候,“造假钱的”总爱跟我们待在一起,趴在台阶上。安东·巴甫洛维奇在写给玛·弗·基谢廖娃的一封信中,回忆过这些“夜晚在小台阶上的交谈……有玛·巴、造假钱的和列维坦在场”。
安东·巴甫洛维奇在巴勃基诺,每天都接诊病人。他的病人是附近的农民。
那个时期,乡村地区的医疗所极少,因此农民通常到住在附近的地主家去求医找药,认为地主是有文化的人,能够看病。玛丽雅·弗拉基米罗芙娜·基谢廖娃也和农民们建立了这种联系,她尽可能地给农民“治病”。好在基谢廖娃还是位很有素养、很有头脑的人,农民到这儿来看病的时候,她知道,她除了治一些最简单的、人所共知的病以外,从不治大病。
我们在巴勃基诺度夏的时候,基谢廖娃得知安东·巴甫洛维奇是医生,非常高兴。起初,她遇到来求医的农民看稍微重一些的病时,就邀请他去帮忙,后来,他们俩就一起接诊病人了,其实,准确地说,是三个人,因为我每次也非常积极参与,诚然,我最多不过是个“低级医务人员”:只管递东西,拿东西,或者扶着什么,等等。
可是,我在这样的接诊中也逐渐学会了看病,安东·巴甫洛维奇不在家时,我就自己给病人开药。记得有一次,由于自己疏忽大意出了错,我感到十分内疚。
有一天,来了一位年轻农民,他说肚子难受。我决定给他吃蓖麻油。可是,我拿错了药,让他喝下去的不是蓖麻油,而是樟脑油。事后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害怕起来:“现在该怎么办呢?”我一整天走来走去,不知所措,夜里也没睡好。就在第二天,那个农民又来了,好像安然无恙,这让我非常高兴,我急忙连声问道:
“怎么样?身体好吗?”
“啊,亲爱的,谢谢你!你昨天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这会儿又来麻烦你了……”
我高兴极了,可是同时又犯起愁来:“那么,我今天该给他什么药呢?”而哥哥还没有回来……
有一天,我从巴勃基诺到树林里去,路上出乎意料地遇到列维坦。我们停住脚步,天南海北地聊起来,突然,列维坦“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向我求婚。
我记得,当时我一下窘住了,不知怎么感到很害羞,用两手捂住脸。“亲爱的玛法,你脸上的每一点都使我感到可亲可爱……”我听见列维坦说。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转身跑掉了。
我伤心地在自己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头扎在枕头上哭。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列维坦像往常一样来了。我没有出去。安东·巴甫洛维奇问周围的人,为什么我不在。米哈伊尔由于暗中看到我在哭,就把这事告诉了他。于是安东·巴甫洛维奇从桌旁站起来,走进我屋里。
“你怎么痛哭流涕的?”
我对他讲了发生的事情,我坦白地对他说,我不知道现在该如何回答列维坦。哥哥是这样答复我的:
“你要是乐意,当然可以嫁给他,可是你要记住,他需要的是巴尔扎克小说里的主人公那种年龄的女人,而不是像你这样的人。”
我愧于向哥哥承认,不知道什么是“巴尔扎克小说里的主人公那种年龄的女人”,实际上我并不明白安东·巴甫洛维奇那句话的含义,然而我感觉到,他是在警告我。那时候,我对列维坦未作任何答复,他像个黑影似的在巴勃基诺又徘徊了一个来星期。我呢,哪儿也不去,整天待在家里。然而,所有巴勃基诺人不久都听说了这一“事件”。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别基切夫时常来邀请我说:
“喂,玛莎,我们去散散步吧。”
他挽住我的一条手臂,非领我朝列维坦住的厢房方向走不可,我们走得离那里越近,我觉得他把我的胳膊肘夹得越紧,生怕我跑掉。
后来,像平时生活中所常有的情况一样,我克服了窘态,又开始与列维坦见面。我们整个“恋爱史”就到此终结了。但是,我一直是他生活中的好朋友。在绘画方面,他给予我很大帮助。的确,他后来不止一次对我说过:
“玛法,假如我哪一天有可能结婚的话,那么只能是跟您结婚……”甚至他在去世前不久,病情已经恶化,我去看望他,他还又一次说了这样的话。
但是列维坦命中注定不能结婚。他一生都是在恋爱和东奔西走中度过的。有一回,他因为恋爱搞得晕头转向,他所钟爱的人竟是一家母女两人,这害得他甚至开枪自杀。安东·巴甫洛维奇闻讯赶往出事的庄园,为列维坦医治枪伤,还在他那里住了大约一星期。但是,列维坦需要医治的与其说是枪伤,还不如说是他的精神忧郁症。
后来列维坦直言不讳地对我讲:
“龟(鬼)知道是怎么回事!您知道吗,玛法,她俩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女儿……”
对此我回答说:
“您这是从莫泊桑的小说里学来的吧……”
列维坦还有过一次恋爱,对这件事人们已经谈论不少,也写过不少文章。安东·巴甫洛维奇的短篇小说《跳来跳去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根据他这次恋爱写的。我只补充一点,不管安东·巴甫洛维奇如何想方设法避免“有所指”,小说中的画家里亚包甫斯基与“跳来跳去的女人”戴莫娃之间的关系,以及小说的整个情节,在许多方面还会使人想起列维坦与女画家索·彼·库弗申尼科娃之间发生的事情,当然,决不能把列维坦与里亚包甫斯基划等号。这篇小说是使列维坦跟安东·巴甫洛维奇之间的友谊关系中断将近三年之久的唯一原因,直到1895年1月,我们的共同朋友塔季雅娜·利沃芙娜·谢普金娜-库佩尔尼克把列维坦带到梅里霍沃来,他们两人才重归于好。他与安东·巴甫洛维奇见面时,亲热而愉快。列维坦在我们家里待了一个晚上,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才走,他给哥哥留下这样一张字条:“……我又到契诃夫家这里来了,这使我有说不出的高兴。我又回到了曾经是宝贵的,而且实际上一直是宝贵的友谊之中。”一切都已经过去,我们家里又响起“鳄鱼”的可爱声音。
列维坦情真意切地爱着安东·巴甫洛维奇。1897年,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哥哥病倒了,当时列维坦给他写来一封信,心情十分焦急,建议两人一块到国外去治病,还问是否需要钱。“哎,为什么你病倒了,为什么这样不公平,成千上万游手好闲、卑鄙龌龊的人反倒没病没灾!真是荒谬!”他在这封信中写道。而且列维坦本人这时的身体状况也不大好。他有严重的心脏病。在这个时期,列维坦往梅里霍沃给我写过一封信,我将此信援引于下:
我美丽的玛丽雅·巴甫洛芙娜!我曾给安东·巴甫洛维奇写过一封信,但未获回音,因此我想他可能不在乡下。他在哪里?最主要的是,他身体如何?前两天我有一个熟人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安东·巴甫洛维奇到敖德萨去了。这是真的吗?他是路过那里到什么地方去吗?莫非有人劝他现在到南方去?亲爱的玛法,这一切请您写信谈谈吧。
安东·巴甫洛维奇写出一篇多么绝妙的作品——《农民》。这是一篇令人震惊的作品。他这篇小说艺术上异常严谨。我非常喜欢。
您最近在干什么,我亲爱的好姑娘?我很想见到您,可是病得这么重,我简直怕到您那儿去,再说天又炎热。在国外我的身体已有所好转,但毕竟虚弱得很,要是坐两个小时火车,然后再走10俄里那么糟糕的路,我实在力不从心。以后天气凉快一些,我也许会去您那里。我很少绘画,因为我画一会儿就感到累极了。可是,我的钱全花光了,今后无以为生!大概我已经唱完了我的歌吧。您家里人怎样,身体可好?请代为问候。无限忠于您的列维坦。
两年之后,1899年12月,列维坦到我们雅尔塔家里来过一次。那次,他的身体已经很差,我跟他在我们别墅附近的小山上散步时,还得递给他一根木棍,我在前面走,用木棍往山上拉他。
一年半以后,列维坦逝世,终年只有39岁。安东·巴甫洛维奇听到朋友早逝,心中十分悲痛,一直打算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然而始终未能如愿。
伊萨克·伊里奇·列维坦去世以后不久,他的哥哥阿多利弗·伊里奇转交给我列维坦的一张遗嘱的照片复制件,列维坦请求在他死后烧掉他的全部信件。阿·伊·列维坦按弟弟的意愿做了。这就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写给伊·伊·列维坦的信件没有留存下来的原因。
我因巴勃基诺想起列维坦,但是关于巴勃基诺本身,我还没有讲完。要是不谈一谈基谢廖夫家的孩子,不谈谈小姑娘萨莎和小男孩谢辽沙,那么有关巴勃基诺的回忆就是不完全的了。我已经说过,哥哥十分喜爱儿童。因此,他自然也不能不喜爱基谢廖夫家的孩子,不能不跟他们交上好朋友。
收入安东·巴甫洛维奇全集的一篇戏谑作品《胡说八道》,就是为基谢廖夫家的孩子们写的。
萨莎是一个活泼的小姑娘,十岁左右。安东·巴甫洛维奇开玩笑地管萨莎叫瓦西里萨,而她叫他瓦宪卡。列维坦曾经给她的画册里画了一张克里米亚的风景画,安东·巴甫洛维奇在画上题词:“在您面前的是一株柏树,瓦西里萨。”
安东·巴甫洛维奇写诗不多,可是其中就有一首写萨莎:
你像一颗明亮的小星
在可爱的巴勃基诺闪烁!
你的少年时代
即将踏着节拍流逝allegro:
如同鲜嫩的樱桃吃完
只会剩下樱桃核,
也像无聊的宴席散尽
只会留下酒徒和芥末。
12年之后,安东·巴甫洛维奇收到萨莎写来的一封信,她已经准备出嫁了。哥哥写信对我说,“她的未婚夫,姓柳捷尔,在萨莎的信尾添了个附笔,签名时写的是世袭贵族。我简直不知道如何回信好了”。
安东·巴甫洛维奇与小姑娘瓦西里萨的愉快友情竟会是这种结局,没想到她后来成了“世袭贵族”的妻室……
她的弟弟,谢辽沙·基谢廖夫,开始上中学的时候,在莫斯科库德林花园街的我们家里住过一个时期。后来他在一家剧院里工作,与茨冈合唱团的一个女演员结了婚。
我从事绘画的起因也与巴勃基诺有关。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些年,我们有时冬天也到巴勃基诺的基谢廖夫家里去住一住,休息一下,然后返回莫斯科。有一年冬天,我们又来到巴勃基诺,我突然产生一种愿望,想把基谢廖夫家客厅窗外的景色画成油画。这是一幅以远处黑幽幽一片达拉甘诺夫树林为背景的冬季风景画。使我感到惊奇的是,草稿画得还不错。回到莫斯科以后,我把画稿拿给列维坦看。
“哎呀,玛法,好极啦,您也有绘画才能啊!”他说道。
我的处女作得到这样的夸奖,我真高兴极了,从此后,我便开始严肃地从事绘画了。
后来,我们在卢卡的林特瓦列夫家和梅里霍沃的自己家里,也都有过许多美好的时光,然而对巴勃基诺的回忆,却有它独特的意义。毫无疑问,巴勃基诺的生活对安东·巴甫洛维奇的创作,有很深的影响。安东·巴甫洛维奇后来在他的许多作品里,对俄罗斯中部的自然风光都有极为出色的描写,不用说,这是以巴勃基诺各处的景色为背景的。例如《巫婆》、《祸事》等许多短篇小说,都与巴勃基诺有直接关联。好像现在达拉甘诺夫树林附近,还保存着一个更房和一座波列夫辛教堂。以前我们经常在那里漫步,采蘑菇,夜里,守夜人就是在那里敲钟报时。安东·巴甫洛维奇的著名短篇小说《江鳕》,也取材于真人真事,基谢廖夫家盖浴棚的时候,确实发生过那么一件事。剧本《伊万诺夫》中的沙别尔斯基伯爵,能让人看出是弗·彼·别基切夫的写照,等等。
回忆起青年时代,一切似乎都显得美妙和富有诗意,而只有巴勃基诺夏日的诗情画意,给我留下终生不可磨灭的记忆。难怪我们从1885至1887年,连续三年都到那里去住。现在,每当我在雅尔塔纪念馆中从安东·巴甫洛维奇的书房走过,看到写字台后边的壁龛里挂着《伊斯特拉河》这幅奇美无比的画(这幅画是列维坦1885年在巴勃基诺画的),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些遥远的、可爱的景象。